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元1642年，崇禎十五年，農(nóng)歷壬午。
多爾袞、岳托領(lǐng)兵六十萬入犯中原，先后攻陷真定、廣平、順德、大名、臨清、濟(jì)南、萊州等地，屠青州府、兗州府，明魯王及以下王、將、吏達(dá)數(shù)千人被殺，至崇禎十六年正月清軍撤兵，共破明八府十六州六十七縣，降伏六城，掠得黃金一萬二千二百五十兩，白銀二百二十萬五千二百七十兩，俘獲大明婦孺三十六萬九千口，牲畜三十二萬一千多頭。
??????? 是年臘月初八，清兵到達(dá)河西縣。
清人的先頭部隊(duì)是一支兩萬余人的隊(duì)伍，騎兵打頭，后面是黑壓壓的步兵。滿清人弓銳馬急，擅長速戰(zhàn)，后面的部隊(duì)還離得老遠(yuǎn)，領(lǐng)頭的將領(lǐng)已經(jīng)按捺不住，開始指揮架云梯攻城。
??????? 城頭守衛(wèi)的兵卒看得清楚，趕緊拉起吊橋城門緊閉，河西守將李秀、孫休一邊指揮抵擋，一邊著快馬報給吳知縣。
??????? 攻城愈來愈急，弩箭飛馳如蝗。幾個渡過護(hù)城河的清兵在弓箭的掩護(hù)下爬上了城墻又被守軍砍落了下去。
??????? 李秀看局勢危急，急催著孫休從城頭上跑下去，騎上馬趕往縣衙給知縣報信，孫休的肩膀已經(jīng)中了一箭，箭桿了拔出來，箭簇還在里面，胡亂包扎著，血水汩汩往外滲。
??????? 吳知縣正在書房看書，孫休闖了進(jìn)來：知縣大人，清人來勢迅猛，河西縣城矮兵寡，不宜久守，趁未成合圍之際，突圍為宜。
??????? 此時城外喊殺聲更為迅猛。
???????? 吳知縣抬頭朝著南門的方向望了望，問道：“城內(nèi)有守兵多少？”
??????? “一共800人，已經(jīng)傷亡近百，現(xiàn)在北門還沒有清兵，大人宜速走為宜。
?????? “我乃河西知縣，一城民之父母，不能只管自己性命不顧一城百姓遭殃，我意已決，爾等速回，竭力守城，我馬上趕到。”
?????? 吳知縣從縣衙出來，一步跨進(jìn)轎子，匆忙說道：速去南門，上城墻。
?????? 縣衙離南門只有兩箭地的距離，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就跑到了。吳知縣急忙跑上城墻觀看，城外黑壓壓的全是清兵。
?????? 聽說清兵來了，早有準(zhǔn)備的御史丁大慶，華庭知縣孫錠一，庠生史可鑒，大善人姜堰都率領(lǐng)族人趕了過來；城中大戶孫伯、孫仲、孫季仨兄弟也帶著子侄和雇工，他們手里拿著干農(nóng)活用的鐵锨、耙子；茂合齋的劉掌柜手里提著鍘刀片，后面跟著的伙計們有手持兩把菜刀的，有左手擎鍋蓋右手攥著剔骨刀的，還有的伙計手握長凳。
????? ? 這個時候，梁興初一直在暖棚里盯著，眼睛通紅，暖棚里的木柴噴出的火焰紅紅的。
??????? 這時，從十字街東南角跑來一匹馬，馬上端坐的武將是回河西省親的武進(jìn)士高世彪。
??????? 那匹棗紅馬像旋風(fēng)一樣從燃著火焰的暖棚一側(cè)跑過，木柴上的烈焰突的一下收縮，又砰的一聲跳將起來，把梁興初嚇了一跳，他抬起頭，高世彪手里的大刀映著太陽的光，泛起一溜光暈。
