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上海的孩子都不會說上海閑話了,我妹妹的孩子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里都只說普通話。說上海閑話的人越來越少了,上海閑話距離消失估計也不遠了。”我的同事彬哥懷著濃烈的告別口吻說完了這句話。看著他的眼神,我以為他在參加某人的遺體告別會。
彬哥的話我只同意一半——上海閑話遲早會成為博物館語音展廳里的陳品,或是語言愛好者研究的活標本。但導致這一結局的原因絕對不能簡單歸咎于使用人數的銳減,而是造詞能力的嚴重退化。
01?造詞能力是一門語言的活力源泉
語言和人的身體一樣,需要新鮮細胞的支持,也就是所謂的新陳代謝。新詞匯代替舊詞匯,仿佛新細胞代替舊細胞一般,為語言提供源源不斷的能量,幫助延續生命力,實現進化。
中文本身就是一門造詞能力極強的語言。曹操在打敗袁紹后,寫了篇《觀滄海》,寫到興高采烈時,用“幸甚至哉”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千年后,到了民國,抗戰勝利時,人們高呼的是“萬歲”;再到現代,人們只用一個字就能表達以上心情——“爽”。這就是造詞的過程,曹操想不到現代人會用爽字,現代人也不會再刻意像曹操那樣用繁復文字表達心情。語言就這樣經過新陳代謝,實現了進步,并獲得了更強大的生命力。
英文也一樣。韋氏詞典里每年都會收錄大量新生單詞。staycation / 宅度假,sock puppet / 上網用的馬甲小號,vlog / 影像網絡日志,每年都會有各種各樣的新詞匯嶄露頭角。
可見,中文會造詞,英文會造詞,法文會造詞,德文也會造詞。可是,上海閑話呢?告訴我,你上一次聽說完全由上海語創造出的新鮮詞匯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02 上海閑話的黃金歲月
上海閑話并非天生缺乏生命力。回顧過往,它曾有過如此輝煌的時代,它也曾像少男少女一般,迷人富有想法。
清末,伴隨著上海開埠,北方人,南方人,外國人紛紛涌入這種年輕的城市。他們操各自的語言,過著各自的生活。時間久了,生活開始融合,語言也跟著融合。上海的移民們對此無比熱衷,甚至主動創造。上海閑話迎來了黃金時代。其中,最有味道的莫過于結合了英文的詞匯。
斯別林——彈簧。來自于英語Spring。
老克勒——有派頭,有檔次的人。關于“克勒”有多種說法。一種是英語Color的音譯。也就是衣服領子的意思。另一種是“clerk”也就是職員的音譯。
匯山——路邊。1845年,英國人在黃浦江畔建造了一個浮動碼頭,由于覺得該碼頭極其簡易,就隨便給它起了個名字“Way side”意指路邊小碼頭。結果上海人再次化腐朽為神奇,將way side翻譯成了頗具詩意的匯山。
昂三——差勁,令人惡心。來自于英語on sale,暗示說你這人人品差到只能擱在路邊賣了。
癟三——無業游民。有人認為該詞來自洋涇浜英語中的beg say,也有認為來自洋涇浜語的empty cents(或penniless)
至于“阿三”這樣的詞匯,我不說,大家一定也都耳熟能詳了。
改革開放以后,上海閑話迎來又一波造詞高潮。
打樁模子——黑市上做倒賣生意的人。這些人長時間站在某一處,渾身上下抖動不停,像個打樁機。因此得名。
淘漿糊——形容一個人做事好馬虎,愛糊弄。
可是,在此之后,直到現在,上海閑話再沒有迎來造詞高峰。超過20年,沒有一個像樣的新詞匯。
03?排外是殺死造詞力的罪魁
如果放寬搜索范圍,上海閑話還是造出了一個新詞的——硬盤。一個用來侮辱外地來滬人士的詞語。伴隨著上海的開放,某些上海人的內心卻變得閉塞。一部分上海人開始堅持一種看法:上海閑話是上海人發明的。因此,他們拒絕在上海閑話里體現移民特色。你難道指望某句上海閑話里出現一個東北詞?或者安徽詞?
可令他們尷尬的事實卻是,上海閑話本就是在很大程度上以寧波話為主要基礎的。甚至連我們最引以為豪的自我介紹詞——阿拉,以及最拿手的臟話——XXXXX,都是土生土長的寧波詞匯。
為什么當年的上海先輩們能夠坦然地使用寧波話作為上海語的基礎。現在的我們,反而更保守了?答案很簡單:我們的先輩們本來就大多來自寧波以及江浙地區。
上海閑話是移民們帶來的語言。移民創造出的語言是離不開寬容與包容精神的。當現在的我們為了“上海本土精神”放棄老移民精神時,我們已經親手掐斷了上海閑話的大動脈。
“外地人,我們不喜歡,所以我們不會在上海閑話里加入外地詞;外國語,我們喜歡,但我們直接用最標準的英語發音就好了,干嘛要費勁創造洋涇浜式詞匯。”
這個不愿意,那個又不肯。不愿接受其他語言詞匯,又不愿開創制定符合時代特色的新語言準則。當同為方言的粵語不斷自我更新時,當我們的普通話以每年數十個新詞匯與時俱進時,上海閑話卻與其他不思進取閉關自守的方言一樣,逐漸枯萎,失去創造力。
04?音調無法適應誕生的新詞
更糟糕的是,由于發音的天生缺陷,上海閑話無法表達大部分的普通話新詞。“神馬都是浮云”。“不明覺厲”“十然動拒”“喜大普奔”等網絡新詞很難用上海閑話發音。這也難怪為什么新一代的上海人總喜歡在用上海閑話聊天時,不自覺地加入普通話。沒辦法,上海閑話的發音太難與新詞匯接軌了。而從目前來看,似乎也不會有哪位人士愿意站出來,為適應文字的進步而編制新發音表。
沒有創造力,沒有造詞系統又有嚴重局限性的語言有什么理由繼續被使用呢?又有什么資格繼續存在呢?畢竟,語言的流通程度首先在于其實用性,其次才是底蘊與鄉土情懷。
如果有一天,上海閑話真的死了。所有狹隘自守又無所作為的上海人都是共犯。
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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