小狗杰利


我19歲以前一直和父母住在老式公房里,一個20平米的廳加上父母自己蓋的一間小臥室,便是我棲身了19年的家。老房子很小,沒有地方多放一張席夢思。何況我當時不過是個孩子,瘦小的身型如果睡一張大床實在浪費。所以那時,父母但凡買沙發,一定買那種可以把座位拉出來當作木板床的兩用款式。夏天鋪席子,冬天鋪棉被,這就是我睡了19年的床。我一直以為世界上所有的床都是這樣的,硬木板,翻個身會咯得慌。低海拔,一不小心就能摔地上。直到03年第一次睡上席夢思,我才明白好夢配好床的道理。但這已經是后話了。

這般不算好的生活條件在當時的我看來也不是一無是處的。因為房子小了,人心的距離就會變得近了。這套老式公房分上下兩層,一樓住著我們一家。二樓住著另一家人,男主人早年去日本留學打工,會講一口流利的日語,自己開過公司,身材高挑瘦削,彬彬有禮,氣質非凡。女主人是職業家庭主婦。也會講日語,舉止氣質也頗有些大戶人家的味道,內心是傲慢的,卻又不顯露。逢人畢恭畢敬,總是笑臉相迎。總算還看得舒服。據我母親說,她的娘娘叫楊絳,也就是《圍城》的作者錢鐘書先生的夫人。我母親的據說和氣象預報有點像,有時準,有時離譜,不過關于這個據說我還是很有幾分把握的。一來她也姓楊,二來那貴婦的味道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裝出來的。可這戶人家沒有孩子,具體原因我沒去猜過,也沒相關的“據說”可以參考,所以就一筆帶過吧。兩人相處,總有無聊寂寞時。尤其女主人一人時,總得有個會出聲的東西陪伴陪伴才能解悶呀。商量來商量去,就決定買條小狗了。

我第一次見到這條小狗的時候,是在我三年級時,應該是1993年的功夫。那天天色已晚,我正在我的木板床上翻來覆去,腦子里也不知該想些什么。樓上鄰居突然就進了門,臉上掛著標志性的微笑,但女主人笑得更開懷些。我看見男主人的懷里兜著個黑白雜毛的毛茸茸的玩意。東西才30,40厘米大,或許更小點。臉上兩個窟窿里各鑲有一顆黑色的寶石,滾圓滾圓的,就像圓規畫出來的。正中一顆小拇指頭大小的黑色草莓,燈光打在上面直泛光,像有層油裹著,也可能是水。黑色草莓下方幾公分處是一點黑痣樣的東西,就那么小一點,周圍覆蓋著濃密的白毛。小東西蜷縮著,把自己窩在一米八七的男主人懷里,就像一只黑森林奶油水果小蛋糕一般渺小但又讓人垂涎。

“你家買的狗啊?”父親好奇地問

“是啊,剛買的。呵呵。”男主人答

“那叫啥呢?”

“叫杰利。”女主人抬高聲音,無不驕傲地告訴房間里的每個人。

“這狗真可愛。趙厚文,不過來摸摸?”

我沒出聲。我沒想到它是條狗。我又不好意思說我不敢。便不做聲。男主人還是熱情地把狗遞了過來。

“小狗最喜歡小孩子了。接著吧,它不會咬你的。”

是嗎?我心想。蛋糕肯定不會咬人,但狗崽子誰知道。不過我還是抱住了。因為我想那么多人,叔叔阿姨圍觀著你,你又剛來到人類世界不久,人生地不熟,諒你也不敢怎樣。長大后,每每想起小時候自己的各種怪念頭,這條尤其令我后怕。好家伙,趙厚文,你還真夠種,萬一“當時的你”抱著頭狼也這么想,恐怕也就沒“現在的我”什么事了。一想到這個節點,便不覺要出一身冷汗。

我仔細端詳著那倆窟窿里的黑色寶石。烏黑的,不反射光,不像人眼睛會倒映出你自己的樣子。順著眼睛的位置向下摸,可以感覺道一條筆直的骨頭,骨頭的末端就是那個三角形截面的黑色草莓,上面有兩個洞,原來這就是你的鼻子啊。好挺的鼻梁,好正的鼻子。用手輕輕地點點,濕漉漉的,難怪會反射光!不會是你的鼻涕吧?你剛來到人間就感冒了?真可憐啊。

“狗的鼻子是健康的晴雨表,濕漉漉的代表沒事,干燥了才代表生病”男主人科普道。

好吧,看來你這只小崽子還挺健康的。于是我又把手往那顆痣的方向探去。剛點了一下,媽呀!不得了,就像點了什么機關一樣,芝麻開門了。那顆痣瞬間縱向打開,橫向擴展,成了一張血盆小口!里面的牙齒顆顆鋒利,舌頭佝僂著蜷曲著躺在下顎,那長度怎么看也不是為這個小尺寸的嘴巴準備的。我還在驚訝的時候,就感覺到麻麻的,有尖銳東西刺壓的感覺。該死,這狗崽子在啃我手指!它啃地那么香。不,確切地說,應該稱為吮。它閉著眼睛,頭向右側整個傾斜過來,嘴巴里的每顆牙齒都不閑著,甚至連那條大尺寸的舌頭也幫忙舔了起來。

這動作和表情很滑稽。既像和情人接吻,又像在吃奶。你這狗崽子,你是把我的手指當作你的初戀情人了,還是當作了你母親的奶頭!我用求援的眼神看著我父母和鄰居。他們卻以微笑和看戲的眼神來回應。難道,你們沒見過狗咬人嗎?救命啊,你們還是我親媽親爹親鄰居嗎?

