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章之伏魔』
在三界之中,仙伏魔,魔殺人,人修道成仙,再而伏魔,生生相克,自古如此。然而,在人界,常有奇異之士,天賦異稟,生懷仙骨,無需修煉成仙,亦可伏魔誅妖,世稱伏魔人。
盞凌就是其中一個。
他天生有一雙天赤眼,能看清世間妖身鬼魄,自幼拜于塵濟祖師門下,十四歲修得真傳,便游走于三界之中。他右手執噬魂劍,左手攜封魔瓶,遇魔伏魔,見妖斬妖,見之者,皆為瓶中厲魂。
某日,他于半途便嗅得妖氣,一路追尋,趕到了一個小村子里,發現這里的村民各個體弱神乏,看似十分饑餓。他以為此地必是妖魔作祟,故而問了一個正坐在樹蔭下閉目休憩的老者,問曰:
“老伯,為何這村子里的人各個身貧骨瘦,是發生了何事?”
老者眼開一條縫,瞧了一瞧,又閉上了,并未搭理他。
“在下盞凌,乃伏魔者,老伯大可不必擔心,若是妖魔作祟,我一劍即可斬其魂魄!”
“伏什么魔?”老者再次睜眼,眼珠帶著些濁跡。
“伏魔者,專降世間妖魔的!”他以為老者沒聽見,又大聲說了一遍。
“專降妖魔啊,那你可來對地方了。”老者淡淡地說。
“我早已料到此處有妖,不知老伯可知是何妖作祟?”
“你自己往街上看看,滿大街的餓死鬼,你去降了吧。”
盞凌一時語塞。他不解地問道,“為何如此?”
老者解釋說,稻佑村原本最不缺的就是稻子,奈何近幾年,連連干旱,莊稼幾乎顆粒無收,村民們有的流離去了別處,有的守在這里,日日挨餓。
“那無糧無谷,村民以何某生?”
“這事說起來就奇了,”老者似乎來了興致,端坐起身,娓娓道來,“約莫半年前,這村里就來了一個姑娘,容貌秀氣,開始以為僅是路過此地,不曾想竟是專程來這施粥的。她幾乎每日都會熬制一鍋粥,雖湯多米少,但也可飽腹一日。更奇的是,那粥中有微微的茉莉之香,村民都稱她為茉莉花仙,真是心善人美的一個姑娘。”
盞凌聽聞此事,心中早已有了定數,此女必是花妖。他提醒老者,說:“老伯,你可曾想過,此地干旱多年,這四周皆無存糧,她何來的糧食日日供給?”
老者看了盞凌一眼,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嘴里呢喃著:“行將餓死鬼,哪管那么多。”
盞凌見老者不愿理睬,便也不再追問,只是有一事未明,這個花妖意欲何為?若是往常,他定開了天赤眼,追尋妖氣,再一劍斬下,將其收進封魔瓶中。但這次不同,他對花妖竟有了莫名的興趣。
次日一早,村民們紛紛往村北草堂走去,他也跟著過去看看。在草堂里,確有一個面若桃紅,眉目清秀的女子,正在為村民們施粥。他心想,且容我看看,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將噬魂劍藏于藏起,跟在一個婦人身后,一步步靠近該女子。等他站于女子面前時,她正在用長木勺在鍋中舀粥,見對方遲遲沒有遞碗,便一邊抬頭一邊問,“今日是忘了帶……”
話未說話,兩人眼神已經對上,盞凌的眼中似是百鬼深淵,她驚得身子抖了一下,手中的木勺也隨之掉落。
“是的,今日并未帶盛食之物,姑娘可有辦法?在下確是餓極了。”他言語清淡地說道。
“我這還備了一些,煩請稍等,這就為你盛粥。”她故作鎮定地回應道。
那日,是盞凌第一次見妖未啟劍,也是第一次喝下了妖精送來的東西。他已開眼看過,粥中并無米粒,所謂的粥不過是一碗清水,村民就是被所聞茉莉香障了眼。至于為何村民飲下之后會覺飽食,是因為這水中加了花魄。他見此妖修為不過百年,竟敢日日以花魄救人,倒一時起了惻隱之心,只是站在草堂內注視著她,并不打算收了她。
他細細端詳,不覺入迷,心想不愧是花妖,容貌是有些楚媚動人。數年來,他見過各式各樣的狐妖媚鬼,唯她清新可人。
待村民散盡,她從堂內井里打了水,將鍋具碗勺皆清洗了一遍,而后走至盞凌跟前,僅視了一眼,便低下頭,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想必今日,逃是逃不了的,只是懇求能否限我幾日?若在往日,被收也就罷了,只是今年此處連連干旱,好幾個村子皆無糧可食,若我不在,恐他們難度幾日。”
盞凌問其此欲何為,她說只為報恩。昔日是村中人為其澆水,將其救活,今日豈有旁觀之理?
