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簡陋的屋里,一個孩子的母親躺在簡陋的床上,身上蓋著一條單薄的被子,久經不洗,看上去已經骯臟了。

孩子在隔壁的廚房里煮著飯,飯煮開了,他把鍋蓋掀開,一股白煙直往上冒。孩子找來碗和勺子,把鍋里僅有的一點米飯撈上來,端到母親的床前,用手輕輕地拂摸著母親的額頭,把她弄醒,說:“媽,飯煮好了,您吃。”

母親微微睜開雙眼,伸出顫動著的雙手,想把自己支撐著坐起來,孩子見狀,忙彎下腰去,用手抱著母親的后背,把枕頭靠在床上豎起來,讓母親半仰著躺在上面,母親接過孩子遞上來的米飯說:“孩子,你吃了嗎?”

“吃過了,剛才見您沒醒來,先吃了。”

“袋子里還有多少米,還可以吃多久?”

“媽,你不用擔心,還有的。”

“哦。”母親用筷子輕扒著碗里的米飯,慢慢地吃著,不時望向孩子憂愁的眼睛。

“媽,我給您請醫生去,你先躺著,等我回來。”

“不用了,媽的病沒大礙,休息一下就好了,再說,家里也沒幾個錢了。”

“不,上次醫生走的時候說,要及時治療,醫藥費可以先欠著,我還可以到隔壁王叔叔家去幫忙干農活,他會給我一點報酬的,等拿到錢后再付醫藥費。”

“聽我說,孩子,媽的身體真的沒事,為了媽把你累苦了。”

孩子沒有說什么,兩行淚水由眼角悄然滑落,他默默地走了出去。

母親還沒睡著,還在簡陋的床上躺著,醫生來了,背了一個外出用的藥箱,他仔細檢查了病情后,沒有說什么,臉上閃過一絲愁容,好像生病的是他自己一樣。他對小孩說:“我帶的藥不齊,你拿著這張藥單到我診室里去把藥拿回來吧!”

小孩接過藥單走了。

簡陋的房里一陣沉悶,母親用矛盾的眼光看著醫生。醫生還是眉頭緊鎖,一直沒開口。

“是不是我的時間不多了,你實話告訴我,我還能支持多久?”

醫生嘆了口氣說:“按我多年的從醫經驗來看,你應該要有心理準備,作最壞的打算,站在醫生的職業道德來說,我不該講實話,但你知道,必須要有人來陪著你度過的,我不愿告訴小孩,因為他還小,不應承受這樣的打擊。”

“謝謝你,你的顧慮我可以理解,你不必自責,我只有這么一點積蓄了,還夠嗎?”

“不用了,你還是留著用吧!”

“不,你一定要收下。”

“那好吧,用不著那么多的。”

“剩下的在我走后你轉交給我的孩子吧;還有一件事我必須托付給你。”母親把嘴靠在醫生的耳邊,把最后的一絲希望寄予給醫生。

小孩回來了,手里提著一袋的藥,而醫生卻要走了,他背起了他的藥箱,臨出門時,他對小孩說:“你媽沒事,注意讓她休息好。”

母親的病情沒有好轉,還是躺在簡陋的床上,面對孩子時,她總是裝出沒事的樣子,臉上掛著微笑,孩子走后,她又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幾天后的一天,醫生又來了,還帶了一個中年男子,那男子披著出門用的外套,身上還背著一個大包袱,好像剛從遠方趕回來的,小孩還沒回來,空氣悶得窒息。

“阿蓮,讓您受苦了,我對不起你。”中年男子眼里滾下兩行熱淚,哽咽著說起話來。

“那不是你的錯,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你走后我一直沒要求你什么,這次叫你回來,我只有一事相求,也是唯一的一次。”

“好,你說,我一定完成。”

“我的情況醫生也對你說了吧!但我不擔心這個,你也不必擔心和內疚,我放心不下的是那孩子……”

