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消沉的時日里,張文總會回想那些舊時光,如同在回憶中尋找能夠片刻喘息的避風港。
前言
尋常的食材,做出的菜肴往往卻是至味。食物會承載記憶,而記憶,經過歲月的蘊藏與發酵,會成為最好的輔料與調味劑。
張文剛剛知道,一家開遍全國的面食館去年已開到了河西,慕它的名,在一個周末,帶著一家人去吃。面食館里人挺多,三人隨著引座員入座點單,老婆、兒子點了面,張文自己點了碗疙瘩湯,端上來,味道卻與從前吃的大相徑庭,面有些硬,張文吃了兩口,放了筷子。
“我媽做的好吃得多。”張文對著太太嘆氣。
“面條不錯,你吃這個吧。”太太把她的碗推過來。
張文沒有接,盯著眼前的疙瘩湯發呆。
1
張文記得那個味道,面疙瘩應該是糯糯軟軟的,灑了胡椒,連湯帶料,又鮮又香。
大碗里倒小半碗面粉,水多加些,攪成均勻的糊狀;再燒一鍋水,放一勺鹽,等到水沸,小勺舀著面糊滴入;不關灶門,依舊燒大火,直到一粒粒形狀不一的面疙瘩浮在水面;等面疙瘩顏色變深,關火,倒些醬油,滴幾滴芝麻香油,碗底備好蔥花與干椒末,然后將面疙瘩連汁帶料舀進碗里;湯水一沖,粉白的面疙瘩頂著星星點點的紅綠,臥在醬色的湯里,湯面上熱氣蒸騰,碾幾星胡椒灑入,聞著噴香,吃著咸中帶甜。
這就是母親做的疙瘩湯,賣相平常,食材平常,味道卻極好。
在張文幼時的記憶里,疙瘩湯是一種候補吃食,是貧瘠日子里的花樣。
那個年代,各家的主婦們都各有神通,能變著法子在有限的食材上想辦法,好讓孩子們吃一口不一樣的。她們對于一家人肚腸大事的謀劃,通常從早上就開始了。
張文的母親此前做過許多的努力,比如起個絕早,發面剁餡,自己做包子卷子,可效果卻總是不如人意——母親不大會發面,面點蒸熟了就成了發硬的“死面”,張文吃得脹肚子。
在彼時的張文看來,母親是在跟自己較勁:張文總想出去吃早餐,母親卻總想他在家吃,“外面不衛生咧,你以為我高興起那么早噢”。
互相妥協的結果便是,母親不再嘗試繁復的花樣,早餐就給他做面條,張文也舍棄了去外面吃的想法,老老實實在家吃早餐。
每日一碗面,吃多了總會厭,何況多數時候都沒有碼子,醬油湯底,面上不過灑些干椒,漂幾星蔥花。張文偶爾會大聲嚷嚷:“姆媽,炒點肉給我做菜啊。”可抱怨歸抱怨,胖子的自覺依然會讓他把面吃得干干凈凈。
或許是母親也覺得虧欠,某一日早晨,便給張文做了碗疙瘩湯。那碗熱騰騰的疙瘩湯端上桌,張文的眼睛就亮了,舀一勺吃嘴里,面湯帶著濃濃的胡椒味,晨起的困頓一下就醒了,顧不得燙,連吹帶吸,一會兒工夫,大半碗疙瘩湯就進了肚,“好吃咧,姆媽!”