“小小花妖,見你也難其風浪。”盞凌將噬魂劍提至胸前,邊往堂門走去,邊說:“容你再活幾日!”
盞凌與其說是因民之大義而放過花妖,倒不如說是心中有了異念。雖說身為伏魔者,但終究為人,難免受情欲所困。再者說,此妖確未害人,當初伏魔不就是為保蒼生免遭妖魔迫害。因此,他覺得并無不妥。
往后數月里,盞凌以監視之名,跟著花妖在幾個村子里施粥救人,全然忘了伏魔修仙之事。終于,在一日施粥結束后,花妖告知他,“施粥所救者不過數百,伏魔可救蒼生疾苦,你當以蒼生為重。”
盞凌嘆了口氣,反問她,“世間妖魔,何日能伏盡?再者說,為妖未必當誅,若世間妖怪皆如你,我又為何要伏?”
花妖見說他不過,也就不再提。往常施粥結束后,盞凌都會教其心法,一是因為她花魄每日消耗,需有所修煉才可恢復,二則因為若心善法高,她終有一日也可渡劫成仙。
為了爭取更多的修煉時間,他們開始分開施粥,不料幾日后,當盞凌在另一處村子施粥時,天赤眼忽然察覺異像,他尋一角落,啟天眼探視,發現有另一個伏魔者正在降伏花妖,他見花妖蜷縮在地,面露痛苦之相,瞬間血氣翻涌,拔劍朝那邊趕去。
村民圍在一旁,紛紛叫其住手,但道祭不予理睬,他伏魔幾十年,已修煉百年仙骨,即將渡煉成仙,因此不管何妖,見之必誅。他見花妖不再動彈,就啟念御劍之法,星紋劍應聲出鞘,在空中閃著凌寒的刀光,只聽一聲厲喝,劍鋒直至花妖,并朝她飛去。
生死攸關之際,盞凌執噬魂劍一躍而起,于刀光劍影中,一劍斬下道祭仙骨,一時間,星紋劍也如廢鐵一般,重重跌落在地。
盞凌抱起花妖,閃出人群,朝深山中沖去,只留下道祭癱倒在地,痛苦地哀嚎著。原本成仙僅一步之遙,如今仙骨已斷,他自是怨念成疾,隨之將此事告知上仙,天宮亦怒。
天尊派諸神下界抓拿盞凌和花妖,盞凌自認為天道圣明,自會分清何為邪念,何為善舉。因此當他被關入天牢時,也并無反抗,只是一再跟天尊講述花妖為蒼生所做之事,但天尊不為所動。
“妖魔當誅,此為天律。”天尊僅留下這一句,便離開了。
他開啟天眼,只見花妖正被鎮壓在北天門的青石柱上,遭天雷轟頂,一時怒從心涌,隔空質問天尊:
“她天性良善,為解百姓饑餓之苦,不惜以百年修煉的血魄救人,試問這番行為,究竟錯在何處啊!”
天尊大發天威,斥道:“你斬斷伏魔者仙骨,此事我念你降魔有功,尚不追罰于你,今日,你竟還在為妖魔尋正義,生而為妖,就當誅之,你必須清楚,神魔自古不公天!”
說罷,又是一道天雷擊下,花妖即將形魂俱滅。
他只覺那道天雷,此時正擊打在自己身上,感到五臟俱裂,渾身的熱血都在充斥著殺戮的欲望。盞凌漸漸紅眼,他拔出噬魂劍,沖著天尊怒吼:
“若神魔不公天,我便破了這天,若妖魔當誅,今日我既為魔,看這天律,能耐我何!”