“我們還有孩子,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我知道后,一定會回到你身邊的,你為什么不對我提起。”

阿蓮沒有回答,她微閉著雙眼,淚水像決堤的洪水般流了出來,痛苦再次涌上心頭,完全展現在那張蠟黃的臉上。

許多年了,她認為可以忘記,但沒有,她把痛苦的往事埋在心底,從不向別人提起,包括孩子在內,都不曾知道。有時孩子也問她的:“為什么家里少一個人?爸爸在哪?”她總是說:“你爸在遠方,很遠很遠的,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看你的。”但一直沒有回來,孩子每次問起都沒有得到答案,也就不再問了,慢慢地開始習慣與淡忘了。

為什么?

為什么十年前的事到現在也忘不了,十年前的往事到現在還是歷歷在目。

十年前到底在這個家里發生了什么事?

十年前,她并不像現在這樣子的,蠟黃著病態憔悴的臉;那時,她很年輕,也很漂亮,水靈靈的大眼睛,一張俊俏的瓜子臉,是那種令人看一眼就忘不了的女人。所以中年男子也忘不了,對她如是一見鐘情。像這樣的一個女人,誰會舍得離開她呢?而偏偏中年男子又離她而去,這到底為了什么?中間是否有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這段往事似乎倆人都不愿提起,都一樣深深地刺骨般地令自己心痛。

阿蓮是一個棄嬰,聽說那年有一對夫婦到區上的醫院把她生了下來,見是女嬰,然后就不辭而別了,區上的醫院由于條件所限,并沒有詳細的記錄,雖也曾作了一些追查,但終沒有結果,區上有一位好心人見阿蓮倒算是活潑可愛,就把她收養了下來。一晃二十年過去了,阿蓮已長得亭亭玉立,宛若出水的芙蓉,自然偶成般的清純秀美,她只要在人群中一出現,立即把所有的眼光吸引了過去,就像一群竄了繩的牛,被人牽著鼻子走。當她離去后,背地里人們總愛議論,這樣標志美人兒,不知何時花落誰家呵!

何時?誰家?

那一年,中年男子在阿蓮的眼里第一次出現,他叫志成,從城里的工作單位調到區上的基層進行鍛煉,剛來乍到,對于一個在城市里長大的人,自然不太習慣,每天晚飯過后,黃昏正濃,他都要到區上的荷塘去散散心,沿著若大的荷塘走一段,運氣好的時候還可以順便搭上前往采蓮子的船漫游一程。

阿蓮也常到荷塘采蓮的,蕩著慢悠悠的小船,在碧波的水面上,輕劃著手中的槳,所過之處留下一條微漾的水痕,順手拈來,摘下已經成熟的蓮子。志成是在一天黃昏遇見她的,那天黃昏很美,金色的落日襯托著綠油油的荷塘,偶爾在沒有荷葉覆蓋的水面上,反射著落日的余輝。志成站在前往采蓮的船上,完全與夕陽融為一體,心思隨著船后面被排開的池水不斷的漂流。

迎面劃過來一只采蓮的小船,船上坐著一位純樸而俊俏的少女,就像流星劃破黑夜般地美麗與吸引人,志成心靈為之一振,在遠離都市后,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那么好看的女人,那種美他根本無法用言辭來表達。城市女人的美,在于服飾的打扮,而眼前看到的,卻是來自自然偶成般的脫俗,不需任何服飾的裝扮與雕琢。船上的少女穿著很普通,只不過是農家常見的衣服,但穿在她身上,似乎另有一般風韻,她的臉型與身段還有膚色的搭配是那么地恰到好處,不能再多一分或少一分。小船在志成的身邊劃過去,志成的失態令船上的少女為之一笑,這一笑如鮮花初放般烙進了志成的腦海,他望著遠去的背影,逐漸在漸暗的夕陽中化作一個小黑點,隨至消失……

但少女鮮花般的笑容卻完全攝取了志成的心思。

他回去后徹底難眠!

