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看了。
澄觀師父給我一句勸。但他也不再有下一句話,也不借此念一兩句經(jīng),他只是叫我不要看了,我就咬咬牙把目光收回來。
這一收就是十年。十年不曾下過山,十年不曾向山下看過一眼。整日念經(jīng),打坐,挑水,每晚睡覺之前,把衣物疊放整齊,擦一遍桌子上的灰。
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做和尚的生活就很無趣。
就拿擦桌子來說吧,今天的灰,與昨天的灰,哪里有相同的?到了明天,又有什么變化;春天住我房檐下的燕子,還是不是我去年那一只,如果不是我去年那一只,又憑什么認(rèn)得我裝茶葉的這一只碗;我今日走路去挑水,我明天可以跑著去挑水,那我今日挑水統(tǒng)共走了一千兩百八十步,那我明天又還能不能走到相同的腳程?
我,小和尚一個,慧根缺缺,只好把這些有趣的問題統(tǒng)統(tǒng)交給師父。師父一摸胡須,道:
“不要想了。”
我便不再想。
這一日恰好是立秋,風(fēng)慢慢變得涼了,寺里好多年沒有來過香客,這一回倒是稀奇地來了一位。師父要給她講經(jīng),打發(fā)我去小溪旁邊砍柴,再用這柴燒一鍋熱水。
一邊砍柴,我一邊想起一首詩,詩里說:
“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
既然已經(jīng)入山出家,可為什么還是“山中客”;既然是客,那什么時候會走。我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看著滿天的云彩出神,
天地這么大,也不曾留得住云彩。
嗨呀我明白了。我高興得手舞足蹈,想要立馬和澄觀師父分享我頓悟的喜悅(不管他是不是又要教訓(xùn)我無嗔無怒無喜)。我背著柴,越過山坡,跨過小溪,推開了小寺廟的小木門,卻不見澄觀師父——
破木魚下壓著一封信箋,師父的字跡還新:
“不要找了。”
我一向聽師父的話,他說不找,我也就不再找他。
趁天色還沒有全黑我離開了寺院,走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寺院連個名字都沒有,真是野得可以。
山下的燈火愈發(fā)得近了,我的腳步不緊不慢,想著下一次能和澄觀師父江湖相逢,一定不要再問他這么多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