說罷,他咆哮著揮出噬魂劍,一劍破天牢,兩劍誅天神,一路殺向北天門,神擋殺神,已然殺紅了眼,天赤眼浴血魔化,三界為之顫動。天尊大怒,派出數萬仙兵法將誅殺他,幾輪廝殺后,他見之不敵,怒吼三聲,“神魔不公天,何不就此,毀了這天!”說罷,他一劍劈裂封魔瓶,數萬厲魂咆哮而出,霎時,天界昏暗無光,鬼厲聲如萬雷齊響,一場神魔之戰就此展開。歷時數天,神魔皆死傷無數,所見之處,皆是血海。
最終,他身負數根誅心箭,伏于北天門前,奄奄一息。
“爾等造此浩劫,不誅你天律不容!”天尊揚手,欲叫他魂飛魄散!塵濟祖師早已聽聞此事,因此這場滅魔之戰,他也助了不少力,但誅魔易,誅弟子難,何況還是他最看好的盞凌。為救弟子,他決定逆天為之,趕在天尊之前,大喝一聲“孽徒!”將其一掌擊飛到青石柱旁,盞凌撞到青石柱,重重摔倒在地,但他顧不及疼痛,竟死死撲在花妖身旁,見其滿身血痕,一時悲慟不已。
“天尊,今日就由我清理門戶了!”說罷,塵濟祖師一躍而起,連同青石柱一起,將二人推下了輪回池。天尊見狀欲阻止,奈何那青石柱乃千年玄石鑄成,竟也無力阻擋,只得見他們進了輪回池。
『貳章之血淵』
在蜀村后山上的萬峰寺里,來了一個懷胎數月的女子,從她的儀態中不難看出,她應是晚年懷子。她步伐不穩,走得十分艱難,剛步入佛堂時,幾近暈倒。
她此次進廟是來還愿的。約在半年前,她與丈夫在農間耕作,有一個駝背的男人找到他們,說是可以解決他們宗無子嗣的問題,只要在某日的酉時,前往萬峰寺,對著菩薩一直虔誠祈拜,直到菩薩顯靈即可。
她問如何才算是顯靈,但那名男子并未解釋,只是說了句,去了便知。夫妻倆一直苦于生不出一兒半女,便決定試一試。那日酉時,她便一直對著菩薩祈求,保佑懷上孩子,忽然一個晴空霹靂,雷聲轟隆作響,菩薩瓶中的柳枝應聲斷落。不久,她真便真的懷上了。
她如今跪于菩薩像前,虔誠禮拜,再次祈求腹中胎兒能夠順利誕生,圓她生而為母的夙愿。
正當此時,寺廟住持從堂前走過,隱約察覺出佛堂里正有瘴氣散出,往堂內一看,卻只見一個婦人在跪拜,除外再無他物。他見婦人的腹部隆起,且其四周瘴氣最盛,故而從袖中取來方世鏡,正照女子胎腹,果然見其腹中懷有兩個嬰靈。
他定睛而視,只見兩個嬰靈正緊緊環抱著,男嬰雙目圓睜,如鮮血灌注在內,紅得駭人。女嬰口中含著東西,其色澤溫潤如玉。正當他凝望入神時,那紅眼嬰靈猛地擰過頭,正視于他,霎時,堂內瘴氣劇烈翻涌,直至另一個嬰靈以手遮其目,瘴氣方漸消。
女子跪拜完畢,起身欲離開,方丈將其送至廟門,中途心生疑惑,便問了一句:
“貧僧冒昧一問,女施主懷胎幾月?”
