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很靜,晴朗如洗,淡淡的月光滲過濃密的葉層,照在他的身上,地面立刻投下一個狹長的影子。凌亂的枝葉在微風下搖擺不定,他皺了皺眉眉頭,俊朗的臉上掀起細細的波紋。他知道這夜又要失眠了,近兩年他老失眠,只要有游絲一般的空隙,她的影子總會在他的腦海浮現。
這半年,有幾家跨國企業來函邀請他去上班,他尊敬的教授也希望他留下來當他的助手,他都沒表態。這半年工作和她總讓他寢室難安。
他叫林青,明天就要舉行大學畢業典禮了,今夜是在校最后一個夜晚,他又徘徊在這條陪他成熟、陪他憂傷的小道。
月亮從樹梢邊走過,越走越遠了,啟明星告訴他:月亮累了,回家了。他覺得自己心太亂,決定回家省省心,再打探下她的消息。
她叫珍兒,他們同村,一起玩耍中長大,一起上學。上學時,總會經過一條小河,她怕水。所以每次到河邊他總會挽起褲腿俯下身子,背著她過河,她總是爬在他的背上笑地合不攏嘴,一次笑一邊笑一邊撓他。大人總會笑著說:“豬八戒背媳婦嘍”,他們也總開心的笑著。在別人的笑聲里,他們長大了,再不敢像以前那樣無所顧忌的在一起了。但有好消息他們總會分享,有痛苦總會一起度過。
他的家在群山的懷抱里,一家七口人住在三眼窯洞里,父親是農民,母親也是農民。他上初三那年,爺爺一場病讓本來不富裕的日子一下子捉襟見肘了,父親為了給爺爺治病,變賣了家里的牲口和部分口糧。臨近中考了,要交考試費,要交資料費,要置辦上城考試的衣服和準備考試期間的花銷,當他把這些算給父親時,父親呆坐在木凳上半晌不說話,只是將鞋脫了,一個勁的吧嗒他的旱煙鍋。生活的壓力太大,原本還年輕的父親有了和實際年齡不相符的衰老,頭發花白又長像馬的鬃毛,胡子拉碴的臉上被生活開鑿了一條條深深的運河,悶熱汗水和著頭上臉上的泥沙從條條運河上翻滾下來。看到這,林青忍不住了,他跳下炕,趿拉了鞋,吹了油燈走了。
不大的場上長著一顆榆樹,樹不高還歪著脖子,很像一個羅鍋的背。他約了珍兒到這里,他要把自己的決定告訴珍兒。月亮下這樹的影子被拉長了很多,一個纖細的影子來了,慢慢靠近,再靠近,重合了,她調皮的從后面抱住了他,就像小時候她纏他玩一樣。“我要退學了,我爸沒錢讓我考試了”,“什么……什么”。夜靜的出奇,靜的能聽到心跳聲,“不怕,有我”珍兒說,“你好好讀書,錢的事我來想辦法”,說完珍兒走了。
第二天,老師公布沒交錢的考生名單里不再有“林青”了,他知道是珍兒替他繳了考試費,下午珍兒有塞給他一沓錢,“夠你去城里的花銷了,好好考不要讓我失望”,珍兒一臉鎮靜的說。“你那來的錢”?“你不用管,我有的是辦法,再說我爸不是做點小生意么,沒事的,你不用擔心。”說完,珍兒調皮的吐了吐舌頭,奔跳著離開了。
第二天早晨他發現珍兒的臉上有了幾道鮮紅的血印子,他問怎么了,珍兒一臉無辜的否認了,說他多疑。下午回到家林青從媽媽的口中知道珍兒丟了他爸給她的考試費,讓他爸暴打一頓。他問媽媽怎么知道,媽媽說今天鋤地和珍兒媽媽一道,聽她絮叨的。他明白了一切,飯桌上他咀嚼著最愛吃的烙餅如同嚼泥一樣,心里堵得慌,他丟下碗筷跑到后山,對著崖畔放生大哭。哭罷了,他對著大山發誓:一定得對珍兒好。學習成績優異的他以全縣第三的成績考入了省重點高中,珍兒也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了那所學校。