接下來的日子里,志成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開始注意衣著打扮起來,工作也精神抖擻,滿臉春風,容光換發,因為他心里充滿了期待與盼望。人有時奇怪得讓人難以理解,當沖動化作意識繼而成為行動后,是那樣徹底地改變了一個人。

志成還是每天到荷塘去散步,自從那次之后,夕陽的落日與滿片綠荷再也不能深深地吸引住他,他到荷塘里去,只是為了捕捉夕陽下一個人的影子,一個漂亮女人的身影。

當一個人要達到某一目的時,一定會不斷地為自己創造機會,有些時候不一定能成功,但心里總還存在期盼,不會輕易地放棄,所以,最終機會還是會到來。

志成與阿蓮獨自倆人坐在同一條船的那一刻,心里不免一番慨嘆,真誠地付出總算會有回報,多日的努力終達愿望。

“你喜歡這荷塘嗎?”阿蓮隨便地問了一句。

“喜歡,你呢?”

“我只認為這里很美,我從小在這里長大,這里的荷與水我是那樣的熟悉,對這里有著一種眷戀。”

“你到城里去過嗎?”

“沒有,聽說那里也很美,是嗎?”

“或許是吧!但我不這樣認為,城里的美,是因為人工的雕塑,而這里的美,卻是自然純樸的杰作,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這里。”

“而你不會留在這里的,是嗎?”

志成沒有回答,他不知該怎樣回答,他喜歡這里,更準確地說,他喜歡和她在一起,在這美麗的荷塘里漫游,但這里不是他的家,不是他翱翔的天地,這里實現不了他心里埋藏著的遠大理想。

船靠邊的時候,志成問了一句:“如果你有機會到城里,你會離開這里嗎?”

阿蓮也沒有回答,倆人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從相識到相知再到相戀,這過程需要一段時間,這時間的長短卻因人而異,有的人會花很長的一段時間來了解對方,而有些人卻憑感覺走,愛就是愛,不要問為什么,心里牽掛著對方就行,所以也會有人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相戀,如果倆人都是喜歡對方的,像志成與阿蓮那樣,不需多少時日,就已墜入甜蜜的愛河之中了。

他們倆人每天黃昏都劃著小船環游荷塘,一邊采蓮觀落日,一邊說著甜蜜的情話。

“如果你不愿留下來,你會帶我走嗎?”

“只要你愿意離開這里,心里還愛著我,我一定會帶你走的,讓你永遠陪伴在我身邊。”

“真的?”

“我可以發誓。”

“誰要你發誓了,只要你曾經記著說過這話就行。”

阿蓮把頭靠在志成的肩上,一頭烏黑油亮的長發垂在后背上,微風吹來,掀起絲絲長發,志成用手拂摸著,然后把她擁入懷里。

浪漫的情懷總是很容易讓人忘乎理智的,特別是沉溺于戀愛中甜蜜的人們,一對熱戀中的青年,為了追求所謂的愛情真諦,往往做出一些沖動的事情。志成與阿蓮在一次溫情的邂后,完全把一切都交給了對方,因為他們都相信,幸福就在不久的將來,這是遲早的事情,然而,這是真的嗎?誰來負起這不經考驗的愛情?

光陰似箭,志成在基層鍛煉的期限也到了,很快就會離開這里,離開這愛情的伊佃園,回到那繁華的都市,帶著他的愛人回到闊別已久的溫馨的家。想到這些,他有種滿足的興奮,但在興奮之余,也夾雜著莫名的憂慮:我應該怎樣向父母開口,家人會怎樣對待這件事情,他們會同意嗎?

離歸期還有幾天的時間,志成拔通了家里的電話。

“喂,您好!請問您是哪位?”話筒那邊傳來母親熟悉的聲音。

“媽,我是志成,家里可安好?”

“志成呀,你不用擔心,家里一切還好,你什么時候回來?”

