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皇上與陸贄語及禍亂緣故,深深的責備自己。陸贄說:“導致今日之患,都是群臣之罪也。”皇上說:“這也是天命,不是人事。”陸贄退下后,上疏,認為:
“陛下志在統一全國,出軍四方,征討叛逆,兇賊尚未誅滅(田悅、李納等),逆將又繼起作亂(朱滔、李希烈等),兵連禍結,將近三年,征兵越來越多,賦稅越來越重,內自京邑,外到邊陲,出征的將士有喪生之憂,居家的平民也面臨隨時被誅殺勒索的厄運。所以,叛亂繼起,怨謗并興,大憂大患,全國人民都同受其苦,唯有陛下泰然高居于深宮之中,四周一片寧靜,聽不見天下的沸騰,一直等到兇卒擂鼓前行,白晝侵犯宮闕,才猛然驚醒。這豈不是我們自己讓人有機可乘,而變兵反而是順應了人心嗎!
“陛下有股肱之臣,有專門負責情報的,有專門負責諫諍的,有專門負責保衛的,可是,見危不能竭其誠,臨難不能效其死。所以,我說導致今日之患,都是群臣之罪,豈是一句空話嗎!
“圣旨又說國家興衰,都有天命。我聽說,上天所看所聽的,都是人!(《尚書》:‘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上天所看到的來自于我們老百姓所看到的,上天所聽到的來自于我們老百姓所聽到的。所謂‘人在做,天在看’,就是人在看。)所以祖伊斥責紂王不應該說:‘我生不有命在天(難道我的命運不是由上天決定嗎)!’武王數落紂王之罪說:‘他竟然宣稱自己有天命,對自己做的錯事,從不后悔。’這就是必定不可舍棄人事而把責任推給天命的道理!《易經》說:‘視履考祥(實踐真理,就是吉祥)。’又說:‘吉兇者,失得之象(吉,就是做得對;兇,就是犯了錯誤)。’這就是天命由人的道理,非常明顯了。圣人的哲理,《六經》所注,都說禍福由人,不說盛衰有命。人事有條理,而天命降下禍亂的事,從未有過;人事亂而天命降下福報的,也從未發生。
“近年以來,征討頻頻,法網嚴密,物力耗竭,人心驚疑,就像居于驚濤駭浪之中,洶涌不能平定。上自朝臣,下達黎民百姓,親戚朋友們日夜聚集在一起,討論商議,都擔憂必有變故。不久之后,涇原士卒叛亂,果然跟大家擔憂的一樣。
“京師之人,動不動就預測未來,并不是因為他們都通曉占卜,只是說明導致寇亂的緣由,未必都跟天命有關。臣聽說,‘理’或許會生出‘亂’,‘亂’或許能資助‘理’,有無難而失守的,也有因多難而興邦的。如今生亂失守之事,已經既往而不可復追了;而資理興邦之業,在于陛下克勤克儉,勉勵自己,謹慎修為。不必擔憂那些作亂之人,也不畏懼面臨的厄運!只需勤勵不息,就足以再造天下太平,豈只是蕩滌妖孽,重返宮闕而已!”
華杉曰:
德宗皇帝先是“深自克責”,全都怪自己,也不把責任推給群臣;繼而又說:“此亦天命,非由人事。”自己也沒責任,大家都沒責任,全是天命。天命所在,不就是皇帝嗎?你自己就是天命。天命的責任,就是皇帝的責任。
德宗為什么不怨群臣呢?因為他根本沒把群臣放在眼里,他認為自己都能解決。但是,到了最后,一件事也沒干成,反而越搞越糟,這時候,他陷入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那種典型的個人在大時代面前的無力感,全國人民每個人都深陷其中的那種無力感,現在德宗皇帝也感受到了。
德宗的問題,大概是三條:一是目標定得太高,二是心太急,三是總想以最小代價獲得最大效益。這也是我們今天很多企業家的通病。藥方也很簡單,三味藥:一是目標要定得低,二是不要心急,自己解決不完,下一代解決也行,三是堅持以最大投入獲取最小回報。
德宗說都怪天命也沒錯。天是什么呢?就是大時代。我們今天面臨的一切,是歷史上發生的一切事情的總和的結果,而我們今天的行為,又決定未來。德宗所面臨的局面,是從唐玄宗闖禍開始,一路延續下來的天下大亂。從安史之亂到現在,已經三十年,那積累了三十年的問題,理論上假設,解決它也需要三十年。如果你按三十年去定戰略,做計劃,就一切都順了。如果你心急,想三年就解決,就會重復十個三年,二十個三年,越搞越糟。這就是心越急,不僅時間拖得更長,而且解決不了問題。
治療“心急癥”的藥方,兩句話:“最高的效率是不返工,最快的進步是不退步。”一次沒搞成,就要返工,就反而退步,這就是德宗的情況。如果每一次都做對,每一步都向前拱一小步,從來沒有退步過,那看起來慢,結果卻會很快很快。
目標問題,德宗要定的目標,不是平叛,而是首先把自己現在控制的地區搞好!自己本來就是唯一合法君主,國家搞好了,叛亂區民眾自然心向朝廷,叛賊內部自然會分化,等到有機可乘的時候,派出王師,就可傳檄而定。這就是《孫子兵法》說的,先為己之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也是陸贄在上一封奏折里說的鞏固根本之計。德宗一心想要平叛,結果是在自己內部制造出了新的叛亂,直接把皇宮都丟了。這就是我們說過多次的:你解決問題的舉措,可能不僅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制造出新的、更大的問題。
總結一下,在巨大的困難面前,我們都會有無力感。無力感會帶來兩個問題,一是頹廢放棄,就像德宗此時的心情;二是冀圖僥幸,走向冒險,這也是德宗的常態。解決無力感,就是降低目標,不要心急,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德宗此時把目標定為先搞好朝廷控制的地區,那他一下子就能獲得“有力感”,勵精圖治,大有可為!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我們的心情,也像藍天一樣敞亮!
最后說“投入產出”問題,這次兵變誘因,是士兵待遇問題,賞賜問題。我們看德宗歷次處理問題,都是想要以小博大,能少付一點代價就少付一點代價,而不是壓倒性投入,加大保險系數。這也是他的弱點。
德宗有一個陸贄,陸贄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對,都能落地,可執行,但是德宗聽不懂,不能任用他,而是一直被盧杞之流牽著鼻子走。他為什么不能辨別忠奸呢?所有的不能辨別忠奸,都是因為自己心不正。如果自己心正,則心如明鏡,物來則照,了了分明。如果自己心不正,那“心鏡”就蒙上了污垢,看不清人物和事物。德宗的問題,還是私心太重,對國家和人民,他并沒有誠意。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這句話可以送給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