女子有些難為情,輕撫著隆起的小腹說道,“方才四月,也不知為何,竟已這般模樣。”
方丈慰其曰:“依貧僧所見,此狀多為龍鳳之胎,施主不必憂慮。”女子聽過,果真大喜,連連向方丈道謝,兩人就此閑聊幾句,便步至廟門。方丈欲派人送她下山,但被女子婉拒,她笑說,“現在還不礙事,就不勞諸位師父了。”說罷,便步履瞞珊地往山下走去。
戌時,天色已然昏暗,山院中傳出蟲鳴鳥啼聲。方丈步入禪房,每每閉目打坐之時,竟覺眼前有血影閃過。他極力靜思凝神,直至木魚與晚鐘聲漸響,思緒方漸漸平復,遁入虛鏡。然而,今日不同于往常,他仿佛置身于崖邊,而與之一步之隔,就是萬丈深淵。
他凝望深淵之底,只見無盡的黑暗中,隱隱透著紅暈,不久,那輪紅暈就像洪水傾瀉般,向四周濺散,血色逐漸溢滿深淵,猶如血淵一般。
方丈目視四周,那被血液染紅的深淵,宛若溢血的瞳孔,像活生生的一雙血眼。他順著血流奔涌的方向,逐漸向上望,果真看到了另一番鏡像。
眼前是數個村民,正在面目猙獰地大笑著,猛然間,不知從何處傳進一聲嘶吼,其聲之響,足以撕裂天地。方丈忙用雙手遮耳,卻依舊不抵這般如百鬼嚎叫的震吼,幻境瞬間被打破,醒時,已虛汗浸衫。
方丈環視禪房,青燈古佛依舊,心卻再難平復。他起身,推開禪門,決定下山一趟。
『叁章之血瞳』
6個月后,一個狂風暴雨夜,方丈手握佛珠,站于外堂念經施道,而內堂,那名女子正在耗盡最后一絲力氣,只為能順利生下她心心念念的兒女們。
終于,隨著一聲嘹亮的啼哭,一個男嬰來到人世,而他的母親由于年老體弱,身體難以支撐,終在生下他時,不幸離世。方丈原想若所生為妖,便就地正法,奈何男嬰與其他嬰兒無異,只好作罷。他連夜為那名可憐的母親超度,期間心頭總有疑惑揮之不去——女嬰為何不見了?
男嬰的父親嚎哭整夜,次日將嬰兒抱入懷中,為他取名予生,既是雨夜降生之意,也是為了感念母親,不忘她給予生命之恩。
他出生還未幾日,村中就有一駝背男子,自稱有通靈之法,他篤定,予生是惡魔轉世,天降災星,早晚禍殃全村。予生的父親自是不信,只教他胡說,不予理睬。起初村里人也不信此事,然而一個月后,當予生父親不慎墜落山崖時,村中便有非議暗起。
“你們胡說什么!我孫子好著呢,再說三道四,小心我敲爛你們的頭!”每次有人非議予生被奶奶聽見時,她總會揮舞著鋤頭強勢地回擊,她可不是善茬!
奶奶收養了予生,但苦于自己沒有母乳,經常半夜抱著予生,偷偷進到別人的牛圈里,逮到有奶的牛,就把予生捧過去。聽著予生“呼哧呼哧”吸得直響,奶奶倒也被逗樂了。就這樣東一口,西一口,予生總算是活了下來。
然而,隨著予生一天天長大,奶奶也發現了一些情況——予生不睜眼。
到了一歲時,理應早該睜眼了,但是予生的眼皮子就像是緊連著的,怎么也睜不開。也因此,村里人完全將予生視為怪胎,備受村民的歧視和辱罵。
至其八歲,予生依舊不能完全睜眼,上下眼皮之間,像是連著一條條肉線,像是在封印著他的雙眼。也正因此,予生的視野總是模糊不清,他經常會走著走著,就被人從背后踢打,再扭頭時,早已一人也瞧不見。
“這些個挨千刀的,要是哪天被我抓住,我非打死他們!”每次見予生灰頭土臉地回來,奶奶總會這樣安慰他。
然而這樣下去確實也不是辦法,她不能時時守在予生身旁,為了保護孫子,奶奶決定離開村子,帶著予生搬進山里,大不了自己種野菜,養家雞,倒也省得跟那幫流氓胚子說話,看著都污眼。
往往這時,奶奶都會撫摸著予生的頭發,告訴他睜不開眼可真是大福之兆,這周圍可沒什么好看的,都是些骯臟的渾球。不過話說回來,住在山上對予生來說確也自在,每天坐在草屋前的園地旁,聽聽風吹林子的聲音,不需要再擔心,會不會有人突然在身后踢自己一腳。
九歲那年,奶奶的生辰快到了,予生知道奶奶年紀大了,見不得壽辰之類的字眼,因此也不與她說,自己偷偷跑下了山去買一些壽餅。然而,這一趟下山并不順利,他被村民看見了。隔天,在奶奶外出拾柴時,就有幾個村民沖上山,說是昨夜自家雞死得莫名其妙,定是予生這個災星害的!
