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回家,奶奶第一個發(fā)現(xiàn),每個傍晚黃昏,她都在巷子口立著,彷佛我們事先約定好了一樣,她從巷子口探出一顆腦袋,我就剛好踏進家門前那條筆直的石板路,我叫她,她就扭頭朝著側(cè)面房子喊“鳳啊,紅崽到屋了”。
每次離家,都要到奶奶房間告辭,她喚聲“好崽,在外面做事一定要吃飽,吃不飽就回來,種田種土也能為生。”在奶奶眼里,民以食為天,吃不飽,就可以造反。
每次出門,父親手里總要抓點東西,鐮刀把,或者鋤頭把。跨出大門,我們就分道揚鑣,一個往東,一個往西。母親卻跟著,在后面喊“莫走快了,我送你搭車。”在巷子里,母親開始嘮叨,壞事不要做,錢不重要,抓多抓少不要在乎,身體重要,如今年輕覺得沒什么,老了才曉得病病痛痛也是要命的。走出巷子,淚水從母親的眼里淌出來,流到臉上,聲音就變形了,一個勁地說“到了廣州就往家里打電話,讓我放個心”。一路上說個不停,把我的心說得軟軟的,酸楚楚的,一路都默不作聲,聽她說。
其實,奶奶不知道,最重要的不是吃,是工作。
父親知道一些什么,男人嘛,出了門,就大步朝前走,四海為家。
母親能分善惡,不知道的是錢在當下最為重要,可以包圓整個希望。
然而,我什么也沒有說,我只記得家里的好,記得親人的好,記得東干腳的好,這些把我的行囊塞得滿滿當當?shù)模星Ю锫罚腥f里路,我想我都不會讓他們?nèi)币粋€角,少一根毫毛。父親在世的時候,每年,我們都回家過年,不管生活多累,不管路上多累,不管心里多累,父親都會用他的鐵鏟,將這些鏟的干干凈凈,享受到“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的愉悅與幸福。父親做過人造瘺手術(shù)后,無論是站著,還是坐著,兩條腿都會不由自主的打晃,搖搖欲墜。我和他一起在門前空地給鴨子褪毛,——蘇蘇說我父親的拿手好菜就是炒血鴨,東干腳第一。每次聽到這個贊美,父親必須做一道炒血鴨,亮一亮自己的手藝。父親斜著一只腿,撐著蹲著的一只腿,斜著的腿一直在抖,蹲著的腿一直在顫,揪毛的手指一直掐不準落點,我便勸他回家烤火,我一個人能行。父親翻一翻手里抓著的鴨頭,說“我?guī)湍悖趺匆部煲稽c”。我看他鼻子下的清鼻涕都快掉下來了,說“真冷”。父親說“冷才叫過年,不冷,過年家里就冷清了”。
我喜歡家里過年,就是喜歡這一份冷清里的熱鬧。
大地過冬,果實歸藏,冷風(fēng)肆無忌憚到處搜刮,天上云里的雨都被扯了下來,淅淅瀝瀝,漫天牛毛一樣,任風(fēng)蹂躪。苦楝樹、烏桕樹嗚嗚做哭,吊柏樹嗡嗡作響抗爭,瓦片子濕了臉,擰得出水來。天寒地凍,一家人在家里,關(guān)了大門,掩了窗,閉了小門,生了火盆,聽著頭上屋檐瓦片上的沙沙聲,這是冬天給農(nóng)民的安魂曲,把人心安撫的妥妥的,聽得人昏昏欲睡,幾次都把腦袋磕在火上了,被拍了背,恍然說這火太暖和了,家里太安逸了。隨即,大家笑起來,說起外面的冷來,又可憐起無家可歸的人來,又贊美起鳥雀野兔來。這天氣,只有這些野禽在為一口吃的在奔波了。說到吃的,又說起年貨來,欄里的雞鴨,梁上掛著的臘肉,倉里的各種果實——豆子花生高粱,窖里的收藏——紅薯、芋頭、涼薯,樓板上的大南瓜,雜屋板子上的大冬瓜,地里的蘿卜白菜芹菜大蒜小蔥胡蘿卜萵筍……數(shù)了一遍,我媽便在我們面前夸起父親來“在農(nóng)村里,你父親算是有算計的一個人”。父親一聽到贊美,便坐不住,起身取樓板上的南瓜,南瓜煎餅,聽說味道和糖餅一樣,我們也試一試。父親一生,都在行動中度過。口頭禪“動手一杯酒,你有我有大家有”。過完年三十,只要天氣好,新春里父親就開工做事。什么“吃正月 耍二月”,在父親那里,完全是偷懶耍賴的借口,每次做事回來,能多吃一口,父親就說這就是福氣。
父親走了,就像把大門上的福字撕掉了一個。
父親走了,我們失去了最粗糙的鞭子和最溫和的憐愛。
父親走了,最體諒我的人走了。人間荒涼了不少,我們發(fā)覺自己也在被歲月刻上老的記號,頭發(fā)稀疏了,眼皮子腫了,胡子白了,說話開始不自覺地嘮嘮叨叨了。
