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塵間紅葉
01
天色已晚,街道上沒有人了,他出了門,拒絕母親的跟從,我在母親的示意下,緊隨其后,也悄悄地出了門。
他拎著一個大大的黑色塑料袋子,里面裝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從今天早上開始,他就一個人在儲藏室鼓搗著,兒子去瞅了一眼,被轟了回來。
“真是個怪老頭。”兒子有點忿忿不平,我看得出他今天心情出奇的不好,年紀大了,總有那么幾天,需要自己一個人呆著,也許什么也不做,只是想一些或近或遠的事,才能撫慰自己那顆孤單寂寞的心。
我跟著他,慢慢地走著。路上燈光昏黃,樹影婆娑,來來往往的車輛飛馳而過。我擔心他的腳步,遲緩蹣跚,每邁出一步,好像都踩在我的心上。
他的眼睛壞了,自去年冬天的時候,看什么都是重影,馬路也是折疊的。醫生說,是糖尿病和高血壓的并發癥,不能根治,時間久了,也許會失明。
十四年前,他跟母親選擇來到這個城市,跟我們一起生活。沒有享一天福,第二年就病倒了。母親說,他心中憋屈。我深不以為然,這是他自己的選擇,當初那么態度決絕,難道不過一年的時間,他后悔了嗎?
從未想過,他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是那么地闊天圓,一馬平川,鳥語花香,他天馬行空,自由自在。而今,他困在四角天空,仰人鼻息,受人管束。
離開了土地,他的心空落落的。最痛的是,那不堪回首的離別吧。前幾年,二叔因事業發展,舉家搬遷。臨行時,爺爺拎著斧頭擋在車前。父親決定走時,他死活不同意,張口就是五千,恰好是老屋賣掉的價錢。
母親捧著錢,跪在他的面前,欲哭無淚,挨了父親一腳。最后交了錢,上了車,卻從此山高水遠,父子不見。
02
父親站在十字路口,他東瞧瞧,西望望,終于選定一處平坦過風的地方。他用手中的木棍,在地上慢慢畫了一個圓。蹲在圓里,掏出來袋子里的東西,一捆燒紙和幾碟點心。
他點燃了紙,花白的頭發在煙灰飛升中,低垂著。淚埋進了土里,頭磕在地上。煙灰飛盡,路燈照亮了他一臉的滄桑。
他靜靜地蹲坐在路旁,隔著三五米的我,并不擔心他會發現自己。我知道此刻他的思緒,又飛回了千里之外的故鄉。他手指間明明滅滅的煙頭,燙傷了我的心。他已十年不吸煙,因為渾身的病,只有此時需要放縱一下自己。
清明節快到了,今年是爺爺的三年期。即使趕回去,四叔也不會允許我們去墳地。我們的血脈之緣,早在爺爺去世,父親拒絕回家時,斷了。
電話是村里的老支書打的,父親一口回絕,連我也瞞著。當他病重住進醫院,母親偷偷告訴我,爺爺去世了,就在幾個月前。我哭著埋怨,為什么不告訴我,她說,你爸不愿再見你跟著他受委屈。
那次我跟著他回家辦戶口遷移,距他們離家已經十年。十年里,我懷著怨恨,對爺爺。孩子尚小,房貸,工作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只顧拼命爭一口氣。我從未提及爺爺,父親也閉口不談。
再次相見,積怨已深,無力根除。四叔不肯在證明書上蓋章,說我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爺爺叫罵著兒女的薄情寡義,嚷著要把我買的東西都扔出去,我苦苦哀求,父親沉默著。
03
那夜,父親和我縮在小小的旅館,久久不能入眠。面對我的傷心,困惑,質疑,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算了吧,我認了。我執拗著,你一身的病,不能再拖了。只有辦理了戶口和醫保,我才能放心。
他說,這是命。我咄咄逼人,這些年,你們怎么會和爺爺有這么大的怨恨?他說,我問心無愧。
我的祖爺爺是個鄉紳,爺爺家的條件很好,他在大城市工作。父親從小就跟同村的姑娘定了親,后來當兵入伍。三年后復員回家,那人招工進了城,提出退親。
母親出生于烈屬家庭,她的父親在她還未出生時,因公犧牲。33歲的姥姥,拉扯著她和兩個舅舅長大成人,艱難度日。母親高中畢業后,在幾個村子當駐村干部,對待孤寡老人很盡心,許多人喜歡她,但不包括我的奶奶。
她是地主家的獨生女,對于革命家庭出身的母親,有成見。最后父母還是結了婚。奶奶一年有半年的時間,跟爺爺住在城市。家里全靠兩個兄長照顧年幼的弟弟,四叔只有八歲,夜里和我的父母睡在一張床上。
奶奶的母親去世,她和爺爺都回不來,是父親帶著懷孕八個月的母親,為她披麻戴孝,送她入土為安。