? ? 那年珍兒十八歲,營養豐富的小米飯南瓜湯滋養了白皙的皮膚,滋生了高挑的個子。兩只水靈靈的大眼睛清澈透亮,棱角分明鼻子,微微上揚的唇角。遠近的人說起來都說老王養了一個好女兒,只要鄉里有大型的集會,附近的二小子總像蒼蠅一樣盯著她不放,好幾次珍兒聽到門外有聲響,出去看卻沒人,信卻從門縫里里掉落下來。但珍兒從不發怒也不理會只是一門心思的學習。
短暫而又苦累的高中三年過去了,一場高考,他們都以優異的成績考入約定好了的大學。
幸福有時會是毛毛雨,會在不經意間將你包圍的密不透風,災難有時卻下像冰雹,冷不丁有一顆最大的會砸到你的身上。
通知書下來了,珍兒父親老王特別高興,在鎮上擺席宴請鄉黨、親戚,大家都端杯賀他,他開心了也不推辭,下午回到家一覺起來卻發現鼻子眼睛全歪了,半個身子也不能動了,找醫生來看,醫生說中風,需要慢慢調養,至于以后能不能站起來全看命了。
家中出了變故,盡管父親說讓她好好讀書去,不用擔心他,但作為獨生子女的珍兒沒辦法丟下家不管。因為她比誰都更了解這個家庭,父親病了,母親自從生她后落下一身病,這么多年都是父親靠作小生意維持家用。她決定放棄上學,她要留下來支撐起這個即將傾倒的家。
他上學的前一個晚上,約定在那條小河邊見面。風很輕,他們背靠著背坐在河邊任憑月亮撒下幽怨的光,照在他們的臉上,滲進他們的肌膚、血管。任憑在白天被驕陽灼熱的蟬發瘋一般的聒噪,他們都一動不動。淚水從她的眼角溢出一條又一條很快就如蛛網一樣布滿她的臉。他聽見了抽搐聲,慢慢的轉過身來,將她緊緊擁住,她嬌小的身體好像將被融入到他的胸膛里一樣,他瘋了,閉著眼睛想黑夜里嬰兒尋找母乳一樣在覓她的雙唇……
珍兒被他的樣子嚇壞了,她感覺自己身子在變軟,看著那張貼的很近很近的臉,聞到了那股濃烈的汗味,感受到了他急促的心跳。珍兒沒動,任由林青熾熱的雙唇緊緊壓迫她的雙唇,他的舌頭緩緩的渡了過來撬開了她牙齒……林青的雙手再也不聽使喚了,如蛇一般在她的身上游走,撫摸遍了她每一寸肌膚,最后卻蜷放在她結實的胸脯上,涼涼的風刮起來了,讓焦灼的夏季也迷亂在這個多情的夜晚。
幾束手電光搖曳在空中,“珍兒……”我媽媽來找我了,珍兒說道,她推開林青,消失在迷亂的夜色中,獨留他徘徊在溫潤的河畔。
上大學后,林青將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學習上。他的心是滿的,滿滿都是珍兒。當別人都成雙成對的漫步在校園的林蔭小道時,他總會靜靜躺在床上,雙手捧著珍兒的相片發呆,或者癡笑。大一放寒假回家,他用勤工儉學的錢給珍兒買了一條漂亮的連衣裙,珍兒送他一雙親手納織的鞋墊。林青拉著她纖細的手說要娶她,珍兒給了他一個溫柔的笑容。
? ? 大學二年級林青因成績優異被導師抽到實驗室當他的助手。因為忙,他兩年沒能回家,想珍兒了就寫信回去。最開始她總能及時回信,到后來,他每次寫信總泥牛入海。林青有些擔憂,打電話問珍的情況,父母總會岔開話題,林青也不好追問下去。大四假期,他終于有時間回來了,迎接他的不是無限溫柔的珍兒,而是珍兒嫁人的消息。他苦苦哀求一塊長大的富貴,富貴經不住林青的再三哀求給林青說了這件事的前因后果。
幸福的人總會被各種幸福包圍,不幸的只有無奈的接受一個有一個不幸。
林青上大三時,珍兒的父親離世了,母親受不了打擊整天渾渾噩噩、精神失常。為了家,她只好嫁給多次提親的貨車司機旺財。富貴吸了一口氣說:“在珍兒上花轎時眾人都聽到了她撕心裂肺的哭聲,幾次回頭望回村的路,看你會不會回來。”在眾人的催促下,她才上了轎子,富貴繼續說道。林青再也聽不下去了,他像瘋牛一樣沖了出去。風冷冷的刮著,枝頭的孤鴉呱呱的哀嚎響徹了天空,回蕩在空曠的山谷,傳的很遠很遠。
