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赫舍
神跡降臨的一刻,總是伴有毀天滅地的能力。
于是人們總是祈禱救贖,好躲過末日的來臨。
然而命運的輪盤是靜止不前的。
再珍貴的東西也將并入泥土。
說聲再見吧,你并不能拯救任何。
? ——阿倫克西民謠
? 古老的國度已經毀滅了。
? 喬伊撒輕輕感嘆著,他抓起一捧故都的沙土,仔細摩挲這座曾經孕育了阿倫克西人的偉大城池。與所有被黑沙暴吞噬的地域一樣,薩瓦拉厷消失的是那樣突然,仿佛只用了燒制護城矮墻第一塊泥磚的時間。
? 這是喬伊撒第一次回到薩瓦拉厷,他還記得穿過頭一座門樓,向左越過一條長街,一座花市,再一處歌舞院,就到了他過去的家。阿倫克西人喜歡熱鬧,生性讓他們的族群長久聚居在山間盆地,哪里有河流湖泊,哪里就有他們的炊煙升起。在那些飄蕩著面包與果酒香味的日子里,最清晰的記憶卻是剛出生就被父母收養里的幼小的盧伊娜。
? 曾經閑暇的時光總是數也數不盡的,如何與盧伊娜愉快地相處是喬伊撒的人生必修課。長街盡頭的花市對盧伊娜來說有著無窮的魔力,薩瓦拉厷所有的鮮花和果實都在那里,一年四季散發著誘人的芬芳。每年夏日,炎熱的天氣總是最難以挨過,喬伊撒常常帶著盧伊娜在出門打水的路上偷閑去一趟花市。然而就連販水果的伙計們都知道,嬌氣的盧伊娜只巴望著品嘗秋天才出產的紅石榴,吃不到就用嘴巴咕嚕嚕地吹氣,一幅受盡委屈的模樣。每到這個時候,父母總會點著喬伊撒的額頭,大聲吩咐到:還不出去給盧伊娜找石榴?!
? 記憶里的盧伊娜,是個煩人的小家伙。
·
? 這是喬伊撒第一次回到薩瓦拉厷,在此之前,他從未有任何機會去大陸的其他地域親自看上一眼。學堂中的古老卷軸記載著遼闊的大陸被分作南北兩塊,中部由瓦爾古茲河貫穿東西,滋養著兩岸富饒的土地。阿倫克西人就生活在北部的大地上,一座座山巒高低起伏,如同手臂從南向北環繞著古都薩瓦拉厷,而與之相對的,是大河以南地勢低緩,氣候濕熱的南方陸地。
? 南陸是什么模樣的,喬伊撒本來毫不關心。這是阿倫克西民族的缺點,他們總是習慣于樂天知命,對于外界的事物到底有或沒有,并不是那么的懷有好奇心。
? 然而自從離開故鄉,在過去的幾年里,喬伊撒沒有一刻不曾好奇自己為何如此的幸運,因為在他平靜的、常常被盧伊娜賴皮的生活中,只有那一天為了找紅石榴一路來到了瓦爾古茲河邊。
? 這本來是一次短暫的旅行,他們只需要跟隨薩瓦拉厷好心的騾馬車隊越過南部高山,再花上兩天的時間往返于河岸沃野哺育的果林。返程的夜間,車隊就停駐在山巒頂峰的洞穴里,篝火冉冉燃燒,盧伊娜不安分地裹在毛毯中不肯入睡。喬伊撒只得把新鮮的石榴從羊皮袋拿出來,一顆顆剝開放在隨身的小銀盅里,許諾這些美味的石榴籽將成為她明天的早餐。
? 當清晨的陽光連同黑沙暴從北方的曠野上升起的時候,在這仿佛一眼可以望盡阿倫克西地理圖騰的山巔,遮天蔽日的黃沙簡直模糊了他的眼睛。山下的田野和水塘變成了一堆難以分辨的黃泥,狂風中的沙石夾雜著一些閃亮的顆粒,叮叮當當砸在了盛著紅石榴的銀盅里。
? 世界沉浸在極端的安靜里,只有沙暴席卷了一切。
? 很久以后,喬伊撒想過自己本應對那天的所有細節永生難忘,比如他們是如何跟著驚恐狂奔的騾馬翻過山岳幸存下來的,然而到頭來只有瓦爾古茲河茫茫的河水變成了記憶的碑石,昭示著他們一片茫然的命運。
? 短暫的旅行已經變成了永遠的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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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喬伊撒第一次回到薩瓦拉厷,然而之前的很多個日夜他還帶著盧伊娜在人世間掙扎。北方風沙肆虐,沒有人知道災難什么時候才會停止,阿倫克西人還有沒有可以團聚的家。在瓦爾古茲河渡口等待了三天,喬伊撒終于雇到了一艘小船去往南方大陸的第一所邊境城市奇菻。
? 在奇菻,所有人都在傳言薩瓦拉厷已經不復存在,山麓將狂虐的沙暴阻隔在瓦爾古茲河的北岸,如圖利刃截斷了阿倫克西民族的苦難。喬伊撒花光了所有積蓄在河流沿岸給自己的族人立起沉重的石碑,之后帶著盧伊娜離開那里,前往和北方那片廣漠相隔最遙遠的地方。
? 離開家鄉的時日久了,不愿意相信的東西就漸漸多了起來。他開始疑惑薩瓦拉厷是否真的不復存在,又或是那些鋪天蓋地的黃沙只存在于他的想象當中。
? 因為就在那天清晨,天光僅是微微發亮的時候,一切仍是如此的美好。他還指著小銀盅里一粒粒水洗過,閃閃發亮的果子對剛睡醒的盧伊娜說:看看這個,紅石榴哦,你吃吧。
? 盧伊娜那個時候是多么的高興,無論誰都能從她圓溜溜的眸子里看出十二分的喜悅。然而在那一天過后,盧伊娜不再討要石榴,她仿佛很懂事地跟在喬伊撒身邊,無論怎樣都安靜而乖巧。就在今天,回到了故鄉的喬伊撒腦海里還在回想那句話——吃吧,吃吧。這句平常在阿倫克西人的生活里最快活的話,現在也不能多講了。薩瓦拉厷幾乎變成了一望無際的荒漠,只有腳下還有幾株奄奄一息的芨芨草在熾熱的空氣中發著抖。喬伊撒將隨身攜帶的油布攤開,祈禱在陽光的蒸發下大地能賜給他一點水分。
? 一點,只要一點就夠了。
