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乘船到了錫市,和建國父子分別,各奔東西。
換乘公交,大概半個多小時,到一個小鎮,沿著生銹的鐵軌繼續往目的地走。兩旁水杉聳立,樹林外是一片綠色農田,跟家里一樣的景色。其實離家不超一百公里,但對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老土來說,已經很遠了。
父親挑著擔,我拎著包,滿懷對遠方的向往來到學校。
擔子兩頭的皮箱和被子里,行李不多,涼鞋一雙皮鞋一雙,夏天的衣服鞋襪幾樣。那褲子褲縫筆挺,出門前父親拿到街上裁縫鋪里燙過。
校門朝南,離鐵軌二十米左右。這么近,火車呼嘯而過,路基震動,校門教室宿舍樓都微微晃動。載客的車子是綠皮的,暗灰色的貨車臟而笨重。
走進校門是一條水泥大道,西邊一幢高大的樓房,有高高的臺階通往里面。這是體育館,也是集會的場館。后來我在臺階下,練過跳山羊,動作標準漂亮,得到體育老師的贊賞,獎勵再跳一遍;在門口的水泥地上做過仰臥起做,一分鐘做四十七八個;也在禮堂的舞臺上跳過舞,憑著五短身材表演舞蹈,勇氣可嘉。
東邊是一個操場,很大,四周綠樹茂盛。操場東邊有一些兩層小樓房,是琴房,后來聽說也是情房——早熟的學生們談戀愛的好地方。班主任警告,不能像師兄師姐,從旁邊的圍墻翻進翻出,到外面約會。
這個第一眼很廣大,其實就幾畝地的校園里,我度過平淡也豐富的三年。
體育館前面擺著一長條攤位,高年級的學生和老師等在那里,新生一一去登記。我和父親到的時候已經下午一點,人并不多,很快辦好手續。
初中的師姐桃子知道我今天報到,特意過來找我。她比我高一屆,領著我到了女生宿舍,又帶我去食堂打飯菜。陌生的地方看到熟悉的人,心里特別高興。可惜食堂里已經沒有吃的了。
父親幫我安置好行李,吃了幾塊餅干,留給我十塊錢就走了。父女倆平時并不親熱,鄉下都是這樣,父子父女都感情內斂含蓄,不善表露。平淡地分別,沒有依依不舍,更沒有淚水漣漣。十塊錢零花已經夠了,我們吃飯住宿全包,只需購買自己的生活用品。這錢后來買了一本詞典一本書,還有多余,詞典一直用到如今。
校園北邊是宿舍樓區,路兩邊各有兩幢三層的樓房。我的宿舍在第一幢的二樓,穿過月洞門,走進一個長條的院子,走上位于中間的樓梯到二樓,靠西邊的一個宿舍。
大概三十個平方,擠進五張疊床。門口兩張床給我們放行李,剩下的床八個人住。我進去的時候已經來了幾位。我選靠窗的下鋪,鐵架子床,一米寬,橫里豎里經了幾根鐵片就是床墊。我把一米寬的涼席鋪到床上,正好。坐下去,我發現中間斷了一根鐵檔。在這間房這張床將就睡了三年,那根橫檔一直斷著。
晚飯后,我們結伴去看火車。我數著一節節車廂,客車多數十六節,窗戶里還能看到旅客的樣子,有時他們會扔出香蕉皮果殼來。貨車總是被封得嚴嚴實實的,看不出里面的東西。那時沒有動車和高鐵,看鋼鐵巨獸在眼前疾馳而過,非常痛快。還要在鐵軌上走一走,在火車駛近時才跳離。
汽笛聲和輪子碾壓鐵軌的聲音,是少年時代的伴奏,帶來沖破藩籬奔向遠方的渴望。
宿舍里的同學,最先留下印象的是小娟。八個人一邊四個,我跟她睡在東邊的下鋪。
開學后一個禮拜,刮了特大的龍卷風,暴雨連下幾天幾夜。我在皮箱里找到了母親準備的折疊雨傘和雨鞋,還有一樣電器——手電筒。
一天夜晚,宿舍里的燈突然暗了,整天整夜的大雨讓線路出了故障。我們心慌慌的,穿戴整齊,拿好傘和手電,隨時準備撤離宿舍。
“我害怕。” 她帶著哭腔說。
我們圍在她身邊,安慰著:“不要怕,我們一起走。” “要走一起走,不要著急。” 黑暗里,八個人第一次有了融洽貼心的交談。
二
