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花開正好成熟尚早的年紀一腳踏進未知異域真的是非常幸運的事情。是能與結婚生子死亡相提并論的大事。廣州白云機場里,我無知無懼,背著10kg的雙肩包,期待南半球的秋天。哪里知道不僅僅是季節顛倒,抽水馬桶里的水朝順時針旋轉,連時間也被延展。半年的時間裝了大半個青春的記憶。思想像雨后的竹筍翻倍的竄,體重也以五十進制瘋漲,衣服穿小了裹著身體難受,豐腴的想法也用力撐破現有的觀念企圖繁衍。
一.選擇
從小到大,生活是上學,考試,假期補課,補作業,開學的循環。世界的色彩單調,最好自己是一只藍籌股,未來走向可以預期。讀好書,找好工作,找好丈夫,生好孩子,仿佛除了得好死,都有個時間截點。
澳洲中心烤焦的熱帶沙漠上,我遇到一個德國姑娘。雙頰紅撲撲,風塵仆仆,一股鄉下野生的氣息。聊起我的行李箱100刀,她驚得吸了一口氣。然后開心說自己花了五刀,我都氣炸了。她大二,辦一年的打工簽證,這股鄉下的野生氣息就是放牛半年的結果。住在鄉間小屋,和兩個農場主,上百頭牛一起,粗俗樸拙,像16世紀,配著田園詩能假裝浪漫。
在新加坡遇到了一個近三十歲的法國女子,她從法國移民到澳大利亞。相遇在新加坡一個印度教的寺宇。坡國正值雨季,忽地大雨傾盆,被雨困住的我們便聊了起來。她懂得多,踏了半個地球,看過非洲大草原的萬獸奔騰,對萬事萬物都很好奇,說自己喜歡中醫經絡,同時也修行瑜伽。之后兩天內跟著她一起旅行,她腿長,走路大步流星,從不知疲憊,害得我差點跑斷了腿。只覺得她比我年輕,身上沒有負擔,可以單身的自由的快樂的度過人生黃金的十幾年。難說她看到那些陪孩子過家家擁有安定富足的家庭生活的人妻人母的感覺,不過至少她能選擇。結不結婚,和什么性別的人結婚,揮金如土還是安享清貧,只要不侵害他人,她的選擇都會被寬容的社會接受,更重要的,被尊重。
半年遇到的許許多多的她們讓我更熱切地要按自己的想法生活。想通了陽關大道和羊腸小道本沒有“正統”與“另類”之分,不過一個走的人多,一個走的人少。人生的終點可能是極光,虹,深海發光的精靈,地動山搖,森林大火,吸血鬼深夜里閃亮的牙齒,美不美值不值,讓回憶塞滿的衰亡變冷的那具才有發言權。
二.學習
交大三學期每星期平均40小時課,南大交流一學期每星期平均30小時課,到墨爾本跌到十小時,好一個踉蹌。一門課大概一小時講課(lecture,允許翹課,學校網站提供錄音),兩小時互動討論(seminar)。只是課前不看個兩小時書,lecture肯定聽不懂,seminar肯定不知道自己該說啥。 于是啃書,英語論文,從頭到尾一頭霧水,每節課一周20幾頁好是掙扎。后來,幡然醒悟,警察抓賊一樣抓主題句,邊看邊想,邊看邊找茬(所謂critical thinking)。
Seminar時候臺上一句臺下三句,帥哥美女們全神貫注小字打得極其歡脫,啪啪啪擊得我腦中漿糊四處亂蹦 ,把腦神經都打滿了絕緣“漿糊”馬賽克,阻斷了傳遞神經沖動的電流。坐到第二個小時,腦袋=圓實心木疙瘩。這個問題到最后也沒完全解決,不過這種聊天的seminar形式讓人很放松,老師的回應基本永遠是鼓勵。不顧慮說錯話,外國同組的小伙伴又都很耐心。我也逼著自己懂不懂的都說出來。那天下午“Sex, gender, knowledge”的課講pills(避孕藥的產生對社會和女性的影響),我發言提起中國的 “處女情結”,鮮為人知,后引發了一場全班大討論,私下為此開心了好幾天。
開學始,于圖書館掃描教材(太貴TT買不得),一個風姿綽約的女士搞不清機器的用法,求于我。聊起來她學心理,問是成年深造,她坦誠自己年過花甲,有幾個孫子了。我下巴真真掉下來了。“阿姨”已經退休,濃濃的親和力,幽默,聊幾句就聽得出見識。還另外認識阿姨和女兒一起在Monash讀書,考試周就是丈夫最灰暗的日子種種。
墨爾本的天又藍又矮,澄澈溫暖的陽光能治愈所有陰霾。鬧市區佇立著維州圖書館。只要天氣好,圖書館前面的一大片草坪上總是坐著,趴著,倒著,許多讀書人。鴿子們則走路,飛翔,或金雞獨立在偉人雕塑的腦袋上。喧嘩浮躁的CBD給點綴上寧靜沉著的氣息。我喜歡墨爾本勝過悉尼,勝過上海,因為這座城市有思想,不慌張。此后反思在國內的“學習”,簡直像被實用主義和填鴨玷污了的無邪少女,誤入風塵,越陷越深。混成當家花旦,鈿頭銀篦擊節碎今年歡笑復明年之時,一回身撞見高貴脫俗的異域美人,方知自己的墮落,扎進秦淮的心都有了。學習應當是純白翅膀,美,悅人,終生作伴,載人飛翔。
三.我愛我家
見多了不同才能更了解自己。跨過南印度洋,中國在我眼中更豐滿了。除了找茬也開始欣賞自己的文化。相比西方松散的家庭紐帶,我崇尚中國親密的家庭關系;相比個人主義的鋒芒畢露,我向往中國謙謙君子謹言慎行的形象;相比尊重隱私的理性主義,我更傾向傳統鄉土宗族社會人與人的那股“熱乎勁兒”。在國外半年,缺乏文化認同的孤寂,發瘋想家的感覺剎是磨人。至今記得在深夜抵達新加坡,滿目黃種人,看到廣東燒臘店的中文招牌,燙燙的眼淚就控制不住往外滾。
四.歸來
凌晨兩點鐘下飛機,從酷熱的新加坡到深冬的上海,噬骨的冷,溫度的差異像某種帶著警示的隱喻。之后兩個星期生病養病,閑得思考。欣喜地明白人生第一次,我站在外面,睜開第三只眼睛,看到社會和環境就是女媧,審視她用一股無形的力量把一團混沌的泥塊擠壓出我的形狀,擺在設定的位置。然后對著鏡子,凝重地思考我想變成的形狀,想站的位置,幾程風雨可以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