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冬的枝條,丑而嶙峋,顫巍巍彎著,探起身子,小心翼翼的樣子,空氣是虛的,只它的影子是實的,沾一點夕陽,也泛起紅光,這情境常被形容成蕭索,其實蕭索是看者的心態,觸景生情的那一種。越冬的枝條,也有過銀妝素裹的美麗,盈盈的雪片,可勁地殷勤,原來熱情有時是冷的,那種愛來時輕輕,到最后就不堪重負,被極不耐煩抖落,反而一身輕松。
從立春到谷雨,溫度像一個小姑娘,人見人愛,她擎著和風,灑著細雨,一路蹦蹦跳跳去向高處,萬物好奇,齊齊地出來觀看,姿態紛紛,世界瞬間就熱鬧起來。樹枝在瀝瀝的雨聲中洗罷臉,開始在頭上插花,一朵,兩朵,極有耐心。春光如鏡,蜂與蝶逐花而來,小心在蕊上起舞,惹一身花粉,兀自興致勃勃。花朵因了香艷,貪慕一晌歡娛,歡情過后,終究要結果,代價便是香消玉殞,零落一個悠轉的背影,告別世界,沒入塵泥。
果子素來受寵,青小玲瓏,可人兒的,一枚,一枚,未趕及花市的熱鬧,調皮地從枝條的口袋里,抽出一片一片嫩葉,而它躲入葉叢,若隱若現,得意于這種偽裝。嫩葉的性格恬靜,喜歡一身綠妝,俏生生,大家閨秀的樣兒,捻起一縷陽光,撕下一片月銀,摩娑掌心,不喜不悲;吮吸一滴珠露,戲弄一絲清風,姿容溫婉,不徐不急;本本份份安處一枝,搖搖晃晃俯仰自得,誦讀完天白,吟詠罷夜黑,賦一章清新詩文,然后,還是很文氣。
蟬唱可以入藥,治療夏天的寂寞,樹葉偏不喜歡,動一動,趕走一只,一會兒遠遠又傳來唱聲,好不心煩;不管灰雀或者花鵲,一兩只剛好,落在身側,絨羽干干凈凈,腳步輕輕盈盈,低頭捉樹皺中的蟲,抬頭唱幾句短調,脆脆亮亮,好聽;樹葉的生命,適合這些韻律,短而精致,毫無拖泥帶水的述說,沒有如訴如泣的喧泄,總覺欣欣然,令人愉悅,那鳥兒卻不久留,蹬一蹬樹枝,又展翅飛了。
風無法捕捉,只是吹,樹葉嘩嘩響,像溪水淌過山石,風不知終點,葉響也不便停下。平常不多示人的葉背,齊齊地翻了出來,果然不甚鮮艷,一片一片倉惶驚亂。雨藏在云頭,氣鼓鼓,駕一只船,來的飛快,樹葉在高處,還護住果實,容易感受潮濕的信息,也最快被第一滴雨敲中。噗一一,葉面和雨滴踫撞,并不悅耳,想起摯愛者傾情一遇,向來痛而嘶啞,如此深情,怎不纏綿許久?歷經風雨后,脈絡更新,葉尖翹起,緣邊的齒痕,想起欲咬又止的愛人。
稱呼秋娘,該是對秋的尊重。秋娘懷著果實累累的身孕,步履蹣跚,隨時臨盆,卻是豐神碩潤,香滿愛溢。生秋風為兒,做事兒干凈利落,收拾完莊稼果蔬,捧一把露珠飲盡,吐出一片白霜。生秋雨為女,喜好丹青,隨隨便便,把一片樹葉由綠染黃,再涂成紅色,又覺氣氛涼寒,催促從衣柜里翻找厚衣。滿目秋樹,時時漸老,一葉雖靜,而時間如流,枝頭此刻,已到最后一站,霧靄朦朧,再看一眼遠山,透一抹紅,若腮靨酡醉,回光艷麗。
擋不住秋來,載不動寒意,也只好孤絕枝頭,一葉,一葉,不肯同時,亦不愿同路,嘣的一聲,掙開生命牽系,感覺輕盈,劃一道弧,轉數個彎,悠悠冉冉,飛碰過石頭,浮游過水面,擱淺在地上,或黃或褐,或紅或焦,皆血脈枯竭,疲憊不堪,見它不愿被風討擾,翻卷幾下,又懶懶睡了,倘使有人尋來,腳步應避讓些,身碎時的凄婉,會傷了心情,目光需綿軟溫和些,輕觸一觸,既欣賞了靜美,又不致因憂傷,盈動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