不由分說,幾個村民將予生毒打一頓,不僅如此,還將屋前菜園里的野菜踩爛,將兩只家雞活活打死。
奶奶回來時看到一片狼藉的菜園,氣得直接將柴扔在地上,罵罵咧咧地喊著,“又是哪個挨千刀的野種,跑這來糟踐我的東西!”然而,當她看到趴在地上的孫子時,那股躁勁瞬間又消散了,心疼得上前抱著予生,半晌說不出話來。
“沒事的奶奶,我就是挨了幾下,不礙事。”予生安慰著,艱難地出地上爬起。
“怎么就沒事啊,都被打成這樣了,這群挨千刀,跟奶奶說,究竟是誰……”奶奶話說至一半停住了,她才意識到,如果予生能看到是誰欺負的,這幾年也不會過得那么辛苦,處處遭人排擠。想至此,奶奶再度心疼地將孫子摟進懷里,“嗚嗚”哭了起來。
半夜,奶奶好像氣病了,躺在床上哀聲連連:“倒是欺負我啊,這群挨千刀的雜種子!”
予生擔心奶奶病情加重,因此趁夜下山買藥,反正對他來說,白天黑夜差別不大。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山,一路上小心翼翼,留心一切風吹草動,才終于跑到了村西口處的藥房。那個藥房早些時候奶奶就帶著予生來過,藥房老板人好心善,從不難為他們。
在藥房里停留了不到一刻鐘,予生就拿著藥出來了。雖然藥房老板極力阻止,但予生還是跪地,磕完了三個頭。拿著藥的余生,一心趕著給奶奶治病,因此犯了迷糊,竟跑進了別人的田里,被幾個看田的村民給抓住了。
“又是你個小雜種,敗死了別人家的雞,又想來這害我?”其中一人嚴厲罵道。
“沒……我沒有……”余生怯懦地往后退,趁他們不注意,轉身就想跑,卻被人從后狠狠踢了一腳,重重地正面摔在地上,他覺得臉正在被泥土撕裂著,感到火辣辣的疼。
“你往哪跑?看得見路嗎?死瞎子!”話剛落,四周傳出了刺耳的哄笑聲。予生蜷縮在地,將藥深埋進懷里,頷著頭,完全不敢動,因為只要稍動一下,就會被狠狠踢上一腳。
“我看算了,再這樣下去沒意思,反正現在天黑,干脆掐死得了。”其中一人提議。
“可以!反正就那個老太婆養著,打死他能有什么事。我聽說人被掐死,眼珠子會爆出來,不妨試試?”另一個人詭笑著。
予生還來不及想接下來發生什么,一陣拳打腳踢先行展開。隨后,他的臉就被人按進了土里,左右摩擦。粗糙的泥石劃破皮膚,一種難言的窒息感瞬間襲來,他雙手握拳,發出“嗚嗚”的求饒聲,他不想死啊,如果自己死了,那奶奶怎么辦啊?
然而,那幾名村民似乎沒打算放過他,繼續扯著他的頭,歡呼雀躍著,像是在慶祝一場大戰凱旋。大約每20秒鐘,他們就會將予生的腦袋抬起來,看看是不是真的有眼珠爆出的壯觀景象。第一次,他們有些失望,于是將予生的頭更用力地按下去。第二次,予生的臉上已經沾滿泥土,但雙眼依舊緊閉著。就在第三次,當他們發現了予生懷里的藥,并企圖搶走時,天云突然劇烈翻涌。予生緊緊抓著藥袋,死活不肯松手,他抓得越緊,他的腦袋就被壓得越緊,他感到整個腦袋就快要炸裂了,大量的血液正從心臟涌出。
當他們第三次揚起他的腦袋時,伴著一聲響徹黑夜的嘶吼,惡魔睜眼了。
霎時,風起云涌,那幾位村民嚎叫著四處潰逃,卻無一例外地,全被誅殺!暗夜之中,他的雙瞳如赤焰灼燒,心臟正在劇烈地朝血脈里噴涌鮮血,他渴望殺戮,一場積郁許久的殺戮!他緩緩轉身,眼前,是那個正義消跡,壓迫成風的村子,那里的所有人,該將為此付出代價!