“不用擔心,杰利很乖的,從來不咬人。它的牙齒也剛成型。它是在含著你的手指。它在感受你。”女主人用為自己孩子開脫的口吻解釋道。

它在感受我,也就是在認識我。是這樣嗎?或許是吧。至少我的手指還連著我的手。我似乎逐漸地感覺到了小狗特有的溫柔。狗沒有手,所以不能握手。狗的視力很差,不能一眼認清我。所以狗在用它認為最有效的方式感受我。這個解釋我的確能夠接受。

它的嘴仍然含著我的手指。它似乎在用牙齒測試著我手指肌膚的每一寸彈性,用舌頭記錄下我指紋的點點滴滴。就像用機器掃描一般,永遠地留在了它的腦海里。鼻子里噴出股股熱氣,它一定還在嗅。記住這根手指的氣味,無論用何種肥皂洗刷都無法掩蓋的本質氣味。我發覺我都能清楚地感覺到。是的,在它感受我的同時,我也正用孩子特有的敏感感受著它。長大后的我,已經習慣用接遞名片,握手,以及互相說幾句恭維話來感受其他人。我知道我們是文明的生物,尤其當我們穿著正裝,干著正事時,特別的文明。所以我們不能用含著對方的手指來感受他人。即使可以,那也是情人間在四下無人,關了燈后,才能做的事。無論如何,杰利這類動物所體現的真摯,直接與樸實,是我懷念而又永遠無法在我的同類身上找到的。

若干年后在一次閑聊中,我才得知,杰利的母親是一條藏獒。從那以后我總會有事沒事地看看我那只被“感受”過的手指。試著活動活動手指的關節,以確定它還是屬于我的。

杰利的母親在生下它后不久便眼睜睜地看著另一個世界的生物從它懷里將杰利抱走。即使它是藏獒,它也不能阻止比藏獒更有力的生物剝奪走它的孩子。據說,它看到寵物店的人抱走杰利時,兩只狗眼里放出了獅子才具備的惡毒眼神。可卻沒有一點攻擊的動作,哪怕象征性的反抗也沒有。他們說當時它剛產好崽,身體很虛弱,虎落平陽尚且被犬欺,何況它只是長得像猛獸而已。但我又暗自覺得,或許它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它像杰利小時候那樣,吮吸了人類的第一根手指,讀懂人類的世界后,就已經明白,像它這樣的寵物,被買賣的命運早已經注定。它明白母性的驕傲和護短是戰勝不了人類世界的同化與馴服的。于是只能惡毒地看著命運一次次地剝奪走它的崽子,但同時心里又祈禱它們能找到個好人家,至少別成為喪家犬,或者盤中餐。這些個浪漫主義泛濫的想法我從來不敢對別人提起,生怕別人嘲笑我是個瘋子。別人都覺得:狗嘛,本來就只是條狗而已。

杰利是幸運的。尤其和周圍那些最終成為喪家犬,盤中餐的同伴比起。它的主人喂它進口的狗糧,牛奶當水一樣地灌。而且,把杰利放在陽光充足的臥室里,時刻不離左右。杰利是條母狗,所以他們顯然在用“男窮養,女富養”的準則培養著它。主人家一定希望有一天當杰利離開臥室,來到其他人家時能落落大方,彬彬有禮,不吼叫,不咬人,不隨地大小便,不隨便偷吃別人家的骨頭,甚至有一天能去英國參加威斯敏斯特犬種比賽。結果,杰利除了長了一副乖巧好孩子的樣貌外,與乖狗狗沒有半丁點的聯系。

過了大概幾個月,有一天,當鄰居家把杰利領下樓來跟大家見面時,我頓時被嚇傻了。那家伙,不,那廝!還是幾個月前的水果小蛋糕嗎?!身長翻了好幾倍,至少有一米吧。體重也見長啊,我看它那下垂的肚子,整個一啤酒肚,估計被幾個月的山珍海味塞出胃下垂了。渾身的黑白雜毛越發得濃密。不仔細看,還以為穿了一件八卦服。頭上的劉海,我不知道怎么稱呼那一撮毛,就先這么稱呼吧,長到把兩只眼睛全部遮住。我見過斜劉海的美女遮一只眼睛的,它卻兩只一起遮了。毛刺到眼睛,眼睛就癢癢,小狗又沒手,就用頭搖晃來解癢。美女走路,三步一回頭,百媚叢生。杰利走路,三步一晃腦,一地狗毛!

因為是老式公房,空間狹小,所以洗腳都是在公用的造劈間里完成。當時我就在造劈間洗腳,這怪物一出現,著實嚇了我一跳。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是該說,道長好久不見,還是該說媽媽救我。看看鄰居家女主人得意的表情,我決定還是不說什么掃興的話了。便繼續低頭洗我的腳。杰利雖然多月不見我,卻一點不見怪。它主動湊到我手邊嗅了嗅,這次沒有去含。只過了一秒,就仿佛回憶起了我。因為我看見它的尾巴,卷曲著豎了起來,左右快速地搖擺。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家伙還有尾巴,上次可沒注意到。不知何時起,它的尾巴就從它的身后冒了出來,那一截東西怎么看都像多余的。難怪有很多狗主人會在狗剛出生時就把它剪掉,以免影響美觀。可日后這截多余的東西卻證明它是杰利短暫而美妙的一生中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東西。

我那時聽大人說過,狗搖尾巴就是開心的意思。看來,杰利沒有忘記我,沒有忘記那個和它曾有一面之交的小伙伴。重新認識完后,它便自顧自低下頭,開始嗅我的洗腳水。嗅了一會兒,或許覺得“光聞不嘗傻把式”,便伸出舌頭舔了舔,似乎感覺不錯,居然喝了起來。這多少讓它主人有點尷尬。但杰利到底是條狗,你能指望狗不**嗎?顯然不能。所以,由著它去吧。至少我知道,杰利對于這樣的惡作劇行為非常自在,因為伴隨著它舔水頻率的加快,它的尾巴搖擺的頻率也越來越快。

想想鄰居家主人這幾個月狗糧牛奶伺候著,殷殷期盼,換來一條放蕩不羈的烈狗,不由得還是替鄰居家感到一絲憂傷。心里高聲大喊“杰利,住嘴,你可是條有修養的母狗啊!”杰利果真住嘴了,難道它真聽見了我的心聲。它一撇頭,轉過它那肥碩的身軀,把光禿禿的屁股對準了我,那里是它渾身上下唯一不怎么長毛的地方。我該怎么形容這行為呢?挑釁,分明的挑釁!如果換做一個人,尤其一個姑娘這樣做,我就會罵她精神病。但放在一條剛剛融入人類世界的小母狗身上,我只能無奈地說一句“你夠種!”當然是心里發聲,嘴上不能說。杰利又聽見了我的心聲,那尾巴再次劇烈搖動,幅度呈左右來回45度V字。多年后,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在挑釁完他人后也愛做這個動作,區別在于,我們用手,它用尾巴。我們還要伴上一聲惡心的“耶”,它礙于發聲系統的能力,沒有這下怪聲音。

看著杰利和女主人上樓的背影,聽著那歡快得意的爪步聲。我堅信,它母親絕對是藏獒。不,是獅子!!