“快了,還有幾天時間。”

“到時我們去車站接你,叫你爸多賣幾個菜,你也好久沒吃媽為你燒的菜了。”

“不用了,媽,那太麻煩了。”

“沒關系,媽就你一個兒子,不為你操心為誰操心。”

“……”

“你怎么不說話了?”

“媽,我有件事想和你談談,但又不知怎樣向你開口。”

“唉,志成呀,你怎么把媽當外人了,有什么事不能跟媽說的。”

“但這事……。”

“男子漢做事別婆婆媽媽的,有什么事情盡管跟媽說,啊!”

“是這樣的,我在這里交了一個女朋友。”

“這事你怎么從沒向我們提起?”

“最近很忙,一直沒時間。”

“你也這么大了,媽不反對你交女朋友,但要相稱點的,你說說她的情況好嗎?”

“她是區上的一位農家姑娘,父母已不在身邊了,家境也不太好,文化不高……。”

“你真的喜歡她嗎?”

“是的。”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準備帶她回城里……,媽,您的意見呢?”

“這事有點突然,我得和你爸商量商量。”

“好的,我明天再打電話給您。”志成掛斷了電話,心情有點飄忽,靜不下心來,他在想著父母會怎樣對待這件事情,他們能接受嗎?

志成出身于一個富裕的家庭,父親長年在外經商,他媽本來也有一份好工作的,但志成是家里的獨苗,為了培養好他,她辭掉了工作,把所有的心血都放在志成的身上,志成也還算爭氣,大學畢業后,在城里找了一份好的工作,在對待婚姻問題上,志成雖是較自由開放的,但父母卻不這樣認為,他了解父母,處處都為他著想,雖不一定要高攀,但也得門當戶對。

屋子里的辦公桌上擺著一盞旋鈕臺燈,在默默地發著微光,志成故意把它調到最暗,他喜歡這種清幽而朦朧的感覺,當然,在辦公或看書時例外,此刻,他呆坐在椅子上,心里充滿著矛盾,假如父母不同意這等婚事,我該怎么辦?

屋外傳來嗒嗒的腳步聲,這聲音的節奏,志成再熟悉不過了,除了阿蓮,誰的腳步聲還會那么深刻地記憶在志成的腦海中。

阿蓮走了進來,志成站起身攔腰把她抱住,眼睛深深地望著對方,阿蓮把嘴巴靠了上去,志成把頭一偏,兩手松開,轉身背對著她。

“你有心事?”阿蓮從背后抱住了他,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嘴巴貼在他的耳朵里輕聲問候著。

“是的。”

“告訴我,我們一起分擔!”

“我給家里掛了電話,提了我們之間的事。”

“你家人怎么說?”

“現在還沒表態,急死人了。”

“你猜你父母會怎樣對待這件事?”

“我也不知道,這正是我擔心的問題。”

“如果你父母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你會怎么辦?”

“別老往壞處想,事情還沒到那種地步,你知道,我是深愛著你的,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屋里的燈漸漸地滅了下去,完全與黑夜融為一體,人們在一天勞累中慢慢地睡去,心事重重的人兒呵,是否還在輾轉反側?夜風忽吹,掀起柔軟的紋紗,攪亂了人們的一床春夢。

志成第二天醒來,匆匆地吃過早飯,迫不急待地給家里掛了電話,這次接電話的是他的爸爸,這深沉的聲音雖和謁可親,但同時也帶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威懾。

“志成呀,快回來了吧!爸爸好久沒見你了!”

“爸,身體還好嗎?再過幾天就可以回去看您了。”

“這段時間里爸有多想你呵,到那種地方去,真苦了你!”

“沒事的,還不是挺過來了,我的事媽跟您說了吧!您的意見怎樣?”

“唔,昨晚你媽跟我說了,我和你媽商量了一夜,對待婚姻大事不能這樣草率的,你先把這事放一放,回來再說。”

“那我帶她一起回去!”