父親在我心里折了一道印子,需要我用前額上的皺紋來彌平。
我們還在追求中,舊的村莊就已經(jīng)滅亡,新的高樓大廈的村莊從我們的口袋里拔地而起,我們還在路上尋找,就已經(jīng)遇到很多新的規(guī)矩新的制度;我們專注于高樓里的生活,遠離了高樓縫隙里的天空,遠離了正午太陽的暴曬,我們以為自己就是一個世界,在他鄉(xiāng)像粉塵一樣飄飄蕩蕩,被命運拽著,始終無法安心,這像宿命一樣纏著我的脖頸,窒息、麻木、沉淪。
母親形單影只,像一顆微弱的星辰,指示著北方;像山林里的鳥兒,寧可守著做窩的地方,也不為森林所動。母親不去長沙,也不來廣州,她揶揄自己,余年守著東干腳,守著墻上的老頭,自己就不孤單。在老家,她有相熟的妯娌,有和善的鄰居,有聽得懂講得出的東干腳土話,有菜地可以比劃,有果園寄托閑暇,有小雞打發(fā)零碎的寂寞,有集市滿足油鹽,還有一幫年齡相近的老頭老太太,閑了坐在一起玩撲克娛樂……城市有什么?唯一的好處,就是生病了,離醫(yī)院近一點。那就祈求老天保佑不要生病——母親其實多病,風(fēng)濕、高血壓、心梗、老年病,每一件,都挺折磨人的。然而我爹卻通常被她拽出來“墊背”,“你爹都死了,我還有什么好怕的”。平日里,我爹在世時,看不出他倆有多好。“有多好,要告訴你嗎?”當一方離開人世后,才知道他們的心頭好,就是那個常年少言少語甕聲甕氣一身土味的人。面面對父親的遺像,母親開始了反思,乃至那天忘了給老奶拿一口吃的都翻了出來,并且懊悔不已,好像我奶就是缺了那口吃的死了。然后總結(jié),做人不能太惡,太過惡,是有報應(yīng)的,你看我心梗都做兩次手術(shù)了還沒好利索,就是忘了那次給你老奶拿一口吃的……
我每天都要跟母親打一通電話,主要是聽她說。
我們經(jīng)歷了疫情三年和痛苦更重的第四年,并不因活下來而覺得幸福,卻因還活著而慶幸。生活變得陌生和艱難,這似乎在意料之中,但準備還是不充分。今天掉一根針,明天被抽一塊板子,昨天墻上又掉了一塊磁磚,手忙腳亂,窮于應(yīng)付。各種風(fēng)從不同方向吹來,每一種風(fēng)都帶著冰涼的氣息,看看天氣預(yù)報,年底湖南有暴雪!并不遙遠的2008,我走遙遠了的父親當時還在人間佝僂著,在冰雪路上小心翼翼一絲不茍的走路,眨眼間,2024,暴雪將再次襲向新年。我年邁的母親,做了兩次心臟手術(shù)的母親,落單了的母親,每次通電話還是像父親生前那樣不以為然,舉重若輕,什么都不礙事,大家健康,過不過年都開心。這像雪天里家里彌漫的熱氣,讓我們把心提起來,感受老年人搖搖欲墜的關(guān)切,并且擬定回家日期,卻并不告訴母親,我們像壟上挖出來排好的土豆,收拾好,歸倉,自然而然。
人在異鄉(xiāng),經(jīng)過了許多輝煌的城市和波折起伏的日子,一直像住在半空中的十六樓一樣搖搖晃晃惴惴不安,一年一年,一年比一年長,家一年比一年遠,我把這些掖在心中夾縫里,我不想母親因為我的奔波受一點牽連,我的累我的罪我自己領(lǐng)。
回家見母親,我們像糧食一樣回到倉里,讓母親看見,讓母親說想說的話,比如說不要忘掉種子,不要忘本,不要異想天開……母親的絮絮叨叨,就是一條滋養(yǎng)我們心靈的河呢。我想起了奶奶,每次見到她,她為什么總是先叫我母親的名字,她知道,母親才是我的家。
年獸是恐怖,為了嚇一嚇它,我謀劃了一下,年三十祭祖放一箱煙花,年三十晚上祭天放兩箱煙花,祭祖宗放兩箱煙花,玩樂放兩箱煙花,迎灶王放兩捆鞭炮,新年迎新放兩箱煙花,兩捆炮竹。說給母親聽,母親說放一點可以,熱鬧一下,像個年。現(xiàn)在鄉(xiāng)下越來越冷清了,集上都沒有以往的年味了。我笑了笑,說我們回去就熱鬧了。現(xiàn)在經(jīng)濟進步,風(fēng)俗薄惡,也許我們回不到過去的傳統(tǒng),但不會讓城市的外殼遮蔽我們鄉(xiāng)村過年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