如果說杰利是騎士,那么它那永遠高高翹起的尾巴便是它的戰旗。在那方圓總共才20多平米的狹小一樓世界里,它肆意奔馳,所向披靡,全然不顧它所處的是人類的世界,而非狗的世界。狗的世界和人的世界究竟有沒有交集,好像沒有一本書籍能解釋清楚。但事實證明,但凡能成為人類朋友的狗都是出于自愿接受人類的愛和教化而加入到了人類世界,而非由于皮鞭與美食。而那些仍然在水泥叢林中依靠撒尿與人類劃線而治的狗便被人類唾棄為野狗。我該說當時1歲多的杰利是條文明狗還是野狗呢?這個真的比鑒定一顆鉆石的真偽更困難。有個成語或許可以說明:撲朔迷離。

杰利騎士當時最熱衷的一種運動就是加速跑撞沙發。具體方式如下:從造劈間奔跑出發,途中加速沖刺,一個飛躍,越過我家的門檻。再竄入我家那區區20平米的房間,最終一頭撞向我家唯一的沙發,同時也是我睡覺的木板床。沙發是柔軟的,撞上去非但不痛,相反還能反彈一部分沖擊力,使之成為推力,它便借此推力,再一個折返跑沖回造劈間終點。就這樣起點變為終點,終點再變為起點,周而復始,樂此不疲。它的爪子已經開始尖銳,劃過馬賽克式地板的縫隙時,咔嚓咔嚓地作響。它的尾巴,也就是它驕傲的旗幟,始終高高翹起,預示著我們的這位狗騎士對于自己的加速撞沙發行為有多么的自豪和陶醉。

如果上述行為還能用鍛煉身體,或者活力十足來加以袒護,以資證明杰利實為文明犬的話。那跑到哪里拉到哪里,就實在不是條生活在大戶人家的文明犬該有的行為了。我一直以為只要是雌性的動物,都是扭捏的,含蓄的,禮貌的。不管是人,還是犬,論脾性都應該比雄性更穩重。可杰利,這條該死的母狗,卻顛覆了我全部的想法。它就像鳥兒一樣,走到哪里,拉到哪里。一切只依當時自己的心情以及所處之地來定。比如它坐在我家柜子邊。適才還溫文爾雅,若有所思般地長跪而坐。盡顯文明狗之優雅。突然便一陣局促,頓時舉止大變,稍做忍耐之努力,便不顧一切地一瀉千里。你甚至都來不及拿張紙遞上,它已經完事走人。看著這一地的黃水,叫我情何以堪。

又有一次,我家隔壁鄰居好友找我玩耍。好奇地問我,杰利在哪里。我說在造劈間。她們兩人便尋去。稍過片刻,等我也過去找杰利玩時,她們卻擋住我,一臉壞笑,不準我過去。我說,“怎么啦?”她們說“女狗狗拉粑粑,男生不方便看。你不準過去,我們要保護現場”我偏要看個究竟,她們偏阻攔,猶如重大現場附近的警察一樣盡忠職守。杰利的女主人拿著張草紙從身邊走過,我便知道她們沒有騙我。看著那只一臉無辜的狗,我心里不禁有幾分生氣。“人家都說你是女狗狗了,你還到處拉,到廚房都拉!老面皮伐!”十幾年后,當我坐在電腦前,努力回憶并重新寫下這些點滴時,我覺得那一刻杰利是個孩子,我是個孩子,我的鄰居們也是孩子。只可惜我們的幼稚荒唐可愛的想法已經伴隨著杰利8年前的死去而一去不復返了。

杰利的主人看來已經不再對帶它前往英國參加威斯敏斯特犬種大賽抱有希望了。他們目前最想要做的就是修正這條狗的世界觀。把它從萬劫不復,沒有希望,沒有光亮,沒有寸草片瓦的野狗世界里拉出來。帶它前往萬象叢生,花花綠綠,光芒耀眼,花枝招展的人類世界。當然前往人類的世界是要付出代價的,首先便是不準全天候24小時無節制地撒野,玩加速撞沙發游戲。其次,不準到處撒尿拉屎,如有生理需要,必須以發聲與肢體動作告知主人。

只要看看他們對它的態度變化便可知道他們確實做了不少的努力。首先,杰利的脖子上多了個項圈。上面再扣上一條絨繩子。主人開始限制它的自由時間,每天一般總要把它拴在二樓幾個小時,算是做做規矩。以前它脖頸的這個位置是沒有項圈之類的枷鎖的。我清晰記得脖頸這段是一片純白的狗毛,好比女孩子瀑布般長發的源頭,從這里往后延伸便是軀干部的一大片黑白雜毛,也就是我此前一直誤認的“道袍”。雖然顏色遞進地有些唐突,倒也是大自然的產物。現在,源頭部分的純白毛被一個黑綠雜色的橡皮項圈所遮蔽,就好比用個項圈套住了女孩子的脖子和長發的根部,突兀地收緊了這自然的美,把這和諧的整體破壞和肢解了。好吧,就算不出于美學的考慮,光從這項圈所代表壓迫與束縛之意來看,杰利騎士的全天候自由生活也已經宣告結束了。

