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倒下,如果我倒下了,我還會站起來!
一
十四歲之前,我并沒有夢想,甚至沒有一個短期目標,在大多數(shù)孩子書法、奧數(shù)、夏令營、倫巴、探戈、電子琴的暑假里,我不愿報名任何興趣班,只喜歡躺在人民公園的陰涼草地上,看遠處山丘和孤墳在熱浪里浮動,嘴里叼著狗尾巴草,悠閑咀嚼,在植物根莖的甘甜中沉沉睡去,又在傍晚一陣蒙蒙細雨中醒來。
來往的行人有的在議論剛才那道短暫出現(xiàn)的彩虹有多漂亮,有的在遺憾自己錯過了,我揉揉惺忪睡眼,天邊只剩半個落日,冷笑一聲:
“笨蛋,眼前看得見的才是最美的。”
當然,這種沒有追求的狀態(tài)在我父母眼里是一種大逆不道的表現(xiàn)。作為懲罰,十四歲那年的暑假,我被父母禁足了。
那個暑假的前半部分,我除了睡覺就是埋頭在家復習功課,娛樂活動僅限于吃半拉西瓜和張開嘴巴對著風扇吹風,連最愛的其樂無窮小霸王都放在角落生了灰,努力用積極改造來換取父母的寬大處理。
暑假過半,汗津津的小伙伴穿著高開衩運動短褲站在我家樓下高喊:
“傻逼,我新學了艾弗森的腳步和貝克漢姆圓月彎刀,出來決一死戰(zhàn)吧。”
父母可能被我一個月來良好的認錯態(tài)度和實際行動感化,給了一個默許的眼神。我在貴人鳥和德爾惠之間猶豫了幾秒鐘,便踏著非一般的特步飛一般的出門了。
溫度三十五六,蟬鳴無止無休。
那時的我當然不會知道,這次出門,會讓我的人生發(fā)生巨大的改變。
二
我和小伙伴在學?;@球場上斗牛,絲毫沒有注意到場邊有雙眼睛一直關注著他,我每一次啟動加速、每一次突然變向、每一次騰空封蓋,在場邊那雙眼睛里都像一幕幕精良的后期制作,想要的,都有。
我一次扣籃失敗,單手掛在籃筐上垂頭喪氣時,這雙眼睛走了過來。
“小伙子,身體素質不錯,爆發(fā)力挺好的,有沒有興趣參加體訓隊?”這雙眼睛問話時,從口袋里掏出煙,自己吸進嘴里一支,遞給我一支。
我松手緩沖落地,推開了遞過來的香煙,撇嘴扔下“沒興趣”三個字,轉身就走。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保送你進重點高中?!鄙砗笥挠膫鱽硪痪?。
“叭噠?!毖劬τ么蚧饳C點著了自己嘴里的香煙,也用這句話點著了我的心。
我文化成績不好,從小也沒有什么特長。
每個學期家長會上,班主任在講臺前一邊宣布班級里考試前幾名的名單,一邊在嘰嘰喳喳的父母群中搜索名單對應的家長模樣,收起笑意后,再一一念出散會后需要家長留下的學生姓名,多半是一個學期以來惹是生非份子。而這一切,跟我都沒有關系,我的父母收拾好成績單和老師評語,穿過講臺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沉默的像只是為了進教室打掃衛(wèi)生的清潔工一樣,循規(guī)蹈矩來,悄無聲息地走。
可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保送重點高中啊,就連那些把書當飯吃的“別人家的孩子”和有錢有勢的官宦子弟都做不到。我想象著自己保送以后在同學間談笑風生被追捧的模樣,想象著再開家長會時父母被老師請上講臺磕磕巴巴發(fā)言的模樣,慢慢停下了腳步。
“放心,我不是騙子,我是市一中的老師,我姓田,你先加入你們初中的體訓隊,訓練一段時間,參加兩個月后全市初中生運動會,比賽成績好,我自然有辦法讓你進市一中?!?/p>
我在田老師的引薦下,加入了自己所在學校初中的體訓隊。田老師經常會過來看我訓練,除了夸獎與鼓勵,還會糾正我一些野路子里養(yǎng)成的不良動作習慣。臨走時喜歡拍拍我的頭,“加油,下一站,市一中。”