“好咯,你吃咯,”母親笑得眼彎彎,又皺了眉,“不會天天做啊,富強粉金貴咧,只買了那么多,留著包餃子啊。”
2
張文讀高小,搬了一次家,仍在機關里,不過從從前的平房搬進了單位新建宿舍樓的五樓。
那是宿舍的頂樓,兩室一廳,打開門,半層樓梯通往樓頂小閣樓,成了天然雜物房,門對門的兩戶在那里堆滿了藕煤,中間用一片木板隔開。
張文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臥室,而且是通往陽臺的房間。這里離河不遠,站在陽臺上,能從前面的樓房縫隙里瞥見一灣綠水。母親在陽臺上種了茉莉與太陽菊,夏夜里,河風吹來,隔著紗窗送進縷縷幽香。
有自己獨立空間的日子并沒有維持多久,很快,張文的大表哥就因上學的關系,搬來與張文同住了,大表哥有狐臭,張文很快忘記了茉莉的香味。
張文家的對面,住著一位寡婦,姓王,是個醫生,丈夫過世五六年了,獨力帶著一雙兒女。姐姐隨母姓,單名一個倩字,年紀比張文略長,上初中了,成績很好;弟弟隨父姓,單名一個銳字,比張文小,瘦津津的,一年四季鼻頭掛著清鼻涕,常和張文玩。
王醫生長得小巧精致,一直沒有再婚,家里總收拾得整潔利落。孩子的衣衫雖不新,卻也干干凈凈,弟弟的口袋里總有一條小手絹,只是他常不記得用,玩高興了,鼻涕拖長了,用力一吸,又吸回去。
張文家住的這個單元,每一層都有小孩,四樓有個卷毛的小矮子叫重慶,三樓有一對姐妹花,二樓有張文的同學雁子,一樓住著張文大表哥的同學眼鏡哥。
姐妹花有些孤傲,跟張文無甚交集,她們的父親去了鄉下辦扶貧工作隊,一周回來一次。那是個瘦高瘦高的中年人,刀刻般的臉,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聲音洪亮,每次回家到了樓下就會開始喊,喊的都是小女兒名字,妹妹若是在家,就會高聲應答,沖下樓去,撲進爸爸的懷里。妹妹與張文同歲,大大的眼睛,小小的臉,剪著齊肩短發,經常戴著時髦的頭箍,說話還是嗲嗲的。
眼鏡哥常來張文家,不過都是叫上大表哥出去玩。起初和張文玩在一起的,是重慶、雁子、倩姐姐和銳弟弟。
一群人里,倩姐姐是孩子王。在大人們外出的夜里,孩子們會聚到王醫生家做作業,倩姐姐督促兼輔導,家長們都樂意。作業寫完,就開始玩“鬼抓小孩”了:關了燈,孩子們鉆到桌子底下,在薄薄的桌布后面蜷成一團,倩姐姐當鬼,舉著手電筒左照照,右照照,慘白的光透過桌布照進來,孩子們又怕又興奮,尖叫著,沖著光亮處揮著拳頭,多數時候,倩姐姐掀起桌布大叫一聲,孩子們像炸了窩的老鼠四散奔逃,有時候倩姐姐會伸手進來拖人,多半抓到雁子和銳弟弟,看到他們慘叫著被拖出去,張文和重慶就會發出幸存者的大笑。
玩得累了,大家開了燈,坐在桌前休息,吃點東西,各人都不吝嗇拿出自己的私藏——張文的私藏永遠是山楂片和紅薯片;重慶的父親是單位的司機,經常跑外地,倒沒虧待兒子,他拿出來的東西也是五花八門,除了各色的餅干和糖果,偶爾還會有威化餅;雁子拿的都是素食,紫蘇梅子姜之類越吃越餓的東西,有一回,她還帶來一罐干豆豉,“好吃咧,我都是當零食吃的”。
倩姐姐和銳弟弟沒有零食,總是蹭吃,許是不好意思了,某一次,二人打開了臥房床下的醬缸,切了一個醬菜頭分給大家吃,辣得沖、咸得齁,咬了一口,大家都放棄了。
第二天,姐弟倆挨了一頓好打,隔著門,張文都聽見了,倩姐姐哭得斯文,銳弟弟叫得豪邁,王醫生的聲音又尖又急。
原來那缸醬菜新醬的,早早開缸跑了氣,就都壞了。
3
彼時鄰里間都親近,雖是樓梯房,也不耽誤串門,誰家做了好吃的,樓上樓下都會送一碗。
張文家與重慶家、雁子家要好,因著大表哥,與眼鏡哥家的熱度也陡然提升,唯獨和對門的王醫生家,倒有些不冷不熱。
在張文的印象里,王姨有些冷,從不愿麻煩別人,大事小事一人扛,別人家自己和泥做藕煤,她做不了,也不央人幫忙,寧愿去買,花錢雇人搬上樓,孩子之間再玩得好,她卻始終與鄰居間保持著距離。
張文、重慶、雁子與銳弟弟在同一個小學,每日上學卻是各走各的。各家的飯點不一樣,張文的母親性子急,總是早早做了早飯,催著張文趕緊吃了出門去,生怕他遲到。每日上學,張文總是第一個出門,在清晨的涼風中往學校走,到了學校,教室里都是空的,讓他自己都懷疑:來這么早干嘛?
