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相
文/冷色的冰
文革結束前的年月,每一個家庭,解決溫飽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城里人的日子稍微好過一些,每月都有定量的糧票和肉票;在鄉下,人們的日子就艱難得多。就說吃的,粗茶淡飯,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能吃上肉,那簡直就是一種奢侈的生活了。
那時,山子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他的下面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
山子的家庭,算是半工半農:母親在農村干活,父親在國營煤礦上班。照村里人的說法,半工半農,吃穿不窮。可在山子看來,自己的家里同樣苞谷出來吃苞谷,紅苕出來吃紅苕。除了過年的幾天,幾乎很少吃到不摻入粗糧的大米飯。至于蛋類肉類,平時極少吃到,靠著父親的肉票,一月能吃上一兩次,也就頂天了。
這里的講述的,就是一個與吃肉有關的故事。
一個飄雪的傍晚,母親忙完農活回家。
她對一家人說:“今晚炒回鍋肉吃。”不用說,這個消息讓山子和他的弟妹們都高興得跳了起來。母親用肥肉切片,并用腌蘿卜做配菜。肉在鍋里茲茲地翻炒,山子聞到空氣里的肉香,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炒好肉,母親炒了一碗飄兒白,煮了一碗老南瓜。
山子吆喝著,和弟妹取碗擺筷。父親關了門,一家人準備吃晚飯。
“嘭嘭嘭!”有人敲門。父親開門一看,是同一個生產隊里的李毛子。看見他單衣薄衫,身體微顫,父親連忙請他進屋。
李毛子是個單身漢,快二十了,沒有家,孤家寡人一個。
他站在門口,說有事找山子父親。
父親熱情地問他吃了晚飯沒有,李毛子向桌子邊看了一眼,遲疑地說:“還沒呢。”
父親把李毛子拉進屋里,說:“來,粗茶淡飯,不要客氣。——先吃飯。”一邊騰出座位,一邊叫母親添碗加筷。父親還去拿了白酒,要和李毛子同喝。
李毛子笑吟吟地落了座。
父親和李毛子喝酒,母親和孩子們吃飯。
“來,毛子,吃蘿卜,別拘禮!”父親舉起筷子對著肉碗,熱情相邀。
李毛子客客氣氣地舉起了筷子。
山子和弟妹們當仁不讓。幾雙筷子在肉碗里交叉攪動。
山子的弟弟在碗里反復翻找,他想找一塊瘦一點的肉,可碗里幾乎全是肥肉。
父親火了:“洋叉筷子的翻什么翻,夾到哪塊就是哪塊嘛!”
本來吃肉的機會就少,弟弟這種挑肥揀瘦的動作定然是犯忌的。
弟弟只好委屈地把筷子縮了回來。山子看見,弟弟的眼淚都快出來了。
父親卻絲毫沒有留意,一邊喝酒,一邊和李毛子聊了起來。
母親吃了口飯,對著毛子插了一句:“毛子,你姐姐現在跟你有聯系嗎?”
毛子本來在吃肉,咽下肚后,這才回話:“沒有,唉,好多年都沒有聯系了!”
父親醉醺醺地問:“一封信都沒有寫過?”
毛子臉上露出悵然的神色,他低沉著聲音說:“就在她災荒年丟下我,跑進城嫁了人,給我寫過一封信,后來就再沒有音信了。”
一時飯桌上冷了場,父親像是為了調節氣氛,也像是為了安慰毛子:“來,毛子,別想那么多!喝酒,吃蘿卜!”父親的筷子又指向肉碗。
大家正吃著、喝著,突然,電燈熄了。
父親忙去找煤油燈。
山子和弟妹們呆呆地等著。母親在埋怨:“吃飯的時候停電,搞什么名堂呀?”
就在這黑燈瞎火的時候,李毛子并沒有停筷。他嚼著飯菜,兩次把筷子伸進肉碗里。雖然光線微弱,山子和弟妹們還是看見了;山子的母親也看見了。
煤油燈來了,毛子的嘴還在咀嚼。山子一家人都無聲地看著他,不說話。
“快吃吧——也沒有什么吃的!”當父親再次把筷子指向肉碗時,碗里的肉的確所剩無幾了。
油燈下,人們的影子搖曳不定,昏暗而模糊。
電燈重新亮起時,人們已經吃完飯,開始收碗收碟了。
李毛子舔著嘴唇,接過父親遞來的“朝陽橋”香煙,點燃后,吸了一口,對山子父母說了聲:“今晚多謝款待啰!——這肉炒得不錯!”
“哪里哪里,別客氣!——隨時來耍就是。”父親把毛子送出了家門。一直到地壩邊,父親還叮囑道:“喝了酒,走慢點!”
李毛子的背影搖搖晃晃的,最后慢慢消失在暗白色的夜幕中,父親才返回家里。
母親還在廚房里洗碗筷。父親走近了,她淺淺地笑著說:“你去找煤油燈時,毛子猴急地夾了兩次肉呢。”
山子附和:“嗯,我也看見的。”
山子的弟妹也幫腔:“我也看見的。”
父親笑了:“這個毛子——哎呀,他一個人沒個家,東一榔頭西一棒的,他也苦呀!——要是有多的衣服我還想送一件給他呢!別計較他了。”
……
若干年后,山子進了城。奔波于城市的熙熙攘攘,勞碌于城市的車水馬龍。
每次在超市里,肥肉幾乎賤得無人問津。他的腦海里,就會不時浮起那段艱難歲月里的時光,還有那盞把人影照得飄飄忽忽的煤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