其次,杰利但凡再出現隨地拉屎撒尿的情況,便會遭主人的呵斥和拍打。女主人雖然愛杰利,但是不代表不敢下狠手,幾次拍打杰利的屁股也算是重的了。久而久之,杰利便不敢到處留痕了。一旦有需求,它便先忍住,用它的頭拱旁人的腳,或者在旁人的腳邊局促地來回走,伴以類似“嬰嬰”聲的低鳴來提醒旁人放它出去方便。但總還是“馬有失蹄時”。哦,對了,它不是馬,是狗,是藏獒的女兒。它的主人雖然并不情愿,但還是被它的不自制所激怒,加長了對它的束縛時間。現在一天內留給杰利的自由時間只剩下區區的幾個小時了。

有一次,我壯膽走上二樓。我不敢動作太大,怕驚動到鄰居。躡手躡腳地走近杰利。它趴在地上,頭深深地埋在地上的一個金屬盆里。感覺到有人走近,便抬起頭看著我。我看了看狗盆,里面盛放著的狗糧餅干已經吃地差不多了。我頓時覺得自己是在自作多情!我沒上樓前,遙望那廝深深地埋著頭,身軀不停地顫抖著。想到它畢竟是條母狗,必是因為失了自由而正低頭啜泣。又想起書里經常描寫的有氣節的動物會絕食而死的情結。不禁心生憐憫。這才冒著被鄰居呵斥擅闖民宅的風險上來探望。誰知這母狗居然是因為大快朵頤才渾身發抖,吃的連頭都不想抬起來了。好一幅沒有氣節的奴才相。

“傻狗。”我拍了下它的頭。

它驕傲的尾巴再次豎起,搖晃著。

“都這樣了,還吃得下。不怕亂拉粑粑被媽媽罵啊”

它頭稍傾斜,繼續搖尾巴。

“好吧,你是我見過最樂觀的狗。沒有之一。”

我下樓時,衰老的樓梯承受著我的重壓,咯吱咯吱地作響。身后我聽見杰利的尾巴左右大幅度搖擺撞擊地面的聲音。這母狗,被綁了,心情還那么好,吃得下,睡得著,居然還在“搖手”歡送我?!

多年后想起當時的情景,我仍然覺得它是我見過最樂觀,最堅強的狗。絕對沒有之一。

轉眼又過了兩年,我讀了初中。杰利也邁入了它的青春歲月。在主人的不懈努力下,這個曾經的邋遢鬼終于學乖學聰明了,知道隨地大小便是不對的了。狗的一小步,人的一大步。要讓這只桀驁不馴,惡習成疾的小母狗知道對與錯,的確是件不容易的事。可見杰利的主人在它身上花費了不少的時間。反過來想,為了改掉這些它自認沒錯的天性,杰利應該也挨了不少打,吃了不少苦吧。好了,不能再往下想了,再往下聯想下去,我可能會站錯隊。

杰利的主人,每次替杰利洗完澡,總拿杰利頭上那搓長劉海沒辦法。最初想用剪刀修理修理,但又怕狗不聽話,刺傷它的眼。后來,氣急了,索性就用手一攏,一提,橡皮筋一扎,整了個洋蔥頭。這發型,很模棱兩可。你看后既覺得是娃娃頭,彰顯杰利的可愛。又覺得隱含著“翹辮子”的詛咒。但不管怎么說,在丟掉“騎士杰利”的頭銜后,杰利終于迎來了新的頭銜:洋蔥頭杰利。

洋蔥頭的日子過得很舒心。這里我略過很多內容。不是我缺乏表述能力,更不是我嫉妒。容我解釋下。它的到來,為鄰居家本顯沉悶的家庭環境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盡管它愛撒野,愛搞怪,甚至不能算一個人。但為了馴服它,教化它,把它的靈魂變成一個人,鄰居一家費勁苦心,通力合作,反倒是多了個共同的愛好,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可以這么說,洋蔥頭的到來,既是一種苦惱,也是一種幸福。而幸福的比例更大。因此有理由相信,這個家庭正因為它的到來而變得更幸福。

幸福的故事往往千篇一律。正如列夫托爾斯泰所說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福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這條真理落實在洋蔥頭杰利及其男女主人的身上同樣適用。因此便請你允許我略過這段時間略顯單調的點點滴滴吧。

洋蔥頭杰利雖然已經脫離了野狗的世界,成為了人類文明世界的一份子。但它仍然缺少一張紙質的文件去證明這一切。它是條無證犬,在法律意義上仍然屬于蠻荒的,危險的野狗世界。不知它的主人是因為手續繁瑣而懶得去辦證;還是因為這證件價格不菲,所以動了僥幸的念頭。總之,這懸而未決的證件問題,成了洋蔥頭杰利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身陷囹圄的導火索。

98年4月的一天,鄰居家的保姆帶洋蔥頭杰利外出散步,卻碰上了打狗隊的突擊檢查。對方一盤問,阿姨說不出個所以。再一看杰利的一副黑白雜毛樣,“野狗,一副野狗無證犬的樣”。直接就給逮了,往籠子里一放。“叫它主人來辦證領回”。末了丟下一句話,便揚長而去。我當時不在現場,不過聽保姆說起的口吻,似乎并不像我最初想象中的那樣。沒有反抗,沒有驚叫,沒有倒在地上大哭大鬧。好像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一般,按部就班地便執行完畢了。杰利對陌生人的觸碰也沒有任何地恐懼與抵觸,相反異常配合。即使被抱走也沒事,仍然翹著它的臭尾巴,大義凜然地就被關進了籠子。說不定,當被打狗隊鑒定為無證犬時,它心底還無不敬仰地說了句“大哥,你咋知道來!?”大難臨頭了也不知道怕!

傻狗!