“怎么可以這樣,還沒過門,人家會笑話的。”

“但我也不能留她在這里呀,一個人的,沒人照顧。”

“你回來處理好這邊的事情再說吧。”父親掛了電話。

志成心里不是滋味,但對于父親的話,他卻沒理由違背,也只好這樣了,先回去,分開幾天,到家安頓好一切,處理工作與家里的事情后,再把她接過去。

離回家的日子越近,志成心里越難受,他怕見到阿蓮,像做了虧心事一樣,總是有意在逃避,他一直想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他一個人回來,按照現代人的觀念,還沒結婚帶女朋友回家住,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況且還有充足的理由,阿蓮在這只身一人,怪可憐的!

列車拉響了啟程的汽笛,在暗示著送行的人們,分別的時刻即將到來,站臺上開始哄動起來,不停地有人走動著,送行的人和啟程的旅客摻雜在一起,千言萬語,揮手遣別,這一刻,多少感人的故事隱在背后,列車里載滿了多少送行人的祝福呵!

阿蓮和志成還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爭取著這一分一秒,列車員趕在列車最后一聲汽笛還沒響徹之際,過來提醒說:“尊重的旅客,該上車了!”

志成松開環在阿蓮腰邊的手,慢慢往上移,停在阿蓮的兩頰上,輕輕地用手托著,深情地說:“別懷疑我對你的愛,我承諾過,不會讓你離開我的,你等著,我很快會回來接你的。”志成把嘴唇靠過去,在阿蓮的額頭輕吻一下,然后提起行旅,趕在汽笛沒拉響前上了列車。

城里的生活節奏是那么地快,每天都在上班與下班之間不斷地掙扎,這是可悲的,為了生活,同時我們也成了生活的奴隸,我們還能為自己安排些什么?讓生活牽著鼻子走吧!志成回到城里,應酬是少不了的,同事、朋友、親戚,每天都有人來拜訪,忙得他每天的時間安排得滿滿地,晚上稍有空隙,但又實在是太累了,匆匆洗過澡,倒頭便睡。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里,志成偶爾也想想阿蓮,但只是一閃而過已,他根本沒有這份閑情,他并不是薄情之人,但生活中的應酬不允許他這樣,他受過良好的教育,不想在眾人面前失態,所以,當他腦海中浮現阿蓮的身影時,他立即轉移思維,盡量想別的事情,專注于同事、朋友間的談話,使心里平靜下來。

深秋的天氣已略微轉涼,落葉的飛舞體現出秋季特有的瀟瑟,城市里并不明顯,因為樹木較少,但也還感覺得到,市中心的公園里,兩旁林蔭道的樹林,不正枯葉若蝶嗎?

志成坐在公園過道的石凳上,前面是一個人工湖,這里沒有荷,但有船,有幾艘供游人乘坐玩耍的船,裝飾得很漂亮,志成想把它劃到湖中去,慢悠悠地蕩著,但他做不到,湖中的水位已沒法承受起載人的船,只有像泄氣的球般泊在岸邊。

“明天名單就要出來了,假如……,我該怎么辦呢?志成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問著自己。

到底是什么事令他如此地心煩呢?

是否關系到一個重大的抉擇?

這事得從幾天前說起。志成近段時間里慢慢地轉入到正軌的工作生活,敘舊漸淡了下來,他也推掉了許多不必要的應酬,專心于自己的事情。他開始想阿蓮了,想和她在一起的快樂的日子,想他們曾經編織的幸福的未來,因為他開始擁有了時間。

志成幾度回到家里,都想提起這件事,但父親不在家,母親又做不了主,到了嘴邊的話只有硬咽回去!父親也真是的,自從志成回來后,也就很少回家了,像是躲避著志成似的,有時難得回來一次,卻又推說太累或太忙,志成自是不便打擾了,這事拖了幾個月也還沒決定下來。

單位那邊幾天前也傳出了一個消息,說要調派幾個年青的骨干分子到外地去進行學習搞科研,以志成的條件,他是完全有資格的,但名單還沒確定下來,志成心里像掛著個水桶,七上八下的,這次的機遇對他人生的仕途很重要,可說是他事業的轉折點,他想去,但不能去,他去了,阿蓮怎么辦?就這樣一走了之了,那么曾許下的旦旦信誓呢?