??????? 熬酒的大鐵鍋在蒸汽的作用下突然頂開了蓋子，一股酒香冒了出來。
??????? “酒成了！酒成了！”
??????? 二十多口盛著新酒的鐵鍋蓋子一一被掀起，霎那間，酒香彌漫了整個河西縣城。
??????? 南城門里已經(jīng)是人聲鼎沸，金鐵交鳴，兵器、農(nóng)具和廚具的碰撞的聲音锃锃不絕。
??????? 突然，一支冷箭貼著吳知縣的臉飛了過去，劃了個弧，落在地上。吳知縣走上前撿了起來說：我要與大家盟誓。
??????? 吳知縣把手中的箭高高舉起來，對著城上的官兵說道：古語有云，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守城的將士們，今清人來犯河西，一城百姓之性命懸于我輩之手，你我當(dāng)同心苦戰(zhàn)守城，城在，我在，城破，我忘，若有茍且偷生者，臨陣脫逃，誓如此箭。
??????? 吳知縣把手中的箭折成兩端，回過身對著衙役吩咐道：去取酒來。
??????? 衙役把長條桌搬了過來，大摞大摞的海碗擺到桌上，梁興初帶著人挑著酒壇子。
??????? 吳知縣把一大摞海碗逐一排開，拿起一壇酒，一一倒?jié)M，先端起一碗灑向天空：
??????? 蒼天在上，某河西知縣亭秀，今清人圍困河西，攻之甚急，請蒼天憐我一城生靈。
????????? 接著又端起一碗酒，灑在了地上：
????????? 厚土在下，河西城隍，十方神靈，今清人犯我大明，圍我河西，祈求你們護(hù)佑河西百姓。
??????? 敬完了天地神靈，吳知縣這才又端起一碗酒，雙手舉著海碗，說道：
??????? 我吳某人任知縣以來，恪盡職守，恭敬愛民。今清人進(jìn)犯，圍我河西，攻城甚急。我已決定與河西縣城共存亡，城在我在，一旦城陷，我也不會茍活。諸君皆是河西人氏，祖宗的墳塋牌位都在河西，河西若是失守，你們上對不起列祖列宗，下對不起妻兒子孫。剛才，我已差人分兩路從北門出城，一往京城報皇上，一往青州、歷城求援，如果沒有什么意外，援兵最快三日就會到達(dá)。來喝了這碗酒，我們不分官民，大家同上城墻，守住河西縣。
??????? 說完，吳知縣端起海碗把酒干了下去。眾人排著隊(duì)將酒倒在海碗里一飲而盡，有幾個索性抱了酒壇子喝上幾口再傳給后面的人。
??????? 梁興初發(fā)現(xiàn)平日里在十字街一起趕集的伙計們也在這里，鐵匠王三炮、箍桶匠李春堂、賣瓦盆的趙小歡，還有棗販子張二光。張二光手里提的二齒鎬明晃晃的，分明是剛剛磨過。
??????? 吳知縣爬上桌子，朝大家拱了拱手說，“既然清兵已到城下，我們按照商定好的辦法行事，辛苦各位！”
??????? 孫錠一拱了拱手：“吳大人放心，有老朽和姜大善人，北門固若金湯。說完，帶著子侄和姜堰父子等幾百人朝著北門奔去。
丁大慶、庠生史可鑒和孫伯、孫仲、孫季三兄弟，上馬奔向西門，高世彪、劉掌柜帶著剩下的一班人忘城東門奔去。
隊(duì)伍漸漸走遠(yuǎn)了，馬蹄聲、腳步聲，兵器碰撞農(nóng)具的聲音漸漸遠(yuǎn)去。
梁興初愣呆呆的看著他們走遠(yuǎn)，突然像是想起來什么，從酒缸里舀了一大瓢酒灌了下去，抄起挑酒的扁擔(dān)，拖著兒子，大步朝東門走去。