九月正是最熱的時候,學校進行一周軍訓。烈日下,來自農村的男生女生,沒有嬌弱裝暈倒的,隊列訓練大家乖乖照做。全年級五個普通班,一個體育班,都集中在大操場上,一堆一堆站軍姿,練踢腿正步走。
還有一項任務是整理內務。教官用刷薄的被子示范什么叫被子疊成豆腐干。可惜我們帶去的都是四斤六斤的大被子,怎么疊都像脹鼓鼓的大饅頭。教官指導我們打行軍背包,軍用帶子將被子捆成炸藥包。我選了墊在下面的小被子,輕便好打理。
教官很帥,二十出頭,比我們大不了多少,讓一群花季少女六迷三道。教官對待我們也很和善,沒有體罰之類的事情。
高強度的站軍姿和隊列訓練,晚上宿舍里都睡得死沉,跟豬有得一比。小娟還說夢話,用家鄉口音說的,我們聽不懂。第二天問她說的什么,她一臉懵,說:“不知道啊,做夢說的話怎么記得住。”
有一天晚上,大概深夜十二點,外面突然吹起集合的哨子。大家勉強從睡夢中掙扎起來,把被子按教官的要求捆好,趕到操場。衣服扣錯扣子,鞋子穿不成雙,背包打得像跌索鋪蓋——背帶拖拖拉拉,被子歪歪扭扭,鬧出各種笑話。
黑暗里,沿著小路往前走,還要傳口令,“前面有條溝”,一會兒就變成“前面有條狗” ,又變成“前面有只鍋”,很快變成“前面有只鬼”? ??
沒有路燈,全是田間羊腸小道;沒有手機,只有星星灑下一絲亮光。我慌亂地跟著跑,高一腳低一腳,并不害怕,還有點興奮。前頭是同學不知幾許,后頭還有黑壓壓一群人,只聽見混亂的腳步聲和亂七八糟的傳口令聲。返回學校,還好沒有掉隊。
白天訓練時,教官也讓學生毛遂自薦喊口令。一個男生舉手,口令帶著家鄉口音,“立停”被他喊成了“立令” ,大家就嘻嘻哈哈站不像隊伍了。
一周軍訓終于結束,大家曬黑了一層。最后那天下午,舉行檢閱儀式,我們在那片大操場上走正步,喊口號。傍晚舉行聯歡,送別教官,各班都要唱一首紅色經典歌曲——沒有誰誰誰就沒有誰誰誰。唱得那個情真意切,感情投入。
于是,我們在師范的學習生涯正式開始了。
教學樓一橫排,三層樓,一幢既不高大也不雄偉的樓房,在我們宿舍樓前面,中間隔一條小河。每個年級六個班,三個年級一共十八個班級,還有一些空教室。每個班40人。
河梢處有一條九曲石板路通向河中的亭子。小亭子屋檐翹起,四周幾根立柱。河面常常飄著綠色的浮萍,沒見過荷花,荷花開的時候放假了。我們的宿舍樓在河北,教學樓在河南,每天都要經過幾次。當時不覺得好看,現在拍到照片里,感覺有了詩意——取了“亭臺水榭、荷池曲徑”的古意,雖然是水泥的橋和亭。
課程跟高中有好多不同,沒有外語。這是最大的遺憾,當時的師資培養沒考慮到外語會成為熱門功課。我本來不死心,想著好好學習,師范畢業還要參加高考,但英語開天窗,斷了后路。
數學也分代數和幾何,物理化學也都有,不過難度比高中低。我第一年暑假去鎮上高一補習班做旁聽生,看著數學老師在黑板上寫極限值之類的內容,基本聽不懂,死心。
多了高中沒有的課程,每天早晨要讀拼音小報,中午要練20分鐘毛筆字,還有小學語文教學和數學教學之類的專業課,心理學教育學等理論課,以及令人頭疼的風琴課。
我最喜歡文選。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姓王,溫和儒雅,學識淵博。文選跟高中語文難度差不多。
我們每月一次去學校圖書館借書。圖書館在綜合樓二樓中間,那是教師辦公樓。說是圖書館,書并不多,才幾個書架,在鄉下來的少年心里是非常廣闊的天地。
我開始借閱《紅樓夢》和其他一些書籍。晚自習上到八點半,九點就要熄燈的,還想看書就沒電了。這時候家用電器就派上用處了,打著手電,偷偷摸摸蒙在被窩里看書,害怕被查夜的老師發現。
有一次我看得興起,電筒卻越來越暗,問對面床上的英子借一節電池照著,直看到一兩點鐘,第二天頂著熊貓眼起來上課。
