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那年，叛逆的我與父親大吵一架之后，便獨自一人背著行李踏上了南下的列車。對于不喜歡上學的我，總覺得外面世界有多美好。然后在外面揮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再與父親見面，以至于后來很多次打電話都能聽到電話那邊父親滄桑而又令人心酸的抽泣聲。這讓我當時對父親討厭甚至有點恨他的心一下子變得柔軟起來。
之所以說我恨他是因為我的整個童年生活都是在他的打罵聲中度過的。他脾氣不好，以至于街坊鄰居都說母親離家出走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雖然那時我也多次嘗試離家出走，但都因為年紀尚小，沒有獨立生存的能力而被迫在外晃蕩幾日后灰溜溜地自覺回家。父親每次看到我從外面狼狽地回家都不會說什么，最多也就問我這幾日在外面過的好不好，然后翻箱倒柜地拿出一點錢去買肉給我吃，算作對我的安慰。他就是這樣，給你一巴掌然后再給你一顆糖。
父親一輩子都挺不容易，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們，是他含辛茹苦撫養我長大。他只上過小學，沒什么文化，他唯一擅長的就是種地。他沒什么特長，唯一讓全村人對他贊不絕口的就是勤快。說他勤快是因為家里八畝地不管是播種還是收獲，都是他一個人完成。忙完自家的，還總是自覺地去我大伯家姥姥家幫忙。家里忙完后又馬上外出打工掙錢。對父親來說，一年四季都沒有節假日。對我來說，一個父親頂100個現在的我。
父親喜歡說夢話，他說夢話總是說一些臟話，而且聲音很大。跟他在一起共事的人都知道這事兒。可能我真的挺不爭氣的，我曾與父親一起睡覺時，不止一次聽到父親在夢里大聲喊著我的名字并對夢里的我一頓呵斥。后來姑姑對我說，你知道么，你爸之所以經常說這些夢話，實在是因為他的壓力太大了。你爸脾氣確實不好，但是他就你這么一個兒子，他這輩子最愛的就是你了，不管你爸怎么說你，你聽著就是了，你爸也五十多歲了，以后他想說估計也說不動了，你能讓著他點兒就讓著他點兒吧。
或許他真的說不動了也或者懶得說了，現在我做的很多事他都不再過問，但是"吃的好不好""冷不冷，熱不熱""缺不缺錢"可能是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問我的話。
父親的話變得越來越少，如果說真的是因為上了年紀說不動了，但他的勤快卻一如既往，在田地里，在工地上，他彎腰努力干活的姿態和那滿身泥土被太陽曬的黝黑的皮膚永遠是村里人對他最深的印象。在他心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他掙得每一分錢都是為了以后的我可以生活的更好。如果我不在家，他的一日三餐無非是稀湯饅頭加咸菜，也只有我在家時他會買兩根黃瓜或者幾棵白菜，炒菜時只放鹽跟味精，以至于我特別不喜歡他做的飯，因此只要我在家，我就會自己做飯，這完全不是因為我有多勤快，而是我實在忍受不了父親這樣的飲食習慣。
父親日漸消瘦，白發越來越多，脫發也越來越嚴重。脊背也開始變得彎曲。有一天父親躺在床上抽煙，突然扭過頭對著刷微博的我說:"兒啊！我以后可能真的干不動了，以前頂著大太陽使勁兒忙一天都不感覺累，現在在太陽底下干一會兒就開始喘不過來氣兒了，爸可能真的老了。以后你一定得懂事兒，好好工作，以后你還得靠自己才行，爸是靠不住了。"那一刻我突然一陣酸楚涌上心頭，差點流出眼淚，也是在那一刻我特別想抱著父親對他說:爸，沒關系，以后我養你，你就歇著吧。但是我并沒有，可能真的是多年來與父親"積怨太深"，盡管想緩解這種尷尬的關系，但是總覺得需要時間，而我又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用來緩解。
其實我對父親的感情一直處于愛恨交加的狀態。我小時候學習特別好，是"別人家的孩子"學習的榜樣，每年都往家里拿獎狀。然而父親從來沒有表揚過我夸過我，沒有對我說過"兒子你真棒"這樣的贊美與肯定，也沒有說過"兒子，繼續加油，再接再厲"這樣的鼓勵。每次我對他說"爸，我又拿獎了"，他都是不屑地說"拿就拿了唄，自己去貼墻上吧"。其實不僅是在讀書拿獎這件事上，在我做的每一件值得肯定的事情當中，從來沒有獲得過他的肯定。反倒是每次犯了一個什么小小的錯誤就要被他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他對我說的最多的就是"你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你就不能跟別人家的xx學學""你這輩子做啥都不行""人家一個月掙xx錢，你看看你連自己都養不活"。這樣的話從我踏上社會幾乎就沒在我耳邊停止過，所以為了跟他少些爭吵，我常常是待在異鄉，能不回家就不回家。
很多人問我，你在外面這么久不回家，你不想家里的爸媽么？我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有什么可想的，男子漢大丈夫，四海為家"。其實不然，在外面久了，總會有一個人覺得孤獨無助的時候，工作丟了，沒有可以信賴的朋友，女朋友也因為你物質上的匱乏離開了你。也只有在那個時候，你才會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想家。
也就是在那樣的時刻，我曾撥通了在我通訊錄里沉浸了將近兩年的電話號碼:"爸，你還好么"。雖然我很想說"爸，我想你了"，可是我還是忍住沒有說，我就是這樣，一直都很倔強。也就在那一刻，我開始淚流滿面，卻忍住不哭出聲來，因為我不想在父親面前低頭認輸。父親問我"過得好不好，什么時候回家？"我躲在5平米的隔斷里，望著桌子上的泡面跟滿屋子的啤酒瓶猶豫了一下說:"我很好，過年就回家"然后掛斷電話，摟著被子哭了一夜。
上次回家時是冬天，父親騎車去鎮上車站接我。所謂的車站無非是一個各種客車經過的十字路口。那天刮著風，風很大，老爸身上穿的是我穿過早就過時的單薄的外套，我記得兩年前我離開家時他穿的就是這個，兩年了，他還在穿。他兩只手放到袖子里取暖。站在那里不停地跺腳四處張望著從北邊過來的車輛。就在我下車的那一刻，看著父親滄桑的面孔與風雪中瑟瑟發抖的身影，竟然像是看到了一個"乞討者"一樣無助地站在那里等待路人的施舍。我跑過去抱著父親哭了，父親卻只是嘴角微微上揚，說了句"走，回家"
其實我知道，父親的脾氣可能一輩子都改不了，但是他打我的每一巴掌都是為我好，他可能一輩子都沒什么能耐，但他努力攢的每一分錢都是為了我的未來，他可能永遠不善言辭，但他對我的愛從未停止。而我，可能永遠都不能在北上廣買一套自己的房子，但我知道我有一個可以永遠為我擋風遮雨的家。我可能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朋友與戀人，但我知道父親永遠是我堅強的后盾。父親，你可能真的老了，希望有一天兒子歸來，你依然給我足夠的時間向你好好道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