然而,他剛走出幾步,忽然感到心口如炸裂一般,他體內的血液早已如他狂熱,奈何他幼年之軀,根本無力承擔!他望著前方那片無盡的黑暗,憤恨倒下,跌落在冰涼的泥土上,血流如注地從雙眼涌出,將土地染成深紅。等至他體弱神乏,昏然閉眼時,血方才止住。
予生倒在地上,雖眼不能睜,但聽覺依舊敏銳,他隱約聽到,有腳步聲朝他逼近。
『肆章之道祭』
道祭手執星紋劍,從暗叢里走出,面目猙獰地朝予生走去。他機關算盡,終于等來了這一刻。
他當初伏魔百年,才練得仙骨,豈能料到,竟在稻佑村被盞凌一劍砍斷,終此修為皆滅不提,還落得這副殘萎之軀。
十多年前那場震撼三界的神魔之戰,他也在場,只是失了修為,不敢近身,只得遠遠觀望。他清楚見得,塵濟祖師將青石柱連同盞凌一起推進輪回池,那青石柱乃千年玄石鑄成,若得此石煉化,別說百年修為失而復得,說不定還能再增不少。
自此后,他四處探尋盞凌輪回之事,常許諾小鬼可為其渡劫練法,誘其為他尋找人界投胎轉世的等等音訊。終在十年前,他獲悉了一個消息,盞凌因犯天作祟,不得以輪回之法轉世,其轉世嬰靈,將于酉時墜至萬峰寺。若無宿生之主,其魂將散,若恰有適孕者,將得以轉世。
盞凌若世魂盡毀,那千年玄石豈不是一同毀了?他絕不能容此事發生,然而他亦不想讓盞凌順利誕生,因此才選了年事已高的夫婦借胎懷石。未曾想,盞凌竟順利降世,更令他不解的是,盞凌轉世的嬰兒,身上竟無半點靈氣。多方查閱,方知玄石已隨盞凌一同輪回,靈力皆已被封印,因此與普通石頭無異。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讓盞凌再度魔化,以此喚醒玄石被封印的靈力。
數年來,他想盡辦法激怒予生,他知道當天赤眼再度睜開,玄石也將蘇醒。然而不知為何,予生只是一再隱忍,全無前世的凌厲獨尊之態。他日日嚴守在予生左右,只要一有機會,便會再度激怒。終于在前幾日,予生下山之事被村民發現,原本眾人只是厭煩,但經由他一番挑撥,加之其通靈者之稱加身,人人皆暴怒如雷,唯恐予生真會禍害全村族人。
連守在田間的幾個村民,也是他連夜叫來,理由是予生會再度下山,踐踏良田。他可謂是詭計盡施,終有了這一次天賜良機。
他走至予生身旁,俯視眼前這個當初叱咤三界,如今竟也不堪一擊之人,不禁狂笑。他緩緩蹲下,星紋刀一點點靠近予生胸膛,其刀刃在月下閃著駭人的冷光,映射出他邪魅的嘴臉。
“去死吧!”他怒吼一聲,刀尖重重刺下,當星紋刀刺進予生幼嫩的皮膚時,猛然間,一道耀光閃過,只聽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星紋刀斷至兩半。
『尾章之同衾』
道祭先是一驚,身子險些往后倒,待緩緩回神時,只見予生的胸膛處,有一顆溫潤如玉的石珠半露,色澤喜人,盈盈閃著殷紅色珠光。
他見之,心念此珠定是那玄石轉世之物,便宛若著魔一般,猛撲而去。
石珠似有靈性,靈巧閃向側邊,并穩穩地懸于半空,珠心處傳出女童稚嫩的聲音:“盞凌前世毀你仙骨,已遭輪回,散了盡數修為,這一世已為常人,你為何不愿繞過他!”
道祭聞聲,不禁大笑嗤之:“他血眼一睜,須臾間連殺數人,此為常人?”
“我與盞凌同輪回,見其血瞳經久不消,恐來日再生禍端,便借此石之靈威,化身為瞳簾,一生遮其目。奈何世道不允啊,你當看見,剛實乃不得已為之。”
“荒唐!”道祭怒斥,“前世為魔,血洗天宮,今世豈有安生之理?”