? 只需要裝滿一只小銀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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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喬伊撒第一次回到薩瓦拉厷,他帶來了同樣逃離黑沙暴,卻沒有逃離病痛劫難的盧伊娜。準確的說,是盧伊娜的一罐骨灰。
? 她是在喬伊撒啟程南下的第四百零三天離開的,醫生說她的胃里沾滿了黑沙暴帶來的金屬顆粒,沒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他們都稱它“沸石水晶”。這種金屬礦物有著十分美麗的外表,瑰麗的紫紅色晶體像石榴籽一樣透亮,在陽光下閃爍不已。人們之所以稱它為“沸石”,是因為在那個誰也不曾料到的清晨,沸石如圖急雨般落到了北方大陸,只要一粒就能將拳頭大的巖石如同熱水沸騰般化開,成為一堆數不盡的黃沙。
? 沒有人知道沸石從哪里來,為什么會悄然降落到北方大地,也沒有人能準確說出是什么時候,這種外表綺麗的金屬礦物成為了稀有的私人收藏品。南方大陸的人們沒有體會過阿倫克西人的苦難,所以苦難的結晶變成了取悅眾人的寶石。
? 盧伊娜是自己把沸石當做紅石榴籽吞下去的,沸石在她體內溶解成細碎的晶體,釋放的毒素使得內臟逐漸纖維化。前來看診的醫生轉告喬伊撒,有黑市的商販表示愿意出高價收買盧伊娜體內的沸石,因為這是迄今為止活體孵育時間最久的結晶。四百零三天,說起來也就是一年余,不長不短,卻能使得讓盧伊娜喪命的毒藥成為稀世的珍寶。
? 說來也是可笑。
? 喬伊撒拒絕了醫生的提議,他將沸石連同盧伊娜一起火化了。謝天謝地這種晶石的燃點并不是太高,只需要一束藍色的高溫火焰持續半個鐘頭,就會和盧伊娜的血肉一起化為灰燼。
? 那就化為灰燼吧。
? 從此不要再連累可憐的盧伊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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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喬伊撒第一次回到薩瓦拉厷,回來的理由是他聽說了瓦爾古茲河不再長流。
? 北方的風沙混含著細碎的沸石終于擊穿了山麓的屏障,一股強風越過裂痕吹過了大河兩岸的平原,在毫無高山阻隔的南方一路向下。這個時候,仿佛人人都在瞬間想起了黑沙暴的威力,他們終于意識到就連傲立于群山環抱之中的古都薩瓦拉厷都毀于旦夕,等到風沙侵蝕了北部的大山,末日的來臨將不會是一個過時的玩笑。
? 北部城市的人口開始大量南遷,到處都是從奇菻奔走逃難的人流,大陸邊緣的城市已經開始造船前往海上逃亡,企圖尋找下一座躲避風沙的港灣。在人們種種逃離苦難的急切的步伐里,喬伊撒停下了腳步。他認真思考了很久,東游西蕩,漫無目的的生活并不適合阿倫克西人。他花了很長時間打工,為所有忙著出海的人們搬運雜物,沿著風沙襲來的方向一路北上,終于來到了瓦爾古茲河的邊界。在那里,古老的河床已經干枯,黃沙填滿了河道的皸裂。
? 渡河而去。
再往北就是回家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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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喬伊撒第一次回到薩瓦拉厷,太陽已經到了最毒辣的時侯。這并非是一天當中最熱的時刻,而是持續到今天,甚至永遠的干旱時日。荒漠中,薩瓦拉厷沒有半點生命的跡象,雖然喬伊撒并不擁有上帝的眼睛,但他相信自己是這塊土地最后的生靈。
他不知道上天為何降罪于此,也不想探尋這背后的因果。阿倫克西這個民族就是這樣,習慣于接受命運的安排,以此求得安寧和滿足。
只是在這段旅途的盡頭,很可惜已經沒有什么可以下腹了。
喬伊撒端起了那只小銀盅,盅里還有沸石化為灰燼時留下的石榴紅色的粉末,和唯一的一點白水攪在一起,濃稠又渾濁,仿佛是最致命的一碗羹湯。
吃吧,吃吧。
他痛恨自己那一天對盧伊娜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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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喬伊撒第一次回到薩瓦拉厷,也是最后一次。
無論與命運做了多少回斗爭。
最終,他還是回到了這里。
平靜地接受死亡。
他感覺像過去的很多時日一樣,一只軟乎乎的白色棉球在腰間的口袋里攢動,毛茸茸的長耳朵就擱在他的手心,那雙石榴紅的圓眼睛安靜的閉著,享受著夏日午后慵懶的時光。
在爆裂的日光和無盡的風沙下,他最后念了一句盧伊娜。
THE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