幾年后,我和妹妹相繼出生。在我們老家,家里沒有兒子的,被叫做“絕戶頭”。奶奶提議將院里大爺家的二哥過繼給我家,父母怕他以后對我們姐倆不好,沒答應。爺爺奶奶很不滿。
母親默默忍受著,奶奶和幾個妯娣的冷言冷語,幸虧父親體諒她,和她一心拉扯我們姐倆過日子,再苦再累,也不向他們低頭,再窮再難,也要供我們讀書。
三叔接班,爺爺退休回到家鄉。四叔的婚事,把他和奶奶折騰的夠嗆,雙雙病倒。在我們這個大家族,被人退婚真不是件好事。父親一手接過,低聲下氣,三番五次上門說和,熬了幾個通宵才算塵埃落定。
四叔結婚后,父親又托老戰友,給他安排了工作。小倆口套著牛車下地干活,不知怎么把牛惹毛了,它拉著車子栽進河里,溺水而亡。爺爺暴跳如雷,執意趕四嬸回娘家,堅決要四叔離婚。
父親聞訊趕去,他勸不動爺爺,那時候一頭耕牛是一家子大半的財產。他只有和村里的牛販子,一起去牛市找人買個好價錢,再為他們挑一頭壯牛犢。總算平息了一場風波。
這些年,父親就象一棵樹,靜靜地默默地支撐著小家大家,毫無怨言。“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他沒有二叔精明能干的頭腦,也沒有三叔四叔乖巧聽話,對爺爺言從計聽。很多時候,他如一塊頑石,堅守自己的陣地,不做一絲一毫的讓步。
父母和妻女之間,他選擇了妻女。從結婚那日起,他和母親就是一根藤上的兩只苦瓜,沒有理由分開,也沒有理由遲疑,他們只能選擇一致對外。如同一只刺猬,遇到傷害,就豎起渾身的利刃,傷了親人,卻痛了自己的心。
那次重逢,我見到了父親的狼狽,掙扎和無奈。后來,事情得到解決。在回來的火車上,我終于打了一個盹。頭磕在車窗上,醒了,聽見父親如釋重負,“終于回來了,還回去干什么,再也不回去了。”
我氣憤難耐,嚷道“你怎么能這樣?”四周不解的目光,父親也提高了嗓門,“你好,不也被罵出來了嗎?”“還不是因為你嗎?”
父親愣住了,張開嘴巴,大大的。隨后又閉緊了,低頭不語。我立刻后悔了,他和爺爺走到今天,不也是因為我嗎,為了幫我照顧孩子,替我分擔生活的重擔。
萬萬沒想到,我這句口不擇言,令他耿耿于懷,也讓我失去了,跟爺爺最后告別的機會,徹底了斷了回家的路。爺爺是在我年幼時,除了父母,唯一給過我愛與溫暖的人,令我至今不曾也不能忘懷。
我終于知道,這世上真的有人,抱著一輩子的恩怨,至死不休。
05
父親病情穩定后,出院了。他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也好像看淡了生死。盡管每天晨起鍛煉身體,但對于病情的發展,越來越從容。即使醫生說他有一天會失明,他也全然不在乎。他仍是喜歡戴著眼鏡,艱難地辨認報紙上的字跡。
當他看到這個城市海葬的新聞,竟歡喜地舉到我的眼前,鄭重其事地對我說,等將來我和你母親老了,不回故鄉,不入土,就如政府提倡的這樣,我們選擇海葬。魂歸何處,心安何處。
離開故鄉二十年了,故鄉的泥土芬芳總在我夢里浮現,而他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該有多少深刻甜蜜而憂傷的記憶,卻選擇一一忘記。那是多么的無奈和痛心,那一捧黃土,裝不進他的行囊,也埋葬不了滿心的傷。
一年來,瞞著他,我與故鄉的同學,親人有了聯系。無論是家里舊村改造,老屋推倒復耕,人們搬進新樓房,我只字不提。也許他的一無所知,才能令他懷揣微薄的希望,過完余生。
不曾想,老家的遠房姑姑打來電話,想要見他一面。他一個人坐在屋里,沉默著,手足無措地摸索著抽屜里的煙盒,那里面空空的。我立刻就懂他此時此刻的心情,心疼他,如同自己。
我把手機里收藏的照片,一張張翻給他看。他戴好眼鏡,對著燈光,慢慢地看著。目光久久不曾離開,也許要好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了。
六十一甲子,人生步入暮年,還有什么值得耿耿于懷的,又有什么能帶走的,該放下的就放下吧。裝在心里,沉甸甸的,不累嗎?
06
父親起身了,他站在原地不動,目光有些茫然,是不是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燈光下的身影長長的,是如此孤單,我早已淚流滿面。幾步上前,挽著他的臂膀,“爸爸啊,咱們回家。”
end
(30天微寫作,短篇練習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