說罷,道祭啟召魂之法,霎時,四周瘴氣突涌,于黑暗處冒出數個怨魂,齊聲發出干竭的嘶吼,前赴后繼地朝石珠撲去。然而,凡觸石珠者,皆如煙消隕。
其他鬼魂見狀皆心生怯意,連連逃散,眨眼間全都消匿于暗夜之中。
道祭見招魂之術無用,便緩緩握緊半截星紋刀,一邊轉著刀柄朝予生走去,一邊諷笑道:“既然碰你不得,那我倒要看看,他凡胎肉體,可否也碰不得!”
“你剛已斷刀試過一回,何必執迷不悟?”她故作鎮定地回問。
道祭站于予生身旁,將星紋刀旋了一圈,說道,“他凡胎肉體,血流滿地,恐難以支撐靈石的威力吧?你想護他,也只是刀殺不得他,那這樣呢!”說罷,他扔掉了星紋刀,面目瞬間猙獰,俯身掐住予生細小的脖頸。頓時,他渾身青筋暴起,雙手越捏越緊!
她困于石珠內,眼睜睜看著予生面色充紅,急得左閃右移,確實如道祭所說,她可擋刀劍傷身,但擋不住氣脈!
歷史仿佛重演,同在生死攸關之際,只聽得身后傳來了奶奶有力的叫罵聲。
原來奶奶剛才被吼聲驚醒,半夜見予生不在,以為是被那些村民抓走,氣得不管不顧,抄起墻邊的棍棒就沖下山來。她走至山腳處,遠遠地看見那個該死的神棍正在掐予生,頓時怒火中燒,別提有多瘋狂,直接健步沖過去,一棍將其擊倒在地。道祭猝不及防挨了一棍,他也是凡胎肉體,自然疼得抱頭打滾。
那一棍打下去,奶奶覺得不解氣,于是又朝他補了一棍,這回終于不滾了,直接暈死過去。
石珠見狀,連忙斂了光,又重回到予生體內,繼續封印其雙目。
奶奶不安地跪在予生身旁,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她先是試了一下予生的鼻息,見還活著,方才舒了口氣。此時,忽然云破月開,映著月光,奶奶猛地瞧見予生臉上的斑斑血跡,瞬間又傻眼了,心疼得嘴里直嚷嚷“哎喲,哎喲!”
雖然奶奶有病在身,但此刻,她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竟將予生背在肩上,直往藥房跑去。
奶奶好幾次都虛弱得差點跌倒,好在手里有棍棒撐著,才勉強一步步走下去。到藥房門口,她將予生輕輕放下,顧不上擾民之說,開始扯著嗓門喊,足足把那周圍的窗戶都喊亮了。
大夫半夜點燭為其診治,發現予生僅是失血過多,身體并無大礙,就開了一些補血的方子。大夫看奶奶坐在一旁,便也幫她把脈,奶奶起初不肯,直到大夫說不收錢,她才不情愿地伸手。
奶奶本就受了驚嚇,加之半夜跑了一路,心脈早已混亂,大夫擔心這番回去有危險,就強留他們住宿一晚,連夜為他倆煎藥。
“是你要留我過宿,可要收錢?”奶奶明知故問。
“不收不收,你且先休息吧!”大夫撫了撫胡須,朝她點頭一笑。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予生便醒了過來,除了有些虛弱外,其他還和往常一樣,雙目只可微張,不能盡睜。回山之前,奶奶向大夫道謝,稱再也不會來了,說他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路上,予生挽著奶奶的手,說他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他體內有一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女孩。奶奶聽后,忍不住笑了,說予生長大了,馬上就要懂男女之事了!
予生聽后也笑了,兩人閑聊著走到山腳,發現那里圍著好多人。原來今早有樵夫上山時,發現有幾個人死在了田邊,而一旁正趴著一個鬼鬼祟祟的人,他抽出柴刀抓住了那個男人,并報了官。
道祭狼狽不堪地束手就擒,抬頭時,正好看見了正在人群里觀望的奶奶和予生,就連忙大喊:“人是那個災星殺的,我頭上的傷,是那個老太婆打的啊!”
官兵和村民都轉頭看向予生與奶奶,顯然覺得這事很荒唐,即便人們再討厭予生,也不信一個小瞎子能殺死幾個大人。
道祭最終還是被關進牢里,他被抓前一直喊著:“他是惡魔,終有一天你們會看到的!”
予生不自覺地也跟著重復了最后一句:“終有一天……”
予生隱約感覺到,他體內也有一個聲音在重復著:“終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