不久,單元樓里的小孩都知道了,張文是個乖孩子,每天上學最早,從來不遲到。再后來,四樓的重慶早上偶爾會來班上找他,手里總是揮著一張鈔票:“我媽給……給……我錢了,讓我在……在外面吃,我請你啊。”
重慶笑嘻嘻的,張文又是感激又是妒忌,二話不說地跟他出去。
“你每……每……每天起這么早干嘛?我都……都……睡不夠。”
“你以為我想起,我媽天天掀被子。”張文沒好氣地應著,“我要吃肉包子。”
重慶的父親早年在重慶當兵,母親隨軍,在那里生下他,便給他起了這個名字。甫一斷奶,他便被送回給爺爺奶奶帶,爺爺有輕微的口吃,重慶跟著學,也學成了小結巴,快要上學時,父親才轉業回地方,想再糾他說話,就難了。
吃得多了,張文也想回請,又舍不得花私房錢,便問母親要,理直氣壯地說了緣由,被母親懟回來:“小小年紀就學著請客了,自己能賺錢了嗎?”
張文不做聲,站在母親面前不挪步子。
“我們家負擔重些啊,沒有那么些閑錢。”母親嘆了口氣,又說,“我不羨慕人家有錢,我只羨慕人家孩子懂事,成績好。”
不久后的一個周末,張文的母親組織了一次秋游,叫上樓里與張文相好的孩子們,倩姐姐、銳弟弟、重慶和雁子,一起去了城東的水陸碼頭,在岸邊的竹排上撈小魚、小蝦。小伙伴們開開心心地玩了一下午,張文的母親特地買了一大袋雞蛋糕和兩個蘋果,給孩子們分食,雞蛋糕一人一個,蘋果用小刀切開來,每人一半,大家吃得很開心,張文心里得意。
“我媽媽昨天特地去買的咧。”他驕傲地向朋友們反復地說。
4
再次吃到疙瘩湯,是在那一年的稍晚些時候,張文在一次書法比賽上拿到第二名,母親獎勵了張文一套書,還和他約定,周末包餃子。
到了周末,母親帶著張文一起上了菜市場,在國營肉店稱了一斤肉,回程時,張文喜笑顏開,拉著母親的手嘰喳地說笑,卻見母親的臉漸漸陰了,抓著包肉的紙包捏了又捏,走到一半,又折了回去。
母親再次從肉店出來時,手里已經空了,拉起張文就走。
“姆媽,肉呢?”張文看著母親嗔怒的臉,小心翼翼地問。
“不買了,肉里頭包了好大一塊骨頭,我要換都不肯咧!”母親憤憤地說。
那天中午和晚上,母親就用富強粉煮面疙瘩湯喝,晚上還炒了兩個葷菜,請來了對門一家人。“我崽寫字得了獎,本來想包餃子給他吃的,賣肉的黑心咧,包了這么大一塊骨頭在里面,不買他的,我們煮疙瘩湯吃,一樣的。”母親貌似生氣、實則炫耀地說著,她熱心地給王姨布菜,“多吃點,不要客氣啊!”
“得了獎啊,好厲害啊。”王姨夸張地應和著,“我崽也要學寫毛筆字。”
“就是,讓他學,字寫得好,將來能撐門面咧。”母親點著頭,笑瞇瞇的。
許是沒吃過疙瘩湯,倩姐姐和銳弟弟吃得歡快,吸得滋溜作響,張文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涌上一股自豪感,好像與朋友分享了一樣好吃的東西而感到了莫大的滿足,吃不到餃子的怨念早忘沒了。
這之后,兩家大人的串門次數多了起來。王姨手巧,是織毛衣高手,家里還有縫紉機,電視機罩都是自己織的,帶著繁復的花紋與蕾絲邊。張文的母親也會織毛衣,但不會那么多花樣,經常去她家請教,頭次去,帶回來好幾本書,進屋夸張地說著:“原來這東西還有書教的!”
