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時，在外地生活的弟弟和妹妹都回來了。媽媽因為這幾年一直在外地給弟弟照顧孩子，家里只有爸一個人在。而爸幾十年來很少做家務活，自己一個人在家，家里免不了臟亂。我們姐弟三個一起收拾屋子、院子，想讓家里在過春節(jié)時更整潔一些。

院子里有一輛壞掉的燃油摩托三輪車，放在那里兩年了，讓本來不大的院子顯得越發(fā)擁擠了。

弟弟說：“這摩托車已經壞掉兩年了，放在這里也沒有什么意義了，干脆不如賣掉。這樣院子也顯得干凈點，大點。”

妹妹說：“那要爸同意才行。”

弟弟喊爸商量這件事。一直逗孫子的老爸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點頭同意了。

我知道爸沉默中的不舍。因為這三輪車是他多年的“老伙計”了。

二十多年的時間里，爸一共換了三輛三輪車，每一輛車都和他一起風里來雨里去，異常辛苦，所以他對每輛車感情都很深。

我初三那年，家里決定種菜。因為我當時學習成績還不錯，中考后無論去哪里上學都要吃住在校。作為農民的孩子，家里沒有固定收入，所以，每個月的生活費很容易沒有著落。爸媽商量之后，決定開始種菜，雖然會很辛苦，但種菜會有經常性的收入，而不是像莊稼那樣要到一定季節(jié)才能收獲。

等到第一批菜可以上市了，爸騎著自行車，旁邊帶著挎簍，去附近的集市趕集。但這樣的帶法根本帶不了多少，所以過了幾次便決定去買了一輛三輪車。

其實那時汽油三輪車已經比較常見了，但是價格比較貴，爸權衡再三，覺得種菜還沒有太大收益，一下投入太多，怕收不回本，所以最后還是選了一輛人力的三輪車。

這種三輪車雖然價格便宜，但是全靠人力，蹬起來比較累，特別是帶了東西之后，騎著感覺更吃力。爸當時四十多歲，正值壯年，很有力氣，但三輪車上裝滿了菜，他蹬動車子時還是要弓著背，顯得很吃力。

就這樣，這輛三輪車還是用了兩年。

兩年間，爸騎著這輛三輪車跑遍了附近鄉(xiāng)鎮(zhèn)的大部分集市，而我也總能在上學走時準時拿到生活費。

后來，家里種的菜越來越多，一輛小的人力三輪車已經無法裝下了，所以就買了一輛燃油的摩托三輪車。人力三輪在去地里干活時載農具肥料用。

記得那輛車是綠色的，剛買回來的新車，非常漂亮。爸最初騎得不是很熟練，所以速度不是很快。后來開的多了，坐上車幾秒就能把車發(fā)動起來開走。那時家里常種三到四個大棚，因為種植面積比較大，每天都要去趕集。傍晚的時候從地里摘一大車蔬菜，紅色的西紅柿，綠色的黃瓜、辣椒和豆角，紫色的茄子，整整齊齊地碼在車廂內，五顏六色，看起來很漂亮，也讓人充滿了希望。

去趕集的時候，爸總是三點多鐘就起床，因為去晚了集市上就占不到好位子了。周末在家時，睡得迷迷糊糊的夜里，聽到摩托車發(fā)動的轟鳴聲，我知道這是爸要去集市了。

三點多鐘出發(fā)，一車菜想賣完，大概要到上午十點左右，早飯常常是在集市上買點應付一下。不太忙的季節(jié)里，爸回來后還能午休一會兒，到下午三點鐘左右再去地里摘菜。

最辛苦的是收麥子的時候，那時，恰好又是番茄和黃瓜上市最好的季節(jié)。爸去趕早集，因為記掛著地里的麥子，賣菜時總會比菜販的菜價格要便宜一些，這樣他才能盡早趕回家收麥子。那個時候收麥子還都要靠人力，上午八九點，我們在地里干活時，總能看到爸騎著摩托車飛快趕回家的身影。回家后，趕緊用摩托車把麥子拉到場里曬干，再用車碾。這樣的季節(jié)里，每一分鐘的時間都非常寶貴。等到碾好的麥子攏起來，又到了去摘菜的時間了。

每年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爸都會消瘦一大截。他被曬得黑紅的面龐，訴說著他這一季的辛勞。