林青突然想到:他和珍兒還沒有說再見,沒再見就意味著再見。想到這里,他就像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稻草。他使勁想給自己一個微笑,就狠狠地眨巴了幾下眼睛,沒成想擠出來的不是笑容而是一串串淚。時間從來不會因為人的心情而停滯或加速,轉眼林青畢業了,與其說他待業,不如說他還不想找工作,他不想讓工作束縛,因為他還沒有找到珍兒,他們還欠對方一個“再見”,他還沒有完成娶她的承諾。
機會總是留給有心人,幾經打聽他終于找到了她。
各種想象畫面中,珍兒終于來見他了。她全然變了模樣,干枯的頭發胡亂堆積在頭上,很像冬季堆積在場上的干谷草。皮膚也失去了往日的紅潤,就連她最應以為傲的挺拔胸部也如同泄了氣的皮球,懶洋洋的耷拉在肋骨上。
想象中那種戀人相見相擁的情景不在,等待他們的只有相顧無言的沉默。但心總是有靈犀的,你不說我卻懂,熟悉的戀人總會在無意間讓思想和行為達成至高的默契。
他在前,她在后,到了山路轉彎處的一個仡佬,他們不約而同的停了下來。“你終于回來了,”“嗯”,問答間,淚水堆滿了她的雙頰,接著暴雨一樣的巴掌落在林青的肩上、雙臂、胸腔,林青呆呆的站著,等她打夠了,他用有力的臂膀繞著肩頭劃了一個優美的弧線,她就如同一條泥鰍,順勢滑落在他寬厚的懷抱。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她卻揚起了頭,唇緊緊的貼在了一起,此刻兩顆心沉寂在安靜的角落,若不是不知趣的蟬鳴,他們似乎永遠都不會醒來。被蟬鳴打攪的他們不約而同的放開緊箍在對方身上的雙手,羞赧使得他們的臉都變得緋紅,畢竟林青見過世面,他拉著她的手坐在地畔的大榆樹下,珍兒漸漸平靜了下來,像孩子一樣趴在他的腿上給他講述自己的遭遇。
“那年,先是我爸走,接著我媽又病,唯一能給我幫助的只有旺財……”
“他對你好嗎”?林青問
珍兒猛地坐起身子,捻搓起衣襟來,好一會才開口:“他人不錯,有點邋遢、粗野,但對我卻挺好。只是好人沒好報,他永遠躺在輪椅上了”說到這里,珍兒突然放聲大哭起來,積壓在心頭的壓抑瞬間如蓄勢已久的山洪決了堤。哭罷,珍兒要回去照料旺財,林青也不好挽留,只好一路送她回去。到珍兒家門外,他耐不住珍兒的苦苦挽留,只好進了她的家。
掀開門簾,一個滿臉胡須,眼睛凹陷,滿臉胡須的男人躺在炕上,不用猜,他就是旺財。聽見有人來,他急忙把手他干枯泛黃的手。也許好久沒人走進他們家門,旺財親熱得拉著他的手順勢把他帶到自己的枕邊讓林青坐在炕沿上。
招呼林青坐下后,珍兒做飯去了,留下屋里的兩個男人東一句西一句的拉了起來。當說到旺財說到受傷時,剛才還晴朗的臉上頓時被陰云遮蓋,聲音也梗塞了。林青趕快打斷話題,說起珍兒讀書時的一些事情,聽著珍兒上學時的各種優秀,旺財又像孩子一樣,臉上泛起了可愛的笑容。說話間珍兒端飯進來了,飯很香,都是林青平日喜歡的味道,可是他吃起來味同嚼蠟,覺得怎么也不是一回事。天黑了月亮為夜晚殷勤地點上了白紗為籠的燈,地上一片皎潔。林青要走,旺財趕緊囑咐珍兒送送林青,并再三叮嚀林青,要他多來,林青掀起門簾的瞬間又回頭看看旺財,他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更加蒼白。旺財發現林青看他,抿了抿嘴唇給了林青一個無奈的笑容。
除去農忙,閑暇時間林青總會去珍兒家幫忙。一日,淅瀝的小雨從早晨就開始下,一下就似乎沒停下來的打算,連綿的山脈朦朧在山的霧里,林青站在 ?向遠處望怎么也看不清對面的山頭,更看不到對面珍兒的家,越看越覺得心煩,干脆甩開膀子朝霧正弄得山里走去。不知不覺地走到珍兒家的腦畔,珍兒正給旺財倒尿。林青正準備躲開,因為他覺得一大早來珍兒家,有些不妥。珍兒卻聽見了腳步聲就喊了一句:“來了就下來”。林青無奈只好現身。