孩子們也更加熱絡了,經常相邀上學,銳弟弟和重慶都起得晚,雁子姑娘家家越發憨慢,起初是他們約張文,后來是張文想著法子約他們,定好時間,母親也就不好催促了。一時得計,張文終于能睡睡懶覺了。
三樓的姐妹花,妹妹也跟張文在一個學校,同級不同班。妹妹長得好看,張文也想約她上學,跟她說過一回,妹妹盯著張文看了半天,好像看個陌生人。
“我住你家樓上,五樓!”張文自己先怯了,面紅耳赤地申辯。
“我知道,”妹妹輕輕地說,“我姐姐送我。”妹妹扭頭走開,張文臊紅了臉。
5
那一年的年底,發生了一件事情:張文在樓下玩耍時,被院子里的大孩子欺負了。
正是放學后的空檔,各家各戶都在準備晚餐。張文與重慶在桔子樹下挖蚯蚓,大孩子欺過來,愣說他們挖了他埋的“寶藏”,一人被暴打了一頓,重慶一溜煙跑了,大孩子就揪著張文,逼著他把挖出來的土埋回去。大孩子上初三了,又高又胖,罵罵咧咧地督著工,時不時用手重重地拍他的頭,張文默不做聲,頭被打疼了,想哭,終究覺得是件丟臉的事,忍著,悶頭填土。
這一幕正好被下樓挑水的大表哥瞅見——那年月,許是水壓不夠,宿舍樓三樓以上常常停水,挑水是張文母親派給大表哥唯一的活——大表哥撂了桶,吼了一聲,趕將過來。胖子起身掄拳,大表哥右手一拔,撈著他的拳頭,搶上一步,左手搭上大孩子的頸,往回一帶,搓陀螺般將大孩子轉身鎖手,按在了桔子樹上,膝蓋一頂,大孩子就動彈不得了,大表哥將他鎖在背后的手往上提,大孩子吃痛,哇地一聲哭了。
張文看得目瞪口呆,都忘了給大表哥叫聲好。重慶帶著他父親趕過來救場,正好將人拉開了。
當天晚上,大孩子的母親找上門來告狀了,那個矮矮胖胖的婦人進門就起了高腔,張文母親好一通勸,張文梗著脖子嚷嚷:“是他先打我的。”
母親拿眼瞪他,厲聲斥責著:“大人說話,小孩插什么嘴?”
“我崽回家一直哭咧,喊肩膀痛。”婦人憤憤說著。
“大姐你消消氣,要是他表哥沒在跟前,還不是你孩子接著和我家文伢耍,你也不會來我家,是不是?”母親許是勸乏了,神情淡淡地說,“孩子打架難免,我孩子在外面打沒打架,打過多少,吃沒吃虧,我是真不知道,他不告狀的。”
胖婦人訕訕地不做聲了。
大孩子的父親是機關領導,第二天,張文的父親終是買了水果,邀著重慶的父親一起上門慰問,張文的父親敘述事情經過,重慶的父親作旁證,說明原委。大人們商量的結果,“哪有孩子不打架,由他去”。
“以后有人欺負他(張文),拉開就是了,不要打。”沒有人責罰大表哥,只有張文的母親不咸不淡地輕輕拍著大表哥的肩,囑咐了一句,神情中憐愛多于嚴肅,“更不要打狠了,聽見沒?”
大表哥點了點頭。
那以后,三樓的姐妹花也時常拉張文一起上學了,姐姐領著,張文與妹妹并排跟在后頭,姐姐時常和張文聊天,貌似漫不經心地打聽著大表哥的事情。送到了學校門口,就離開了。
“我姐可能喜歡你哥。”某次上學,妹妹跟張文聊著,“那天你哥打架,她看到了,回來就跟我說,終于有人收拾胖子了,那個胖子可討厭了,經常欺負人。”妹妹嘟著嘴,皺著眉,“她說你哥真帥。”
“我爸爸昨天回來了,給我帶了這個,”妹妹將書包解下,抱在胸前,打開,掏出一把山楂條塞給張文,“給你,可好吃了。”她自顧著從張文手里拈了一根來吃,“我爸帶我去‘友誼’(一座新建的商廈)樓上玩,他還說,等‘辦隊’回來,帶我去長沙烈士公園玩,那里有碰碰車。”妹妹頭微微地搖著,憨憨地笑起來,大大的眼睛瞇成了月牙。
張文吃著山楂條,心里有些不平——自己的父親從來沒有許過這種愿,他總是忙,總是加班,總有數不清的材料要寫,最近的一次陪自己玩耍,還是有天晚上母親外出時,張文隨父親加班,寫完作業后,父親陪他去活動室打了一會兒乒乓球,就趕他回家睡覺了。
6
漸漸的,單元樓的四人組變成了五人組,三樓的妹妹也加入了進來。放學回家,大家就聚在王姨家學習、玩耍。王姨到了晚上時常外出,有時候是去上課,有時候是去跳舞,有時候是去看電影——周圍的熱心人不停地給她介紹對象,她常常去見一見。
“我媽又跳舞去了。”某次學習后,大伙一起吃零食,銳弟弟突然顯得有些生氣,說,“整天出去,不落屋(回家)。”
“怎么這么說,媽媽哪次不是十點鐘就回了。”倩姐姐斥道。
“我不想我媽給我找后爸。”銳弟弟不接話,自顧自地接著說,“媽媽整天出去,哪天給我領一個爸爸回來怎么辦呀?”