志成這幾天的心情非常地不好,感覺心里很亂,他想靜下來,但卻沒法實現,他要把眼前的這一切打理好,但又不知從何做起。所以,每天下班后,他都跑到公園的湖邊來,觀看這也不曾平靜的湖水,偶被秋風吹起一抹皺波。

這一抹皺波引起了一個男人多大的情緒跳躍呵!眼前的人工湖忽地變大了,湖面開始冒出玉立的荷來,一直往前延伸,岸邊的船也被劃到湖心去,船上的人在開心地嬉戲著……,夕陽沉入大地,暮色侵襲,人工湖在志成的腦海中復原了它的景象,還是一湖死水,偶被微風吹皺。

不知阿蓮此刻怎樣了?在干些什么?會想我嗎?我在深深地想著她時,她是否也在深深地想著我!如果不是距離的隔膜,她此刻應該在我的懷抱里的。

今天是雙休日,志成不用到單位里去,他好好地睡了一個懶覺,日已三桿,他還躺在床上,醒過來了,就用被子蒙住頭再睡,實在是睡不著了,就隨手拿起旁邊的報紙隨便瀏覽一下,今天的報紙還沒有,志成看了一下床邊的鬧鐘,已經十點多了,報紙也應該送過來了,他打開房間的門,往廳里喊了一句:“媽,今天的報紙送過來了嗎?”

“送來了。”

“有阿蓮的信嗎?”

“沒有,你也該起來吃飯了。”

“哦……。”

阿蓮到底怎么了!近段時間給她的信,她都沒有回,打電話過去又很麻煩,她家沒裝電話,只能拔到區上的單位里去,然后得拜托單位里的人員去通知。志成當然沒有這樣做,他不愿拿自己的私事去麻煩別人,阿蓮那邊一直沒有消息,像斷了線的風箏,音訊全無。

餐桌上的早點就只剩下志成一個人的了,他坐了下來,慢吞吞地吃著,他媽在旁邊的沙發上坐著,手里拿著一份報紙,眼睛戴著一副黑邊眼鏡,看上去還很年青,很有魅力,略顯當年那種美麗的風韻,但這二十幾年來,她安逸地在家當主婦,雖然風韻猶存,而對她來說這已沒有很大的意義了。

“吃完早點后,陪媽到外面走走好嗎?”

“到哪里去?街上太吵了,不想去。”

“到公園散散步,怎樣,今天的天氣不錯,看你整天在家里悶著的!”

“公園那地方,我從小在那玩大,沒什么變化,不去了。”

“那這樣吧!鄰街媽好友的女兒大學畢業回來了,我帶你去認識一下,說不準還可以像媽一樣,成為她的摯友。”

“唉,媽,這種事怎么也把我牽扯進去,你自己去好了;再說,我認識的人已夠多的了。”

“志成,媽見你整天悶悶不樂,怕你心里不好受,把身體弄垮了。”

“沒事,我都這么大了,會處理好自己的事情的。”

媽走進臥室,把黑邊眼境卸了,換上一身套裝,略微打扮一下,拎了一個手提袋出門去了。志成吃過早點,坐到沙發上去,慢慢地閱讀起今天的報紙來。

第二天去上班,單位里像剛揭開鍋的蒸汽,沸騰得厲害,調任的名單出來了,同事們圍在那里,觀看、討論著,從他們的臉上表現出來的神色清晰地顯示著,有人歡喜有人愁。志成走了過去,靠在人群的周邊,把頸伸得長長地,但沒有用,人群太密了,他根本就看不到,人群里有一位同事從里面鉆了出來,志成走了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小陳,怎樣了?有你的名字嗎?”