我的生活節(jié)奏明顯加快了,從最初的一天一練,到中學生運動會開始前的一天三練,我感覺渾身有使不玩的勁兒。一整天的訓練結束后,我大汗淋漓地游蕩在落日余暉中,忍不住一陣狂奔,想追過山頭去看看那半邊夕陽。
因為我覺得,看得見的眼前,很美,看不見的未來,更美。
三
兩個月之后的運動會,我拿到六個項目的冠軍,破了三個項目的紀錄。田老師也兌現(xiàn)了承諾,以體育特長生的身份把我招進了市一中。
我開始代表學校參加各種級別的運動會,甚至在周邊縣市都積累了一點名氣,在組織不夠嚴密的比賽里,還會被其他學校請過去幫忙,為自己的學校小小的創(chuàng)收一下。田教練告訴我,學校領導希望我可以成為第一個考上北京體育大學的學生,因此把我從體育班里調去重點班學習。
“下一站,北體大!”默契十足的擊掌。
可是一切美好在我高二時戛然而止。
在一場4*100米接力比賽交接棒時,我被隔壁跑道高速沖來的學生迎面撞翻。放棄這場比賽是小,右膝前十字韌帶撕裂的檢查結果才是晴天霹靂。漫長的養(yǎng)傷結束后,我重新回到訓練隊伍里,但競技水平已大不如前,不再具有為學校爭金奪銀的實力,也就失去了學校領導的重視,漸漸回到了那段“隱形家長會”的歲月里。
從那之后,我的訓練多了一項恢復性訓練。為了跟上其他隊友的訓練進度,我每天清晨都要比其他人早起一小時,完成恢復性訓練后,再和其他人一起進行常規(guī)練習。
冬天的5點天還是黑透的,偶爾有睡眠質量差的學生穿過操場去教室上早自習,我脫去厚厚的羽絨服,摸黑換上單薄的訓練服。田徑場的廣播站里只有一盤磁帶,阿杜的,我不知道如果宿舍樓里有人看見自己穿著熒光色運動服在黑燈瞎火的操場上奔跑會不會被嚇傻,只知道自己在這四下無人的跑道上,在阿杜一口濃痰化不開的歌聲里,真真切切地哭出了聲音。
“我把夢,撕了一頁,不懂明天該怎么寫,冷冷的街冷冷的燈,照著誰?!?/i>
我比以前更倔了。有一段時間大家的訓練態(tài)度不太好,教練為了糾正隊員的消極情緒,醞釀了一個變態(tài)的訓練方法,就是逐個立定跳遠,教練坐在側面拿一根竹子標槍按一定高度橫掃過去,如果騰空高度不夠,下肢會被竹子標槍打的生疼。
前幾次跳一般都能達標,可次數(shù)多了,體力下降,騰空高度也自然會降低,免不了挨上一槍,鉆進骨頭縫里的痛,再跳時更是多了一道心有余悸的魔障。時間長了,到了這項訓練時大家都會找各種理由躲在一旁。只有我從不退縮,跳的動,就攢足了勁跳,跳不動,就迎著竹標槍跳,一聲慘叫,繼續(xù)再來。
這頭倔驢就是憑著這股不服輸?shù)膭蓬^,又把競技成績提升了上來。
四
南方的四月,梅雨、潮濕和體考一起近了。
也許是天氣原因,我的膝蓋又開始隱隱作痛,每天訓練結束回家,坐在鏡子前順時針揉著膝蓋,祈禱著,“膝兄,再堅持幾天,體考結束,任你擺布?!庇暝较略酱螅ドw和長江警戒水位線一起,越漲越高,有時我疼得整夜無法入睡。體考前夜,我權衡再三,還是瞞著教練,獨自一人去醫(yī)院打了一針封閉。
體考當天,天公依然不作美,雷雨交加,溫度急降到9度,室內熱身完畢的各位考生在推開門的瞬間就被凍得瑟瑟發(fā)抖。考試一共分七項,前面六項我都是滿分,最后一項800米,因為天氣原因,體測裁判組決定暫??荚嚕却鞖夂棉D。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封閉的作用也在一分一秒流逝。膝蓋酸脹感漸漸明顯,我盤腿坐在眾多考生中,試著伸直膝關節(jié)做一做拉伸,還好,沒什么特別難受的感覺;又過了一小時,重復同樣的動作,已經不能快速收回;再過一小時,我已經不敢做這樣的拉伸動作了。
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等到雷電停止,輕手輕腳地站上跑道,風雨依舊,前途未卜。