看弟弟憂心忡忡的,倩姐姐沒有吭聲。
“爸媽都是好的,只要他們肯要你,就跟親的一樣啊。”一旁啃著餅干的雁子突兀地反駁,餅干渣子從嘴里噴出來,落在地上。
“不一定啊,聽說有些后爸打人可狠了。”妹妹搖著頭,輕聲地說。
“親爸也打啊,不聽話就打。”張文笑了。
“你爸打你嗎?”妹妹詫異地問。
“打得少,他沒空兒啊。”張文哈哈笑著。
“我爸打……打咧,發……發……發起火來穿……穿著皮鞋把……把……把我作泥巴踩。”重慶瞪著眼,夸張地說。
“我們玩抓小孩吧。”倩姐姐岔開話題,孩子們紛紛叫好,女孩已經先進入氛圍,咯咯笑著、尖叫著。
張文倒覺得“鬼抓小孩”無趣,每次他都躲在最前面,可倩姐姐總不抓他,他隨著姐姐進里屋找手電,認真地向倩姐姐詢問心中的疑惑。
“你那么胖,要我拖得動噻。”倩姐姐一嗤。
7
轉眼放寒假了,過完小年,就往除夕走了。
大表哥回去了,王姨也早早帶著一雙兒女回了鄉——她會先去娘家住一陣,農歷二十九去看公婆,在那里過年。重慶與雁子也都跟著父母回鄉了,張文父親要隨領導慰問,一家人買了二十九回鄉的火車票。
原本熱鬧的宿舍樓忽然變得冷清起來,張文去三樓找妹妹玩,她也沒空,她爸爸回來了,她像個跟屁蟲,整天粘著他。
百無聊賴的假期難以打發,有時候張文甚至覺得,還不如上學算了。
張文待在家里看電視、看書,家里有一臺黑白電視,調節目的旋鈕壞了,露出里頭一根金屬支桿,要換臺,得用鉗子夾著桿頭擰。然而來來去去幾個臺,看得乏味。偶爾走出家去,踅到河邊,河邊的菜地光禿禿的,黑土向西連綿,眼前的一灣寒水載著冬季的肅殺與蕭索,流向遠方。
后來,母親抱回了一箱煙花,張文才有了排遣孤單的玩物。他時常提著袋,裝上幾個花炮,點根香下樓去玩,小蜜蜂、降落傘、天女散花,放一會兒就沒有了,偶爾能吸引不相熟的孩子來看,花炮放完了,孩子們一哄而散。煙花只有一箱,張文得省著點玩,才熬得過正月十五——玩伴們還沒有回——張文想放給他們看。
有一天,張文在院子里玩,被欺負過他的胖子攔住了,胖子手里拿著根香,剛從單元門出來,“你哥回去了?”他瞪著張文問,張文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我們炸水去吧,一起玩。”
胖子拉著張文就走,還翻了翻口袋給張文看,鼓鼓一口袋的“雷鳴”。他們去了河邊,一路上胖子都在喋喋不休,張文默默地跟著,不做聲。
“你哥打架厲害啊,我打不過。”
“你怎么不跟他學一學啊?”
“幾時讓他教一教我啊。”
……
胖子喋喋不休。
“我的‘雷鳴’是水引(防水引線)咧,點燃了就往水里扔啊,可別炸了手。”胖子囑咐道。
胖子大方,給了張文五個“雷鳴”,二人一起點了往水里扔,炮仗在水底發出聲聲悶響,張文放松了,漸漸開心了起來。一個疑問涌上心頭,他脫口問道:“你在樹下埋了什么寶藏啊?”
“去年冬天埋的啊,”胖子得意地笑,夸張地用手劃著圈圈,“這么大的一塊冰!”