這樣的季節(jié)雖然勞累，但收獲卻是豐厚的，所以爸一直都很有干勁。但是到了各種蔬菜都要結束的季節(jié)，賣菜成了最難的活。因為臨近盛夏，農村里各家種的菜都已經可以吃了，不必再買菜了，所以此時蔬菜的銷量就會明顯下降。而且每到季末，各種菜的秧子都老化了，結出的果實模樣也不好看了，這更增加了賣菜的難度。在這樣的時節(jié)，爸也不愿意把沒賣完的菜拉回家，因為拉回家只能扔掉。為了賣這些貨底，爸騎著摩托車總要去轉幾個村莊，回家的時候常常都要吃中午飯了。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xù)了好幾年。

后來我畢業(yè)參加工作，但是最初工資很低，經濟上給家里解決不了大的問題。而弟弟和妹妹們還都在上學，爸的摩托車一直就這樣沒閑著過。

幾年的時間里，爸用摩托車為幾個孩子鋪好通向未來的路，讓這個家過上不次于周圍人的生活。

但生活的道路從來就不是一帆風順的。2003年的夏天，我的小妹持續(xù)發(fā)燒，爸用摩托車帶著她看了幾家醫(yī)院，都說沒有大礙。可是小妹的病卻沒有好轉的跡象。后來，有醫(yī)生建議去做徹底檢查。

體檢報告出來后，一家人都被嚇懵了，誰也沒想到白血病這種只在電影電視里聽說過的疾病會找上我們。

醫(yī)生說，沒有外界的幫助，像你們這樣的家庭，任何治療方案的費用都是負擔不起的。但爸還是帶著小妹定期進行化療。在化療的過程中，想辦法尋求幫助。

但小妹最終還是等不及，走了。

那一年，爸雖然停止了種菜賣菜的勞動，卻一下子白了大半的頭發(fā)。

因為這場災難，家里所有的積蓄都花光了，還欠了親戚一部分外債。為了生活，爸又開著他的摩托車，開始了種菜賣菜的生活。

只是這車畢竟用了好幾年了，經常會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毛病。多次修理后，這輛摩托車還是在一天早上把一大車菜擱在了半路。

萬般無奈之下，爸終于把那輛跟他一起辛勞了將近十年的車賣掉，買了一輛新的摩托車。

這輛新的大紅色摩托三輪就是現(xiàn)在院子里壞掉的那輛。曾經，它和爸一起，無論寒暑，都在地里和附近的集市上來回奔波著，還完了家里的欠款，供大妹妹中專畢業(yè)，弟弟大學畢業(yè)。

后來，弟弟決定落戶在外。買房子時，六十歲的老父親又欠下了十萬塊的外債。他和他的摩托車一起，為了還清這些債務，繼續(xù)奔波著。

前幾年，冬天已經開始起霧霾。大霧的日子里，爸還是照常去集市，有一次，竟然因為大霧看不清走錯了常走的路。在這樣的天氣里，我的心里總是會忐忑不安，多次勸爸不要再種菜了，那些債慢些還就可以了。但爸還是想著快點結束舉債的日子，不肯歇著。

弟弟有了孩子之后，媽要去照顧孫子了，爸說種菜的活不是一個人可以忙活過來的，也因為家里的債已經還完了，終于，爸結束了他二十多年的賣菜生活。而那輛三輪車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辛勞，只在農忙時節(jié)到地里去拉拉糧食。

那輛車，也出了好幾年的力氣了，放的時間稍微長點，再用就會出毛病，最后終于還是徹底壞掉了。

車剛壞的時候，爸舍不得賣掉，想著還能再修好。但修車人說已經沒有修理價值了。又放了兩年，在我們的勸說下，他才愿意讓賣掉。

我知道爸內心的不舍。那是他多年的“戰(zhàn)友”啊！

其實，很多人家里都應該有自己的“三輪車”，家里的父親或母親用自己的智慧和辛勞，用“三輪車”建立了一個溫馨的家，給孩子鋪設了一條比自己的人生更平坦、更廣闊的道路。

因為自身的經歷，現(xiàn)在的我也更能理解街上那些辛苦賣菜的人們。所以平常買菜的時候，盡量在路邊買菜而少去超市，盡量光顧那些看起來困難的賣菜老人的菜攤，買菜時盡量少討價還價，盡量少挑毛病。

不是因為錢太多，而是經歷過，也深深理解那種辛勞。

想起我的老父親和他的三輪車，我總想多給這塵世一些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