城，終究還是被破了。
據(jù)《河西縣志》記載，在那場面強(qiáng)敵對數(shù)十倍于己的守城戰(zhàn)中，河西軍民苦守了八天，最終西門被清軍攻破，河西縣令吳亭秀，縣丞張其仁，主薄田文高，訓(xùn)導(dǎo)郭爾郊，焦?jié)删媒詺{于難，清兵屠城三日。城陷之禍，未有慘于河西壬午歲者。
那一戰(zhàn)，武進(jìn)士高世彪揮舞大刀在清兵陣中奮力沖殺，他的那口刀流淌著鮮血的大刀已經(jīng)砍卷了刃，卻終因體力不支被清軍砍殺；舉人陳贏中箭被俘，厲聲大喊：“我輩讀書明大義，雖守城無功，然亦得死所。與兄弟陳振俱被清兵所害；老知縣孫錠一在城破后撞死城頭；庠生史可鑒在與清軍戰(zhàn)斗中身中數(shù)十箭，仍堅貞不屈，罵不絕口，后被清兵活活燒死。僉都御史邢尚簡后裔兄弟叔侄六人守城均戰(zhàn)死；孫伯、孫仲、孫季兄弟也以身殉國；士紳姜堰族人七十余人登上城頭，沒有一個活著走下來。
武裝了棍棒和各式農(nóng)具的河西百姓往前沖去。一撥沖了上去，在如洪水般壓過來的清兵面前倒下了，又一撥接著沖了上去。
梁興初在人群中看到了王三炮，他輪圓了打鐵的錘頭，磕飛了一個清兵軍官的單刀，箍桶匠李春堂跟上去就是一斧頭；平日里膽小如鼠的棗販子張二光赤著腳揮舞著二齒鎬，那搞頭在太陽的映射下雪亮雪亮。
梁興初還看到了賣瓦盆的趙小歡，平日里的趙小歡是十字街上最活躍的，集市上他的瓦盆是敲的最響的，每逢大集到十字街上賣酒，梁興初總喜歡將酒桶擺到趙小歡的旁邊。趙小歡也時不時給梁興初帶個鄉(xiāng)間的野果，有時候是個賴葡萄，有時候是兩個掛麓，或是野香瓜。
梁興初不愿相信不滿十六歲的趙小歡會殺人，但他手里的鐮刀上分明沾滿了鮮紅色的血，他滿嘴里也滿是血，半拉人耳朵還沒來得及吐出來。
梁興初呆呆的站在那，眼睜睜地看著那么多他曾經(jīng)熟悉的人消失在屠城清兵的人流中。
梁興初看到了茂合齋的劉掌柜，渾身是血，分不清是敵人的血還是他自己的，他的腳步踉踉蹌蹌，但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把鍘刀片兒。
幾只亂箭飛了起來，有一支不偏不倚地扎在了劉掌柜的大腿上，他胖大的身軀倒了下去，鍘刀脫了手。
劉掌柜掙扎著試圖站起來，試了兩次沒有成功，突然又是一箭，射中了他的另一條腿。
劉掌柜咬著牙，兩只手撐著地面，想爬過去夠掉落在地上的鍘刀。
這個時候，梁興初突然想起了茂合齋的粥的味道，第一次趕上茂合齋舍粥，是梁初興剛到河西的時候，兩天湯米未進(jìn)的他整整喝了八大碗，他記得劉掌柜一邊給他盛粥，一邊說，慢點(diǎn)喝，不夠還有。那是他離開家鄉(xiāng)吃的第一頓飽飯。
他還清楚地記得，每次去茂合齋送酒，劉掌柜付了酒錢后都會吩咐伙計包兩個白饃給他，“帶回去給孩子吃。”
想到這里，梁興初冒著被箭射的危險跑過去，背起劉掌柜的就跑，究竟能躲藏到哪里，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憑著自己對地形的熟悉，往城隍廟方向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