臨近年關,家里桌上的伙食越來越好,張文吃得開心,偶爾會對著桌上的菜指指點點,跟母親說著,這個菜雁子愛吃,那個菜在倩姐姐家吃過,“平肚(炸豬皮的瀏陽叫法)重慶媽媽秋天就做了,沒有你做的好吃。”他很狗腿地拍著母親的馬屁。
“我崽想朋友了。”母親輕拍了拍他的頭,笑著說。
張文一愣,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果然是想朋友們了。
“過完節,他們就會回來的。”母親安慰張文,“我崽性格好,以后你還會交不少朋友的。”頓了頓,又說:“可是,沒有人會陪你一世啊。”
“可惜了,”母親輕嘆著,“當初沒給你生個妹妹,現在不準了。”
8
轉過年來上學了,大家都回來了,朋友們又玩在了一起。忽一日,雁子的母親趙姨特地到張文家,拜托張文:“這一陣子你陪我家雁子上下學啊,你要保護她啊。”
“要是有人攔著她,你就拉她走。”張文母親在一旁交待。
“怎么了?”張文有些疑惑。
“沒怎么,做就是。”大人們都沒有解釋。
從此,張文每天陪雁子上下學,學校到家不過二十分鐘腳程,一直平安無事。一天,他甩開雁子,一個人去轉八砣(一種轉糖游戲),那天運氣特別好,轉到一條龍。師傅還在畫糖,就聽到了雁子帶著哭腔大聲喊著張文。張文擠出人群去,看到前面不遠處、校門左側的小賣鋪門口,一個矮瘦的婦人,拉著雁子的手,抓著一包東西往她懷里塞,雁子迭迭后退,哭喊著,一臉的驚恐。
“你干什么?!”張文大吼一聲,婦人松了手,張文跑過去,拉著雁子就跑,婦人在背后急急地喊著,喊的什么,張文沒聽清。
張文回到家,把這天的經歷告訴了母親,他說得眉飛色舞,好似剛從萬分驚險的場面中出來。母親靜靜地聽著,蹙著眉,她甚至沒有戳穿張文添加的那些夸張的細節,只是擺了擺手。
“她也可憐,”母親嘆道,“你看好雁子就行了,她不會對雁子怎么樣的。”
那以后,張文老老實實地陪著雁子上下學,卻再沒有見過那個婦人。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過夏入秋,某天深夜,一聲女人的尖嚎響徹樓道,張文迷迷糊糊地爬起床,聽見開門的聲音。
“我去看看,”母親在客廳說著,開門出去了,好一會兒才回來,帶來一個消息——姐妹花的父親去世了,報喪的人連夜趕來了。男人是急癥去世的,晚餐時還好好的,夜里十二點多,忽然喊了兩聲,同屋的人開燈起床,見他臉色慘白,一頭汗,已經說不出話了,在送去衛生院的途中就斷了氣。
姐妹花隨母親回鄉辦喪事,幾天后回來了。張文邀妹妹一起上學,這一次,姐姐沒有送他們,人行道上,張文、妹妹、雁子并排走著。妹妹手臂別著黑紗,告訴張文,那是戴孝。
“我媽說,是表示我們在想他,”妹妹皺著眉,有些著惱,“不戴我也想他啊,他還要帶我去長沙玩的。”
妹妹扁著嘴,大顆的淚珠在眼眶里打著轉,眼淚還沒掉下來,人就被雁子抱住了。雁子比妹妹低一個頭,費力地摟著她,輕聲地勸著。
“不哭啊,我們買東西吃好不?”雁子的眼睛也紅了,“吃麻團好嗎?”
“我要吃油糍。”妹妹哽咽地說著,使勁地瞪著眼,不教眼淚掉下來。
雁子掏出小手帕,幫她揩掉眼淚:“好啊好啊,吃油糍。”
此后,五人組的夜間聚會,妹妹沒有再參加,張文叫她,她總說不得空,要幫姐姐做事。
“姐姐說爸爸寵我,以前都是她做事,”某日二人一起上學,妹妹對張文說,“她說家又不是她一個人的,要我也學著做。我會洗碗了,還會洗衣服。”妹妹言語中帶著驕傲,“呀,就是手起皮了。”她伸手給張文看,“姐姐說開始都是這樣的,以后就好了。”妹妹輕輕搖著頭,“姐姐脾氣好大呢,老沖我嚷嚷,還說我不懂事,我哪有呀?真是的。”妹妹笑了起來。
張文想了想,自從那家男人去世以后,姐姐就再沒有送過妹妹。
幾個月后,又一次夜間聚會,四人埋頭做著作業,張文先做完,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發呆,把一根紅薯條嚼成了糊。
“倩姐姐,人沒有老,怎么就會死啊?”他忽然問。
正在輔導弟弟的倩姐姐一愣,望著張文,好半天沒有說話。
“我外婆說是壽元到了,她說,每個人能活多久,都是命里注定的。”倩姐姐皺著眉,又舒展開來,眼睛放空,像望著張文的身后,艱澀地說著,“可我覺得不是,我信我奶奶說的。”
“她說什么了?”