狗可以犯傻,人不能啊。何況主人家早就當它是自家孩子了。你家的孩子被政府帶走了,說沒戶口,你能坐視不理嗎?就是這個理。所以,當它的主人聽聞此消息后,如上足發條般,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狗證的全部辦理手續。狗證一到手,立馬就前往流浪狗及野狗的收容處將杰利領了回來,順便還替它打了生平的第一次狂犬病防疫苗。

錦衣玉食的杰利會得狂犬病嗎?我覺得不會。我倒是覺得它會因傻狗病而死。這里必須提下那天杰利的主人去收容中心接它的情景。具體情景作為外人我不得而知。主要來源于我母親的“據說”以及我根據杰利的脾性做出的個人想象發揮。

男主人進入到收容中心后,便被滿屋子的狗給看暈了。博美,金毛,獅子狗,草狗,什么狗都有。有看著你,不管熟不熟,直接湊近狗籠“汪汪”大叫套近乎的。有蜷縮一旁,兩眼怯生生地瞄著你,不敢出氣的。有自顧自我玩耍,當你不存在的。還有狗咬狗,爭地盤的。總之,人類世界什么德性,那個世界就什么德性。人類世界有多吵鬧,那個世界就有多吵鬧。不過男主人還是比較輕松地認出了杰利。這要歸功于杰利獨居特色的洋蔥頭,還有那身清晰可辨的“黑白道袍”。

男主人靠近時,杰利正臥在鐵籠里,一副鎮定自若樣。它四只舒展,腹部貼地,頭部固定保持水平,眼睛凝神直視。仿佛是個模特,而對面正有人給它作畫一樣。說得通俗點,這廝把自己當Rose(羅斯)了。這種傻氣在那個嘈雜的環境下,反而顯得霸氣逼人。試想電影里,在看守所或監獄的場景里,但凡不吵不鬧,別人吵架,他打坐。別人斗毆,他看書的。不是一號正面人物,就是一號大反派,絕對的大哥范兒。此刻,杰利也正在扮演著屬于自己的大姐大。

玄機在杰利的身后側。它的身后此刻正蜷縮著好幾條小體型狗。也許是冷,又或者是害怕。他們就像剛出生的小崽子一樣,聚成團,齊刷刷地靠著杰利那肥碩的身軀。不仔細看,你會以為是杰利養了一窩崽子,正在喂奶呢。原來杰利正在努力地保護著這些弱小的同類。盡管它自己也并非強者,可別忘記,它的母親是藏獒啊!此刻它的傻氣,樂觀和略顯做作的霸道,卻成了這群同樣的落難者最好的依靠和安慰。難怪它紋絲不動,警覺地望著前方。

看見主人來了,它知道它即將離開這里。它用筆挺的鼻子嗅了每一只將它當做保護神的小狗。似有千分不舍,萬分擔憂。像極了一位母親。這感人的告別儀式持續了幾分鐘。接著它站起,豎起了驕傲的尾巴。

男主人不禁有些感慨。但很快便收起了自己的感情。抱著它離開了收容中心,永遠告別了那些不會再見面的狗友們。

杰利命真好,能重回主人的懷抱,重歸包容它的家庭。那些沒有被領養的狗,最終都將被送往各大醫學研究院,成為最新醫學技術的試驗品。而那些醫學技術,據說,將成為人類的救星。

我決定先放下鍵盤和鼠標,喝一杯熱咖啡,定定神,然后繼續杰利的故事。

哦,對了。順便問一句:如果有一天,你一覺醒來,發覺昨天還光滑得如溜冰場地面的額頭變成了溝壑縱橫的梯田,發覺昨日還能健步如飛的雙腿像被灌了鉛一樣舉步維艱,發覺昨天還目光如炬的眼睛突然暗淡無光,你會大哭一場嗎?你會的,你一定會。你哭,不代表你不喜歡悄然而至的中年;你哭,代表你很愛那已然逝去的青春。

對不起,我有些偏題了。但我的確在思考,當杰利有一天發覺自己真的老去時,它會哭嗎?它會像我們老去時那樣學著懷念嗎?或許吧,或許吧。

接下來的故事,是關于這條一夜步入中年的老狗的生活。

杰利真的會一夜步入中年嗎?從科學的角度來說,這是句廢話。顯然不可能。可對于當時16歲的我而言,我卻覺得的確是這般的!昨天,它還玩著飛身撞沙發的游戲;昨天,它還到處撒尿拉屎并不以為恥;昨天,它還被關在狗狗的大牢里,英勇不屈。昨天?真的是在昨天嗎?經過無數次內心的掙扎與斗爭,我最終低頭承認,我那所謂的昨天,其實是“仿佛就在昨天”,是只存在于腦海記憶庫里泛黃的片段。

因為我從來沒意識到過狗會老去,就像我從來沒意識到自己會老去一樣。我的童年里有杰利,我的少年里也有杰利,我不覺得10歲的我和16歲的我有多大的本質區別,那可以被認作為成長,但絕不會被稱為老去。所以自認為未曾改變的我天真地以為自己身邊一切的人,事,物都未曾發生變化。

可事實是杰利真的老了。那不是我這個孩子用意念和自欺所能逆轉的。

我再次蹲在它的身邊。它依然趴在二樓樓梯口的木質地板上。此情此景,自從94年發生了第一次后,便一再重復。但是,6年后的這一幕早已不是曾經的小破孩探望小母狗了。看看這只狗,它曾經很輕狂地向你挑釁或者示威,一副狂傲不羈的樣子。可此刻,它卻安詳,甚至可以說沒精打采地躺在地上。脖子上并沒有扣著絨繩,但它也無意挪動挪動它的軀干。它的胃口變小了,看看狗盆里的剩菜就明白。盡管狗沒有眼瞼,沒有面部表情,可我卻分明知道此刻的它在想什么。

你們相信嗎?那一刻我看見了它腦海里全部的遐想!你們一定不信,可我自己一直相信這一切確有發生。就像美人兒蕾梅黛絲在烏爾蘇拉眼前騰空而起,升入天堂那樣。雖然不可思議,但可信度十足。你們又要說我是個瘋子了,可我卻驕傲地說:但凡此刻不能感覺到動物思想的人,都是冷漠的人。總之,我真的看見了。

