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微風掠過,吹來了一絲淡淡的魚腥味,街頭出現了幾個穿著褲子的漁民,挑著用竹條編成的籃子,放著出水還沒有多久的魚。吳中離太湖很近,有很多河流通往太湖,這些魚都是味道鮮美的太湖魚,漁民早上出城打漁,用時不久就能返回。
作為一個在吳中生活很多年的人,項羽對這種味道很熟悉,他深深吸口氣,看了那幾個漁民的一眼,用地道的吳語和他們打了一聲招呼,繼續優哉游哉地向前走。
這些漁民穿的是褲子。褲子在喜歡騎馬的北方游牧民族比較多見,在吳中街頭,穿褲子的人很少,只有在田間耕作的農民和下河捕魚的漁民才穿,老百姓把它當成胡服——胡人的衣服,大多數人都穿白色麻布制成的短袍或者長袍,這也是秦帝國的規定。
項羽今天穿的是長袍,這種長袍的特點是襟寬袖窄,左邊的衣襟很長,壓住右邊的衣襟之后可以繞到背后再繞到身前,然后用一條帶扣子的腰帶系上。年輕人比較愛美,喜歡在一些細節上做一些技術性的改造,比如做一條帶有裝飾性的腰帶、把腰帶上的扣子制作得與眾不同。項羽性格粗獷,不習慣做這種帶有女性色彩的改動,見到別人這樣做只是一笑置之。
轉過長街,項羽向一個叫做“市”的地方走去。市是由政府劃撥的專門進行商品交易的地方,周圍有圍墻,與居民的住宅區有嚴格的界限,相當于一個大賣場。當時的商家非常愚笨,與同行競爭用的是貨真價實、物美價廉這種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的比拼方式,簡直要讓后世的商家笑掉大牙。管理市的長官由政府指派,職位名稱為市長,負責向市里的小商販征稅。站在市大門口的那幾個士兵叫監門卒,職責是維護大賣場治安。
在項羽生活的年代,從商是一件相當令人難堪的事。商販兩只腳上鞋的顏色是不一樣的,左腳穿黑鞋,右腳穿白鞋,平時他們走在大路上必須走左邊,敢在右邊走就會被視為對朝廷的不敬,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哪怕他們家資巨萬,也不能穿綾羅綢緞,否則同樣會受到嚴懲。假如要走經商這條路,他們必須拿出不成功便成仁的勇氣,一旦經商失敗,依據律法規定,他們家里的男性就得淪為奴隸,女性就得淪為婢女。因為社會地位低,沒人看得起他們,雖然有監門卒維護市的治安,但這里的治安狀況并不怎么好,喜歡惹是生非的市井少年都喜歡往這里跑。
項羽有過人的勇力,也有比較深厚的文化涵養,在武力方面和文化方面,喜歡在大賣場里廝混的那些市井少年都難以望其項背,見到他到來,剛才還在吆五喝六的他們都變得規規矩矩,像正在街頭叫賣的小販突然看到了城管。
項羽在這些市井少年面前,從來不擺盛氣凌人的架勢,向來以平易近人的姿態出現,如果有人向他傾訴自己的不幸,他甚至會流淚以示同情。那些市井少年在他面前規規矩矩,主要也不是因為懼怕,更多的是因為自卑而導致的對武力和文化的盲目崇拜。俗話說: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項羽本人恰恰是一個有文化的“流氓”。
這一天的大賣場里沒有什么新鮮事,市井少年談論的最多的仍然是一個不太新鮮的話題——陳勝吳廣造反。這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秦二世元年七月)。
項羽是個耐性欠佳的人,少年時代曾在叔叔項梁的指導下學習讀書寫字,沒過幾天就把它們拋到了腦后,轉而改學劍術,學了幾天就收手了,項梁很生氣,出言指責,項羽說:“學讀書寫字,只要會寫姓名就行了,劍術學得再好也只能打一個人,我要學萬人敵(兵法)?!表椓汉芨吲d,以為家學終于有人繼承了,但是項羽只了解了一下兵法的大意,又半途而廢了。項梁嘆了幾口恨鐵不成鋼的氣,默默對大哥的在天之靈說了幾句抱歉,此后只好對侄兒聽之任之。
兩個月前,陳、吳起事的消息剛剛傳到吳中時,項羽也很興奮,幾乎每天都想方設法通過各種渠道打探陳、吳造反的最新動態,但是時間過去這么久,他對這件事的興趣已經沒有兩個月前那么強烈。到目前為止,義軍的兵力現在已經發展到了十幾萬人,正準備向帝國的首都咸陽進軍。有些消息靈通的小痞子覺得加入義軍很有前途,至少能趁著兵荒馬亂搶一票,正嚷嚷著征詢同伴,打算前去投奔義軍;心志不定的人聽到他們的鼓動有些動心,但是一時下不了決心。
項羽聽他們七嘴八舌地討論一會兒,也沒有得出什么結果,暗暗發笑,笑這些人沒出息。對抗秦帝國的想法他也有過,不過他可不想投奔到別人麾下當馬前卒,他想當的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墒窃趺床拍墚斏洗髮④娔??他不知道。對現在的他來說,當大將軍的夢想就像一個“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少女,似乎離得很遠,卻也很近。從大賣場出來,他看天色已經不早,于是沿原路返回,不慌不忙地向住處走去,毫無意義的一天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就在同一天,離吳中數百里之遙的淮陰,有一個叫韓信的年輕人同樣以浪蕩街頭的方式,度過了秦二世元年九月沒有具體日期的這一天。不同的是,項羽浪蕩街頭時不必為明天天氣可能會突然轉涼而發愁,也不必為下一頓飯在哪里吃而擔憂,韓信浪蕩街頭則是為了到處蹭飯,還得在氣候轉涼的九月里憂愁身上衣正單;項羽到大賣場里誰都不敢招惹,韓信到大賣場里則幾乎誰都敢欺負——韓信受胯下之辱的地方就是淮陰的“市”。
在不久的將來,這個叫韓信的年輕人將成為項羽一生中在戰場上最可怕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