“我奶奶說,一個人太好了,老天爺就想要他,一個人太壞了,老天爺就想收他。”倩姐姐盯著張文的眼睛,篤定地說,“我爸爸就是太好了。”
張文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有再問,哪怕心里仍有疑惑:“好人和壞人老天爺都要,那人間還剩下什么呢?”
9
轉眼又過了一個夏天,吃完大人們允許的最后一根冰棍,就入秋了。
一天,張文放學回家,剛到樓底就聽到了哭聲,他循著哭聲上樓,三樓姐妹花家的門敞著,門里哭聲凄厲,張文在門口躊躕良久,還是沒進去。
幾天以后,妹妹又出現在夜晚的聚會上,她有半年沒來了。
妹妹一個勁地掏包,掏出許多好吃的,興高采烈:“我姐又讓我跟你們玩了。”
“那一天,你們一家怎么哭了啊?還敞著門,我都聽見了。”張文懵懵懂懂地問。
倩姐姐拍了張文一下,張文莫名所以。
“那天啊,我進門喊了一聲爸爸,”妹妹瞪著眼睛望著張文,并不以為忤,“媽媽在廚房做飯呢,她先哭了起來,姐姐也跟著哭起來,我就跟著她們一起哭啊。”
“那天是星期六啊,爸爸都是這時候回家的。”妹妹傾著頭,輕聲地說著,“我想爸爸了。”
時間悄沒聲地流淌,院子里的小孩慢慢長大。
大表哥當兵去了,張文又聞見了窗臺上的茉莉花香。上初中了,到了過年,母親給張文準備的煙花從一箱變成了兩箱——那是張文要求的,母親想著法子滿足了他。張文一家,仍是最后一個回鄉,他卻早已經擺脫了孤單的假期——他在學校里交了新朋友,能時時邀約著玩。
幾年來,五人組的聚會仍在繼續,王姨也依舊常常外出,仍準時十點回家。幾年過去了,也沒有給倩姐姐姐弟倆找個后爸。
直到張文上初三了,父親的單位在城東新建了宿舍,張文一家要搬走了。
張文告訴了五人組這個消息,重慶說,新址離機關不遠,走得快的話,十五分鐘腳程:“幾……幾腳路,我……我會找你玩的。”
“以后找人給你輔導吧,數學不要落下啊。”倩姐姐說。
張文皺著眉,一臉愁苦,這一科始終是他的弱項。
“我永遠也學不好啦!”他大叫著。?
倩姐姐牽頭,在某個周日的下午,給張文做了一場道別宴,重慶騰空了家里的庫存,提來了一籃子雞蛋,妹妹拿了一球大白菜,張文偷拿了母親的富強粉。大家要在倩姐姐家里包餃子,剁好了白菜,將一籃子雞蛋都磕在里面,磕到最后,白菜都漂面了。他們笨手笨腳地碾著面皮,大小厚薄不一,用面皮包雞蛋餡,餡料筷子夾不起,用勺舀,蛋液漏出來,又包上一張面皮,包一層、漏一層,最后做成了三個巨大的滲著蛋液的面疙瘩,在灶上蒸熟了,張文咬了一口,費力地吞下,再不肯吃第二口。
“還有面粉,倩姐姐做別的吃吧。”張文艱澀地說。?
四個小孩期待地望著姐姐,人人臉上有面粉,訕笑著,賊兮兮的,包餃子失敗了,都絲毫不以為恥。
倩姐姐給大家做了一頓疙瘩湯,她倒記得做法,開火煮水,水中加勺鹽,放一把干蝦米。面粉兌水攪稀,用勺舀起滴入,面疙瘩全入了鍋了,在沸水中漂散成形,用漏勺翻攪,直到面疙瘩粒粒漂面。?