“唉,沒有,我很想去深造的,但沒這樣的機會喲!”

“你有沒有幫我看了?”

“沒仔細看,我只顧我自己的,沒留心!”

“哦,沒關系,我自己看吧!”

志成望著黑壓壓的人群,臉上浮現一臉的無奈,他掉頭走進了辦公室,開始他新一天的工作。

中午快下班前,單位里召集全體人員開一個短會,講的內容無非是說調任搞科研的名單已經選出來了,這是經過嚴格的挑選與眾領導周密的討論推選出來的,充分體現了什么民主、公正的精神之類套話,通知全體人員務必到公布處查看。

志成一句也沒聽進去,散會時,他匆忙地走到公布欄前,查閱起名單來,他逐一地核對,在接近末頁的排名上,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確認無誤后,悄然地離去。

再過幾天被調往的人員就要啟程了,單位里中止了他們的工作,讓他們自己做好準備,志成這幾天心亂如麻了,沒有一點頭緒,他還在去與不去之間徘徊,按一般人的看法,這機會實在難得,不去就太可惜了,志成當然也想去,但他卻放心不下一個女人,他走了,阿蓮怎么辦?

阿蓮那邊還是沒有一點消息,時間已無法再拖延了,志成必須盡快地為自己的內心矛盾做出一個交代。

火車拉響了汽笛,伴隨著起動前的震動,一聲大吼,邁起了它前進的腳步,志成望向窗外的父母,心里不是滋味,從父母的眼神中,他隱隱約約感到好像在他們的心里隱匿著什么,他清晰地記得,當他說要重回小區與阿蓮相見時,父母的臉色開始轉變,再三地相勸與阻撓,但志成不理會這些,今天他還是坐上了前往小區的列車。

荷塘在深秋與初冬的銜接交替之期,流露出了它的傷敗與一片枯榮,往日的爭華活力已不再。塘水微渾,水位也漸低,浮在水面上的荷葉已在寒風和涼水的侵蝕下開始殘化與腐爛,空中飄著的也慢慢地枯零、風干。區上的人們并不會為這一切感到失望,恰恰相反,這是他們所期盼的,不是嗎?淤泥下的藕已經長肥了,露出水面只被一莖支撐著的蓮房也已豐滿,這正是人們一直等待的豐收。人們在豐收的喜悅之際,誰感受到了生物所特有的悲哀,正慢慢地枯老死去,走完它短暫的一生,結束了一個還沒來得及向人們訴說的故事!

志成站在岸邊,焦急地等待著阿蓮把船劃過來,船一靠邊,志成馬上跳到船上去,伸出雙手,把阿蓮抱個正著,阿蓮的動作并不像先前那樣迎合了,從她羞澀的神情和扭捏的體態中流露了一種抵觸的抗拒。

“我還要忙呢,你看,這些蓮子都熟透了,再不采拮就會掉的,我們一邊劃船一邊聊吧!”阿蓮輕扒開志成的手,拿著船槳搖了起來。

“我不在你身邊的這段日子里,你想我嗎?”

“想,做夢都想,只要一閉上眼睛,你的身影已在眼前了。”

“那我給你的信,你為什么一封都沒回我?”

“難道你沒收到我的回信嗎?每次我接到你的來信后,我都捧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寫好回信,第二天就迫不急待地寄了過去,倒是你,我問你的問題你為什么老是避而不答?”

“什么問題?”

“還要我說嗎?你心里明白!”

“這是怎么回事,我根本沒有收到你的回信。”

“你不用說了。”

“你聽我解釋。”

“你這是在掩飾。”

“不,這中間出了問題,我們之間有誤會。”

阿蓮沒有追問下去,志成也不知從何解釋起,他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他很想把這一切都弄明白,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他坐在船上,只有閉上嘴巴沉默不語,什么也干不了。

船不知不覺地被劃到了荷塘的中心,在背后拖著一道長長的水痕,許久沒有合攏,像人身上的傷痕,需要時間的療養。

“你為什么還要來找我?”