它化身為了一只美麗的蝴蝶。飛翔于光陰長卷之上。它端詳著長卷上記錄下的美好七年歲月,看見了自己曾經的輕狂,驕傲和幸福。想起了第一次含著人類手指時對這個新鮮世界的懵懂與好奇。想起了自己為了融入這個文明世界所付出的各種努力。它決心永遠盤旋于這長卷之上,抱著它的曾經永不離開。

黑漆漆的未來卻突然降臨。周邊的美好回憶皆被這黑暗的物質吞沒。它只能在這無盡的黑暗中摸索,希望重新找回屬于它的那七年。它似乎看見了一個光源,于是它朝那個方向努力飛翔。剛開始那光亮是個點,就像火柴擦出的火星一般渺小。后來,那光亮越來越明顯,逐漸變成了光團。伴隨著那光團的擴張,亮度也越來越耀眼。杰利感覺到身邊溫度的提升。起初是溫暖,可最后卻變成炙熱!火星般渺小的光亮最終變成了一團紅色火焰,將它團團包圍。杰利意識到那不是它要尋找的曾經,那是它即將面對的結局——死亡。“呼”的一聲,火球爆發出了驚人的能量,就那么一瞬間的功夫,它便化為了灰燼。

杰利猛地打了個噴嚏。頭劇烈地甩動。這才得以從剛才的噩夢里掙脫了出來。我捧起它的頭,看著這張老臉,想著我和它一起看見的關于它未來的預言,不禁唏噓。可更讓我感到吃驚的是它那雙黑色寶石般的眼睛不再純潔。在它的右眼里赫然出現了一塊白色的晶體。它異常渾濁。所有射入杰利眼睛的光線都被這白色晶體所吸收。杰利的眼神再也沒有了曾經的驕傲與靈氣。

這叫白內障。狗也會得白內障的事實,我至今都表示懷疑。我的看法是:杰利當時已經不是一條狗,而已經變成了類人生物。它懂人類的感情,也擁有人類才有的感情。因此才會得上人類常得的那些個頑疾。或許我的觀點過于孩子氣,天馬行空。但白內障這一不幸的事實至少解釋了為何杰利的噩夢里,那不可預知的未來是如此的漆黑。

杰利的主人沒有替杰利的眼疾安排手術,原因不詳。也許他們覺得這手術已經不能替杰利分擔痛苦,而只能再平添更多。于是,便選擇了維持現狀。杰利對此似乎并不在意,它即使失去了眼睛,仍擁有比人類嗅覺靈敏一百倍的鼻子。依靠鼻子的搜索,它仍然能在心中勾勒出一條光明之路。更何況,一種器官衰退了,其他的器官就會變得更加的優秀。杰利的鼻子,以及耳朵在日后的生活中分擔了眼疾所帶來的全部不便。因此,我仍然能夠看見一只驕傲地翹起尾巴的單眼龍杰利。雖然它早已無力繼續奔跑,也因毛發稀疏而放棄了洋蔥頭的發型,但驕傲樂觀的天性仍然時刻陪伴其左右,支撐著它蹣跚走向生命的盡頭。

01年的春夏之交,黃梅雨斷斷續續。老房子的地面每分每秒都在被一把無形的拖把清洗著。墻紙因濕氣長時間侵蝕而泛黃脫落。天井的地面上覆蓋了一層青色的苔蘚,下水道口長出了野草和各種說不出名字的植物。這些不速之客久旱逢甘霖,終于能在陰雨綿綿中如釋重負。一逮著機會,便發揮起自己的生長野性,肆意霸占著我家的天井。雖然還沒有找到蘑菇的蹤跡,但如果再下幾天雨,估計很快就能收割了。

這種讓人氣惱的天氣很不適合出門。可偏偏杰利的女主人有個重要的聚會必須參加。重要性在她看來勝過了被大雨淋個通透后的尷尬。她可是熱衷于參加太太聚會的那類人。所以即使雨如此惱人,她還是決定前往。換位想想,如果你身處一棟被雨水包圍,侵蝕的老房子里。有機會可以脫身,前往溫暖、干凈、有小餅干,和日本貴太太們的聚會,你也會不顧頭上的大暴雨,而毅然赴約的。

她到了弄堂口,卻被一輛汽車堵在了弄堂里。當時那車車頭方向朝著她,車尾對著馬路,正打算用倒車的方式離開小區。可當時雨大,路窄,車流湍急等原因,導致司機行動猶豫遲緩。最終整輛車竟斜橫在了弄堂口。硬生生地擋住了她出去的道路。

當時擺在她面前有多種選擇。最穩妥的是,從小區的側門出去。不過那需要再往回走五十米。還有一種則是繼續等,等車倒出去再說,不過根據當時的情形來看估計還得等個5分鐘。當然還有種最便捷的方式,從汽車引擎蓋上翻過去。前兩種安全但耗時,后一種危險但快捷。盡管汽車司機告訴她馬上就好,但性情本就急躁的鄰居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第三種方式。從事后的結果來看,這所謂的毫不猶豫更應該被稱為莽撞。她當時也五十多了,手腳比不得二十多的青年,更何況平日里家務做的也少,又不喜鍛煉,手腳自然有些麻木。偏偏當時又下著這惱人的雨,引擎蓋十分濕滑。結果,就在她從引擎蓋上往另一次翻身準備下地時,一個滑溜,直接摔到了地面上。腿沒能支撐住,斜刺著地。她親耳聽見了“咔擦”的聲音,那聲音很清脆,在淅瀝的雨聲中依舊清晰可辨。這一長串的動作及結果來得太過突然,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叫上一聲“哎喲”。便已經躺在了濕冷的地面上。過了幾秒才回過神。她勉強直起了上半身。卻感覺仿佛有條烈狗正在撕咬她的腿部,活生生地撕下塊肉后方才揚長而起。但烈狗剛走,她又感覺到有人惡作劇般用手擰她的小腿,用針刺她的小腿,那歹毒的人下手怎么如此之狠,非要置她于死地。她想喊救命,卻只能喊出一聲“疼“。看著圍觀的路人,還有手足無措的車主,再鼓起勇氣低頭看了看那腫脹得如新鮮大紅蘿卜的小腿。 “完了,斷了!”

