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夜,已深了。雨,更大了。只聽得雨拍打著地面的聲音,愈發清晰,愈發響亮。這連綿不斷的雨潮濕了衣物,潮濕了日子,也潮濕了思緒。
? ? 我靜靜的呆在寬敞而又明亮的大房子里,聆聽著外面的雨聲,思緒被拉到很遠很遠以前。
? ?聽母親說,她和父親結婚沒多久,就被爺爺給分了出來。分給父母的除了一間舊石板房外,還有一些外債,那外債似乎是籠罩在一家人頭上的陰影。小時的印象不夠深刻,卻依稀的記得,每逢臘月,最開心的事情莫過于院子里的人殺豬了,殺豬意味著我們這些院里的大人小孩都會被請去打個牙祭。宴請完鄰居,主人就會把肉用各種各樣的調料腌制。待血水滲出,調料入味,肉就腌好了,主人一塊一塊的把肉掛于火爐上方的墻壁。緊接著,在火爐里燒一些柏樹葉,焚燒的柏樹葉散發出特有的清香,這些清香繚繞在肉的四周,靠著時間的力量,慢慢地沁入肉的每一個細胞。久而久之的浸潤,肉的水分被烘干,逐漸變得緊實起來,只有一些晶瑩的油珠泛著閃亮的光澤,在燈光下,在陽光里,在火光里,誘惑著人的每一根神經。然而,這些美好的味道都與我們無關,因為我們家的豬總會在被喂肥了后,被豬販子買走。
? ? 石板房的外面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核桃樹,那是我們在物質匱乏的年代里最好的慰藉。因為它總是很爭氣的結滿果子,每到核桃成熟的季節,父親使勁的把樹一搖,或者大風一吹,“啪啪啪……”熟透的核桃落在地上,到處都是,我和弟弟便瘋也似的去撿。
?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們在貧窮與羨慕中度過。有一年,母親喂了兩頭極肥極肥的豬,豬販子上門看到這兩頭豬,很是滿意,和母親再三講定價錢后,就把豬拉走了。我記得那時父母的臉上笑開了花,我們的債終于可以還清了,而且還有結余。
? ? 那破舊而又擁擠的老房,因我和弟弟的成長,卻顯得更加得局促。經過深思熟慮,父親決定重新修建房子。記不清是哪一年的秋冬,父親砍了核桃樹,拆了老房,用不多的錢,四處籌借,蓋起了三間大大的瓦房。
? ? 我們本該歡呼雀躍的,可沒有誰能高興得起來。因為錢少,我們的房子蓋得較粗糙;因為那年冬天出奇的冷,我們的墻體受了些影響,似乎有些傾斜,總覺得大風一吹,它就會倒塌似的。每逢刮大風的時候,尤其是遇上夏天的暴風雨天氣的時候,我們就格外害怕,怕這脆弱不堪的房子忍受不了大自然的侵蝕。每當暴風雨來臨的時候,父母就帶我們站在大門的門框下,母親說,“這個地方最安全……”望著不遠處四叔家新蓋的水泥磚房,心想:“若是住在那樣結實的房子里,就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 ? 1999年的冬天,那個我們住了約摸七八年的搖搖欲墜的房子,終于要拆掉了,勤勞的父親要在原址上建磚房了,只是是和三叔合建。只聽父親說,三叔那幾年運氣極差,事事不順,先是病死了妻子,再婚后又病死了女兒,原因是三叔本來的房莊子煞氣極重。出于手足之情,父親把自己的莊基地讓給了三叔一間,并答應和他合建。那段時間,父親格外的辛苦。為了省錢,父親總是要起早貪黑地親自干活。父親把堆在院落里的磚頭,一塊一塊地撿進籃子,再一擔一擔地挑到根基地上,挑上二樓,挑上樓頂,似乎那房子的每一塊磚上都有過父親留下的痕跡。
? ? ?時間在父親的艱辛中慢慢流逝,在我們的期待中漸漸流駛,2000年的夏天,氣派的樓房落成,我們在別人的稱贊與羨慕中搬了進去。我和弟弟各自擁有了寬敞明亮的房間,心里樂開了花。
? ? ?日子在平靜中向前行駛,父母依然辛勤的勞作,我和弟弟在這座房里度過了我們美好的青春時光。
? ? 2014年,經濟上寬裕的三叔想拆掉房子重建,父親說,“舍不得……”
? ? ?本以為三叔是不會妄自拆掉房子的,沒成想,那一年的10月,父母在北京,我在單位,弟弟在讀大學,三叔在沒有告知的情況下竟動工拆房了。后來直到一個嬸子告訴父母,母親才急急地趕回來,等我們回到家一看,我們的那兩間兩層的氣派的樓房現已像個失魂落魄的失獨老人一樣,孤苦伶仃地立著。母親看著,心里難受,呆了一段時間就又去北京了。第二年的春天,三叔的別墅建成,不必說粗壯的大理石柱,也不必說偌大的陽臺,以及藍天一色的琉璃瓦,單是那整齊一致的結構就足以亮瞎人雙眼。相比之下,我們的房子因時間長而昏暗不堪,被拆掉的痕跡像是一道血淋淋的傷疤,越來越深,最后這道疤不斷地延伸,延伸到了父親的心里。
父親是個極要強的人,他哪里愿意這樣丟面子呀,也盤算著要重建,可是我和弟弟總是不同意,畢竟我們以后基本上是不會再回來住的,也不打算讓他們繼續住在那兒。然而,父親的這個主意始終沒有打消。
? ? ?正當父親在謀劃著重新蓋房的大計劃時,天有不測風云,2016年2月6日,除夕的前一天,父親突發心肌梗塞,不得不住院手術。幸運的是,術后的父親恢復得不錯。我想,農村終歸是不太方便的,就住在我這兒吧,可是父親不愿意。我強行把他和母親留下住了一個多月,他們硬是堅持要回去,他們總覺得哪里都不如自己的家好。
? ? ?一個月前,我回去看望他們,我那高大的父親似乎在這短短的幾個月的時間里,讓我有些陌生,我的那個強壯的父親去哪兒了?他真的老了么?父親不再提重新修建房子的事情了,他常常望望三叔的別墅,再看看自己的房,眼神里有艷羨還有無奈。每每看到這些,我的心就不由得一酸:父親真的老了,我的那個曾經歡樂無比的故鄉也回不去了。
? ? ?我想起《臺階》里的父親,用一生的辛勞去修建一個有九級臺階的新房。我的父親又何嘗不是如此,用一輩子的心血與努力去改善我們的住房條件,去愛身邊的人。然而,父親老了,再也無法去給我們建一棟美麗的別墅,再也無法給別人提供幫助了。可是,這真的重要嗎?他不知道,我們不再需要什么別墅,因為他已經將他最好的東西給了我們——愛。
? ? 夜,更深更深了。雨,依舊在嘀嗒嘀嗒……
后記:寫完此文,發給弟弟看,弟弟說他忍不住哭了,他說:“在你看來是回憶,在我看來是房觴。”有些東西,也許我們永遠都無法釋懷。
雨,還未停。心里對父親的敬重與感激之情,也如這雨在心房里肆意地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