旺財見林青來了,顯得特別興奮。喊珍兒準備早飯,并且特意吩咐要多炒幾個菜,屋里有些悶。尤其是珍兒做飯去了,屋里就剩下他和旺財的時候,林青的這屋里太靜,靜的有些讓人覺得壓抑。他借故打電話,走出屋外。雨還在下,幾只麻雀落在樹叢里。縮著脖子閉著眼睛如同幾個絨線團隨風搖擺。樹下的大花公雞卻顯得格外騷動。他撲騰著翅膀使勁地追著幾只母雞滿院跑。林青噗嗤一聲忍不住的笑了起來。朝著公雞踢了幾腳。公雞跑得快也沒踢著。林青尋思:“還是牲口好,干這事都明目張膽的。”越想越覺得有意思,忍不住的笑了起來。
珍兒端飯出來見林青笑,就問他笑啥。林青沒回答。因為他也沒搞明白,自己是笑雞還是笑自己。
飯端上桌子,旺財招呼林青挨著自己坐。又叫珍兒把酒拿來。珍兒不肯,但經不住旺財的再三請求,就拿出一瓶“悶倒驢”。這是西北著名的烈酒,以度數高而文明。
珍兒拿出三個酒杯,倒上了酒。旺財提議先碰一杯。珍兒和林青再三阻攔。但旺財鐵了心,在阻止中。旺財已將三杯酒全部倒進嘴里。酒勁讓他咳嗽不已,臉漲得通紅。眼淚溢出了似乎只剩下骨頭的眼眶。林青和珍兒也自罰了三杯。
也許是酒勁的原因。旺財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捶打自己干枯又毫無知覺的胸膛,撕扯著炕單。珍兒使勁把他的手和單子分開。手破了,血印在上面,很紅。紅的刺眼,紅的讓人心疼。林青見勸不住他,就坐在桌前一杯又一杯的喝起了悶酒,邊和邊跟著他掉眼淚。一陣風吹進來,直接撲到林青的臉上,他立刻感到一陣眩暈。知道醉了,他想起身回家,但身子卻軟綿綿的,幾次站起來,又幾次掉在椅子上。他掏出手機準備叫人接他回家,旺財突然間開口了:“兄弟,你坐著,我有話說”,“我早就知道你想和珍兒好,想和他一搭里。我想讓你帶她走,我已經廢了,不能再耽誤她了……”珍兒已經泣不成聲了,她撲上去捂住了旺財的嘴,林青想安慰旺財幾句,但卻不知道說啥好。帶珍兒走是他夢寐以求的事,可是如果真的要走,他會讓走嗎,她走了,他該怎么樣?想著想著,林青竟然在醉酒中昏睡過去。
時間總在各種折騰中悄然走過,當他酒醒,已是晚上八九點光景。揉揉眼睛伸伸懶腰后,向他們夫妻告別,珍兒和旺財都說雨大霧大道路崎嶇為由,堅決不讓回去,說話間珍兒已經為他在伙房鋪好了鋪蓋,林青再不好推辭,只好客隨主便!
夜里,不知什么時候雨停了,月亮的從云縫里擠出了。夜很亮,月很圓。
他睡得很香,睡夢里他夢見珍兒和他一個蓋頭里睡,她柔軟的乳房貼在他的背上,雙手緊緊摟著他的脖子,親吻著他的背。抽泣聲把他從夢里驚醒了過來,他猛地翻過身來,發現珍兒真的在他的蓋頭里,他把珍兒壓在身下……一片嬌云飄了過來,月兒羞澀地躲進了云層。
“珍兒——珍兒”,是旺財的聲音,珍兒不情愿的穿起衣服,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頭也不回的朝旺財屋子去。
她走了,林青怎么也睡不著,他穿起衣服在院子里散步,旺財屋里的燈一直亮著,有聲音從屋子里傳出,是珍兒的哭聲,是旺財的哭聲……
天亮了,旭日照紅了半個天空,河畔上投下兩個狹長的人影,一前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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