同小區的人看見了,急忙到我們房子來找她丈夫。她丈夫聽聞,顧不上雨,趕緊跑去現場。杰利當時正在自顧自發呆。它聽見了眾人的交談,以及之后男主人的腳步聲。我說過,一種器官衰退了,其他器官就會發達起來。杰利的耳朵不僅能夠分辨不同人的腳步聲,甚至已經能夠聽懂人們說話語氣中夾帶著的心意。它顯然聽出了不對勁,于是尾隨著主人飛奔了出去。我已經很久很久沒看見它如離弦之箭一般地沖刺了。杰利奔到了現場,嗅了嗅空氣。似乎捕捉到了令人不安的分子。它大聲吼叫,人們正在手忙腳亂地進行救援,沒人理會它。女鄰居當時還是半躺半坐在車一側,她丈夫陪在一旁。因為這鉆心的疼,女鄰居不停地叫喊著咒罵著。杰利都聽見了,它心里清楚,這不是平日里家人吵架時的咒罵與叫喊。這是一種在被疼痛折磨時,為了釋放壓力,而不得已發出的叫喊。它意識到女主人有難。于是,拼命地想向她靠攏。但是她在車的外側,杰利卻在車的內側,中間橫亙著的這塊黑色大巖石成了它最大的障礙。它急促地嗚咽,好似哭泣。東張西望,來回踱步,依靠僅有的一點視力,尋找著入口。它終于在車底盤下找到了一點希望,從底盤下,如果匍匐地夠低,或許可以爬到對岸。爬到女主人的身邊,用舌頭舔舔她的傷口,用頭蹭蹭她被淋濕的身軀。讓她好受點,舒服點。是的,必須爬!它壓低身子,吃力地望車底盤下鉆。可對于底盤下那點空間而言,它太過肥碩了。它被卡在了車底盤下,不能動彈。還是旁人在發現后,才幫忙把它拖了出來。

好心人把它遞到了主人的身邊。它像一個無能為力的孩子一樣,愧疚地繞著女主人轉。女主人用手搭著它的頭,它剎那間感覺到了主人對它的原諒與安慰。“沒有人責怪你,你已經盡力。”它停下來。溫順地躺在主人的身邊,又一次地嗚咽。或許是杰利的力量,或許是上帝的力量,又或許是愛的力量,女鄰居的疼痛緩解了不少,盡管那傷腿已經把整條褲管撐起,但她的臉色卻要比剛才好了不少了。

救護車帶著女鄰居和她丈夫朝醫院的方向呼嘯而去。只留下杰利一條孤獨的老狗。回到房間,我想起剛才它的英勇,想好好表揚下它。便捧起它的頭。“你剛才,真的是。。。”等等,你的臉,你的臉怎么了!我還沒把夸獎的話說完,就被它臉上的異樣所震驚。那是一條大約三厘米長的東西,形似一條爬蟲,順著那只尚有視力的左眼眼眶一直延伸到鼻梁。一動不動,好似釘在了它的臉上。這東西顏色暗紅,猶如血液的顏色。我想用手將它從杰利的臉上拂去,它卻極為痛苦地閉上左眼,低下頭,躲開我的動作。

我意識到那不是一條爬蟲,那是一道深深的傷口。不覺失聲大叫。聯想起這母狗剛才爬底盤被卡住的剎那,我終于明白,那一定是被車底盤的某件裸露的鋼筋或者鐵絲割破所造成。傷口上的血液已經凝固,這暗紅色的疤痕還是讓所有見過的人都感覺觸目驚心。尤其是傷口的起點距離杰利另一只眼睛只有毫厘之差,更讓人感覺脖頸一冷。差一點,就差一點,這只驕傲的母狗險些因為奮不顧身而失去它的另一只眼睛。

“你是條好狗,你知道嗎?”母親對它說。

杰利昂著頭,像一名正在獲頒勛章的英雄。聆聽著周圍人的話。

女鄰居骨折住院,她的丈夫日夜陪伴。于是杰利就成了我家的臨時成員。吃在我家,睡在我家。每個凌晨時分,但我們還在酣睡時,它總會突然起身,沖著大門嚎叫。我媽說那是送奶工的腳步聲驚動了敏感的它。可我卻覺得,它一定是聽見了它主人的腳步聲,它一定是想他們了。

漫長的等待終于結束。女鄰居康復出院。杰利像看見自己親媽那般興奮,上躥下跳,跑前跑后。那尾巴搖得如此歡快。它好像又回到了它的少年,青年時代。這是我最后次看見它如此驕傲。時光不等人,也不等狗。它在把我送進大學和新房子的同時,也把杰利送進了遲暮的晚年。

03年樓上的鄰居買了新房,帶著晚年的杰利離開了生活了半輩子的老屋。巧合的是,那年我也搬進了新房子。那一年,我頭一會躺在了真正的床上,這是十八年來的頭一遭。我的背第一次自然地放松,不用擔心被咯到。我高高在上,不再像過去那樣接近于地面。但是,我卻并不快樂。我很懷念過去躺在沙發床上,杰利偷偷跑來嗅我頭發的場面。每個周末,這家伙總會起個大早,然后悄悄摸進我的房間。它的爪子當時還很銳利,踩在地上,仍然會有尖銳的聲響。可這家伙還愚蠢地以為這大動干戈的偷襲不會引起我的注意。其實我早就聽見它的動靜,只是出于對表演者認真投入的尊敬而故意裝睡。我想我們是心照不宣的一對活寶吧。誰也不忍心揭穿這個騙局。它靠近我的頭,因為沙發床很低,我的頭正好和它的鼻子齊平。它用鼻子使勁嗅嗅我的頭發,我的鬢角,耳朵,側臉,最后是脖子。鼻孔里發出的“嗡嗡”聲總能讓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裝不下去的我,翻過身面對著它。看著它黑色寶石般的眼睛,呵呵地笑著,摸摸它的頭,它乖順地躺下。這便是一個周末的開始。