之前看過越劇紅樓夢的電影,原本以為故事到寶玉和寶釵結婚,黛玉去世就結束了,沒想到還有那么多復雜曲折的情節和精彩的人物描寫。我像劉姥姥進大觀園,被這本書深深吸引。它像一個獨立于人世之外的世界,我畢業后還在假期一看再看,依然沒有看懂看透。
三
吃飯是桌餐,每桌八個人,老師給我們分好位置。大家圍在一張四方桌旁站著,沒有凳子。早中晚輪流去領飯菜,到桌子上再分到各自的盤子里。我第一次吃到一些沒有嘗過的食物,什么粉蒸肉、藥芹、海帶。粉蒸肉最好吃,幾周才吃一次;藥芹有一股藥味,開始接受不了,后來慢慢習慣了。
十六七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八個人一桌,菜是四個,一葷兩素一湯。食堂里有個蒸飯的池子,米放在鋁合金臉盆里蒸好。半臉盆飯,八個人每次都吃光,沒有多的。那個池子很深,輪到我去領,如果晚去的話,飯盆只剩池底的,我個矮,倒栽蔥姿勢才能撈到一盆。
食堂里沒什么油水的飯菜卻養人,大家或長了肉,或者長了個兒,等到畢業時都要增加十幾二十斤。有人開玩笑,說是早餐吃多了發面白饅頭,長得也像饅頭了,不奇怪。我從九十斤出頭,長到一百斤出頭,身高卻只增加了兩厘米,永遠的痛。
我的同學都是厲害角色。選廣播員,有學生會的同學到身邊來聽我們一個個朗讀,最后選出來兩個班級的普通話領讀員,沒有我。
接著還有很多方面,也讓人覺得同學中厲害的多了去了。當初我中考的成績算好的,跟同學熟悉以后一問,大部分都比我高,好多在六百分以上,滿分才六百四十啊。
我們開始練字,練的是柳公權的玄秘塔碑帖,字體勁瘦有力。我們每次中午二十分鐘練好后,一周下來交給老師,然后選出最好的幾張張貼到后面學習園地里。開始我的字還能選上,慢慢地很多男生的字超過了我。他們還練柳公權帖以外的字帖。
師姐桃子一屆練的是顏真卿體,她常常自嘲,這顏體字像矮墩墩的農民,還是你們的柳體字瀟灑苗條。
感謝教書法的老師,一個瘦高的老人,長得像柳體字。
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考了文選代數幾何物理化學等幾門功課,總分進行了排名。我排在班級第三,比我高的還有女生劉和湯。湯是每天記日記,保存三十年的女生;劉身高像模特兒,膚白貌美。
期末我所有學科平均都考到了九十分以上,不知道排名,應該算不錯。
二年級沒有一年級用功,三年級就更不如二年級用功。考到物理化學,我竟然開始連蒙帶猜做選擇題,這是學習生涯中從來沒有過的。我的同學們也跟我差不多,進入見習實習階段,心思浮動,不再靜心學習了。
開學正是夏天,洗澡是一大難題。宿舍里沒有衛生間,更談不上淋浴設備。我們都是到學校食堂旁邊的洗澡間等候,人多位置少,常常要排很長的隊伍。自己用水瓶打水,又要排隊,為這個矛盾很多。
冬天來臨,早晨六點半起床到操場跑步。基本沒有逃操的,一鼓作氣起來,沖到操場整隊。一班在最前面,二班跟在一班后面。我個子矮,在自己班級第一個,前面班級的高個子的背影擋住我們的視線。就這么跑啊跑,要跑四圈,跑到渾身發熱,就可以去吃早飯了。
有一天我收到家里寄來的東西,是一張包裹單。我步行到鎮上郵局取,是家里給我買的滑雪衫——棉襖,那種流行的不透風的尼龍布,一面大紅一面純藍,可以兩面穿的。這一定是姐姐給我挑的。
那時候,沒有電話,沒有手機。聯絡全靠書信,我好像沒跟家里通過信,并不特別思念家里人。
寒假來臨,新年將到,一學期結束,我們成群結隊買票回家。
1984,就再見了。
從1978到2002年,全國共招收500萬中師生,我是其中的一個。有人說,這是國家之大興,卻是個人之不幸。
命運無法重來,沒有真正的比較。
幸?不幸?
1984,無法回答我們心中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