發(fā)令槍響,起跑還算順暢,我試探性地發(fā)力加速,不對,這種感覺不對,很疼,封閉的作用應該消失得差不多了。場地的濕滑要求足底加力抓地,身上濕透的衣服緊緊吸附在雨水汗水混雜的皮膚上極度不適,同組競技的考生濺起的水花濕透跑鞋增加負重,我的膝蓋像戰(zhàn)火中流離失所的少女,被四面八方圍上來的敵軍抓住,肆意蹂躪。
“停下,快停下,這樣我會廢了的,明年還有機會,生活還有很多選擇,你不能把我置于如此危險的處境里!”膝蓋對我怒吼道。
“堅持,再堅持一下,兩分鐘后一切痛苦都會結束,想想三年前你父母自豪的笑容,想想這半年你忍住的淚水,想想那支被打斷的竹標槍!”大腦對我心疼地說。
我在第一圈跑完的時候,選擇捂住了膝蓋的嘴。
最后一個彎道,我摔倒了,無聲無息地摔倒,連喊疼的力氣都沒有。我看見了偷偷趕來躲在角落的父親把身體貼緊了操場護欄,雙手深深嵌進護欄的網(wǎng)眼中。風雨掃過我的臉,順著他的大口呼吸進入口腔堵住嗓子眼,忽明忽暗中看見隊友們從休息區(qū)沖向了跑道,我揚起手做了一個“別過來”的手勢,一旦被隊友扶起來,成績就無效了。
我躺在積水的跑道中間,看著原本落后的人一個接一個繞開自己,超過自己,時光仿佛一部跳了針的黑白膠片電影,瘋狂倒轉:小伙伴的高腰運動褲還是很丑,十四歲的落日依舊藏了半邊在山后,阿杜沙啞的歌聲仍然鬼魅般縈繞耳際……我緩緩把手背放進了嘴里,一口,兩口,三口,每一口都留下一個鮮紅的血印子,強烈的痛覺刺激著我重新站了起來,踉蹌向終點靠近。
我能記起的最后一幕畫面是摔在終點線時,一路陪跑的隊友們蓋了十多件外套在自己身上,醫(yī)生手忙腳亂地翻找急救物品,父親和教練推開考場看門的工作人員向自己奔來。這些人越來越慢,聲音越來越弱,光影拉長、模糊、發(fā)亮,直到一片漆黑……
五
2005年9月,北體大的新生隊伍里,站著笑靨如花的我。盡管八百米一項扣分嚴重,但總分還是幸運地超過了錄取線0.6分。
站在全國各地體育考生的佼佼者中,我不由自主又摸了摸自己的膝蓋,他明白自己的傷是不可能恢復到最初了,這副傷痕累累的身軀已經不足以支撐自己在競技體育的路上繼續(xù)走下去,那段艱難的日子成為了過去,這一站已經到達,下一站又該去哪兒?
此時的我早已不是那個躺在人民公園草地上的少年,他有自己的打算。他會從運動生理學的課堂后門溜走,聽隔壁體育傳媒系的課;他會在裁判員等級考試時提前交卷,去各大賽事現(xiàn)場隨機做訪問;會在擔任奧運會志愿者時,離開自己的工作崗位,站在靠近媒體區(qū)的位置,看媒體人井井有條的工作,他想成為一名體育傳媒工作者,最好能是一名,體育記者。
臨近大學畢業(yè)時,寢室每個人都在聊著畢業(yè)以后的理想去向。有人問我最想去哪里工作,我拿出一張北京市地圖,緩緩抬起還有齒痕的右手,伸出食指,摁在學校后門的上地地鐵站,沿十三號線、十號線一路游走,過五道口,過知春路,過三元橋,過團結湖……劃過呼家樓站的時候,我莫名激動起來,深吸一口氣,又把指尖向下移了一站,停在中央電視臺大褲衩樓旁的地鐵標記上。
下一站,金臺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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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強,人民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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