但自從兩家人分開后,這段美妙的周末序曲便戛然而止,成為了回憶的一部分。

我進了大學后,因為學業和玩鬧確實有段時間忘記了杰利。可03年秋天我再次見到它時,我卻仍然如見故人般的感懷。只是這感慨才存在了沒多久便被那可怕的現實所沖散。

那天下午,陽光出奇得好。我回老房子吃午飯,看見它就躺在那片它曾經奔跑,撒尿,拉屎的廣場上。它的姿態很像獅身人面像,面對著我家的沙發。老舊的沙發片片斑駁,人造革的皮像一張老婦人的臉,布滿了皺紋和龜裂。它那么出神地看著。它身上的毛已經可以用十個手指來計算了,一片光禿。因為衰老,毛成片成片地脫落。那件引以為傲的黑白道袍已經尋覓不見蹤影。軀干上的肉毫無遮蔽地呈現在我的面前,像一片剛被大火肆虐過的土地,片草不生,死氣沉沉。因為瘦弱而清晰暴露的脊椎仿佛是那片焦土上的山脊,突兀,刺眼,一樣的死氣沉沉。

這分明是行將就木的前兆。我的喉嚨里涌上了一股苦味,喉管周圍的肌肉一陣痙攣,幾近窒息。眼睛突然有點沉,好像裝了一汪海水,只消松閘,便將傾泄。我趕緊收住了它快死的念頭。裝作沒事人那般靠近它,像過去那樣撫摸了它光禿禿的背。感覺如撫摸沙灘般的粗糙。它回頭瞥了瞥我,面無表情。那只被白內障折磨的眼睛證明它仍然活在無盡的黑暗中。它用鼻子嗅了嗅我的手指,知道那是只如此熟悉的手。它曾經依靠含著它來到了人類的文明世界。那根禿毛尾巴勉勉強強地豎了起來,依靠風的推力,才微微擺動。

臨走時,我最后望了它一眼。它已經挪了身子,躺到天井里享受起了免費的陽光。它讓我想起了電影里見過的那些片段:老去的婦人,獨自躺在躺椅上,在經歷了人類世界的一切福利和苦難后,以陽光,大自然的饋贈作為人生終點前最后的享受。安詳地閉上眼,靜靜地離去。故事結束,帷幕放下。

人也好,狗也罷。最終的歸宿終是返璞歸真。擺脫文明的教化,接受自然的饋贈。告別現代的社會,回到自然的懷抱。無論接受陽光,抑或是接受死亡。

我沒忍心再多看一眼。我只是在心里反復地念叨:你永遠是那只驕傲的杰利。只是命運終將戰勝你的驕傲。你遺憾嗎?你怕嗎?你后悔來到這個世界嗎?你想你的藏獒媽媽嗎?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它。生命中最后次的見面。沒有互相道別,沒有抱頭痛哭,沒有遺愿,沒有鼓勵和安慰。它只看了我一眼,我只摸了它一回。故事便在簡約而悲戚中結束。下一次當我再度聽說它的消息時,便是關于它被執行安樂死的死訊。

它的晚年很慘。因為罹患胃癌,它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時間里幾乎不能進食。它瘦得皮包骨頭。只能靠醫療設備維持生命。醫生最后無奈地說:“別讓它受苦了,它很累了。”于是,主人家在做了無數次的心理斗爭后,在無數次的痛哭流涕后,在無數次地咒罵命運殘忍無情后,最終向命運之主,我們共同的主屈服,將杰利的生命交還給了它。

這一切我都是聽我媽說的。我媽是聽主人家后來講起的。所以真實度極高。我沒有看見那最后的一幕,我慶幸我沒看見。如果我真目睹藥物注射入其體內,我想我此生都不會再讓任何人給我輸液和打針了。我發揮自己的想象,最后一次勾勒關于它的故事。

它骨瘦如柴,四肢被束縛。心里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醫生正在調配藥劑,準備最后的執行。它看了看它的主人,它的養父母。不覺想起了剛出生就被人類抱走時的那一刻,它也曾看了看虛弱的藏獒母親。那時的它完全不知道命運會替它做出如何的抉擇,就這樣在渾然不知的情況下加入到了人類的文明世界。現在,面對這惱人的胃癌,人類的世界,不論用高科技還是無私的愛都已經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便是用人類的科技解除它最后的痛苦,以表達對它的尊重和愛。它心里其實也挺慶幸。至少不會像野狗那樣橫死街頭。它的離開只需要幾秒,然后便可徹底地解脫。人類陪伴其左右,撫摸著它,安慰著它,助它度過這最后的難關。它突然覺得自己其實早已成為人類,只是形態與語言比較特殊而已。它微微張嘴,想發出人類才有的聲音,它想說“媽媽”,可它如此虛弱,甚至哀嚎也已成為奢侈。它感覺到液體流入了體內。那液體有可怕的魔力,正一點點將它的靈魂與軀體分離。就像最好的解牛大師能將骨頭和肉分得干干凈凈。伴隨著靈與肉的分離,它的痛苦居然神奇地開始緩解。它好累,好想睡一覺。睡醒了自己便會成為真正的人類。它希望在它的墓碑上,或者墳頭前,哪怕只是個小土堆,能刻上“她”而不是“它”,以證明它對人類世界的熱愛與留戀。

“我很想我媽媽啊,它是藏獒啊。”這是它最后的念頭,伴隨著即將和故去親人見面的興奮,它最后次翹起了自己的尾巴,還是那么驕傲。

杰利,死了。

我曾多次地認真思考是否該養條狗,或者貓,哪怕魚,鳥什么的。但最后都斷了念頭。我不是不愛,只是,我怕當有一天我必須親自為生命短暫的它們送行時,我的眼淚會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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