“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你不喜歡我來找你嗎?”

“聽說你在城里又有個女朋友了,比我還漂亮,是嗎?”

“你聽誰說的?我沒有……。”

“你父親!”

“我父親來過。”

“是的,難道你不知道,還是你有意在偽裝。”

“我真的不知道。”

“你父親說是你讓他來跟我說的。”

“他都說了些什么?”

“其實也沒什么,只是說你又有了個女朋友,你再也不會回來了,叫他轉告我,還給了我一些錢,算是對我的一點補償!”

“你相信他的話了?”

“我為什么不可以相信,自從那次一別后,你一直沒來看我,電話也沒給我掛一個,在信中問你的問題又避而不答……。”

“我……。”

“你回去吧!”

“你還愿意跟我一起回去嗎?”

“不了,這樣會令我更痛苦,也會影響你的前程的。”

“那么我留下來吧!”

“有這樣的必要嗎?”

“只要你還愛我,對我說一聲‘別走’,我可以放棄一切。”

“你父母會同意嗎?他來這里目的也就是勸我離開你!”

“一直以來,從出生到現在,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讓父母安排好了,但這一次,對待這一件事,我得自己做主。”

“不,你不能跟你父母鬧翻的,那樣會毀了你,再說我也不想在異樣的眼光下生活!”

“跟我一起走,離開這里,也離開我所居住的城市,到遠方去,在沒有人能阻礙我們生活的地方,我會照顧好你的!”

“那又何必呢!為了你自己,也算為了我,你回去吧!不要再說了,這樣并不能解決問題。”

“你不肯跟我走,我不勉強你,但有一句話我必須對你說,不管你相信也好,不信也好。”

“你說吧,我聽著。”

“我的心一直沒變,還依然深深地愛著你,不管是現在,或者在將來……。”

“……”

志成回到家里,忙著收拾好衣物,為明天的行程作好準備。父母親過來幫忙整理,不停地在嘮叨,志成只覺得很心煩,想盡早離開這個家。

第二天出門時,志成沒有作刻意的打扮,只匆匆地洗了個臉,眼睛有點浮腫,臉色也很憔悴;母親過來幫忙提行李,瞧見了,心痛地問道:“昨晚沒睡好?”

志成沒有理會,他把頭扭回去,望向母親那憔悴的臉和略帶浮腫的眼睛,隨后望向父親,接著走了過去,說道:“爸,有一樣東西現在你留著也沒什么作用了,我把它帶走吧!”

“隨便你吧!是什么?”

“信,阿蓮給我的信!”

“……”父親的手在顫抖,嘴唇緊閉著。

“志成,……。”媽過來勸說著。

“我一定要帶走。”

“好,我知道在哪,我過去拿。”

在離別的列車上,志成坐在座位里,找出阿蓮那疊厚厚的遲來的信,用手小心地拿著,讀了一遍又一遍,淚水在臉上劃出了一條淡淡的淚痕。

十年了,十年間志成連家也沒回,他本來去見阿蓮可以順便回家看一下的,而他沒有。他此刻站在阿蓮的床前,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他府下身去,兩手緊握著阿蓮那雙逐漸冰冷的手,在那么的一瞬間,埋藏了十年之久的誤解似乎已冰雪消融;而那雙冰冷的手己從志成的手里滑落,失去了知覺……

阿蓮的墳就在荷塘不遠的山丘上,山丘突出的位置正好讓她一覽荷塘,她曾說過,這里很美,很喜歡這里,也不愿離開這里,她帶著她的痛苦與快樂無奈地走了。

志成在阿蓮的墳前上完了香,帶著陌生的兒子離開了荷塘,經過城里時,他還是沒有回家,一手提著背包,一邊牽著兒子,跨上了前往遠方的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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