碗已經擺好了,五個大碗,蔥花做底,澆了醬油,舀起的疙瘩湯一氽,蔥花都浮了上來,滴幾滴香油,點幾星胡椒,就是一碗熱騰騰的疙瘩湯。
倩姐姐重新刷了鍋,熱在灶上,鍋里舀一勺豬油,待豬油升溫冒氣,挖一勺剁辣椒放進去,沙沙的油爆聲中,倩姐姐將剩余的大半盆雞蛋白菜餡料倒進鍋里,不停翻攪,蛋香四溢,勾得人垂涎欲滴,起鍋,海碗盛得冒尖尖,端上桌來,大家圍著桌子埋頭吃著,吸溜的聲音此起彼伏。面疙瘩糯軟甘甜,湯鮮咸,炒雞蛋焦香,還有大白菜的甜脆,那一頓,五人組都吃脹了肚子。
10
張文搬到了城東,又結交了一幫新朋友,重慶來看過他,雁子也來過,來了就高高興興地一起玩,不來也不甚想念。
日子在懵懵懂懂中繼續過著,或許是年少不知思念的味道,茶余飯后偶爾談及起某個名字,才會讓張文猛地想起那個院子、五個人,和那段過得天真無邪又沒心沒肺的日子。
后來,張文與母親聊天,說到了雁子,母親告訴張文,那個小學時在路上堵雁子的婦人,是雁子的親媽,家里不見得多困難,不知道什么原因,生下雁子就把她送人了,雁子沒斷奶就被抱到了趙姨家。趙姨兩口子將雁子帶到十歲,婦人大約是想女兒了,找到趙姨單位,想看看雁子,被趙姨拒絕了。趙姨請張文陪雁子上下學,不過是怕她親媽會嚇到她。
“果然嚇到了,你也是,只知道耍,”母親嗔怪著,“其實你趙姨也沒有瞞燕子,早告訴她了,她還是嚇到了。她媽媽后來還來找過,雁子很倔的,不肯認她。”?
“又不是日子沒法過了,再條件不好,粗茶淡飯也能養啊,身上掉下來的肉,怎么就舍得送人呢?”母親嘖嘖嘆道。
時間做著生活的主角,小城不停地變化,原本三四條街的小城,漸漸有了自己的公路網與環線,伴隨著舊城改造與城市擴張,小街小巷難以茍存,紛紛拆遷,五人組原來住的那棟五層的宿舍樓,也列入了拆遷之列。
知道舊樓要拆遷了,張文找了天晚上回去看過,站在樓下仰望。樓里黑著燈,好像在玩一場大型的“鬼抓小孩”游戲,張文從下向上逐層數,一樓左邊是眼鏡哥家,二樓左邊是雁子家,三樓左邊是姐妹花家,四樓右邊是重慶家,五樓右邊是王姨家,對面就是自己家,陽臺上空蕩蕩的,再沒有茉莉花。
那一晚,張文在樓底下站了許久,眼前人來人往,行腳匆匆。臨河的房子早拆了,無遮擋的河風從遠處吹來,帶來絲絲清涼,張文在昏黃的燈光下抽著煙,煙氣隨風飄散。他忽然想起幼時母親講過的那句話:“沒有人能陪你一輩子的。”
他想,豈止是人,物也是一樣,當承載著記憶的地標消失了,記憶就真的變成了回憶。
尾聲
如今,離張文搬離舊宿舍已經過去了近三十年,慢悠悠的童年、少年還恍如昨日,張文覺得自己卻在懵懂中長成青年,繼而中年。
舊宿舍早已經拆除,在原址上建成了小城最大的商場,五人組也早已各奔東西。
雁子在長沙工作,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生了二胎,始終沒有認回親媽,卻對趙姨夫婦近乎寵溺地孝順;
重慶考上公務員,做了一個機關派,他在高中后期忽然發力,蹭蹭長個,長到了一米八,口吃的毛病也矯正了,除非逼急了,說話很流利,二人相聚,張文常常以逗他急眼為樂;
倩姐姐和銳弟弟在瀏陽,日子過得平和安穩,王姨如今已是頭發花白,仍舊沒有再婚;
姐妹花早已經失去了聯絡,聽說妹妹嫁到了長沙,不知道有沒有人陪她去烈士公園,坐上一回碰碰車。
中年張文時常有放空的時間,不是刻意為之,而是性情使然,他越來越像一個拒絕變化的小孩,總想著給自己留一些私密安靜的空間,能讓他捋一捋過往,想一想將來。在他的想法里,時間不是恒定的,它總是或快或慢,張文有些抱怨現在的生活,五彩斑斕,時時變幻,像空氣里的肥皂泡,讓人疲于追逐,卻一觸就破。
于是,在消沉的時日里,張文總會回想那些舊時光,如同在回憶中尋找能夠片刻喘息的避風港。
因為他知道,真實的美好,就像一碗疙瘩湯。原來好味道的樣子,從來都很尋常。
作者 | 索文
編輯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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