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的家宴里,我二舅媽仍是女眷中不算美的一個。我們東北的阿姨喜歡燙頭文眉,喜歡把臉擦的白而光亮,喜歡穿裝飾水鉆或毛皮的衣服。二舅媽也燙了頭,也換了花花綠綠的新衣裳,但還是不美。她身材矮胖,黑臉,小眼,大嘴,說起話來聲如洪鐘。
原本,二舅媽是不該出現在這席家宴上的。二舅去世已經二十年了,她也和另一個男人過了二十年。這二十年間的春節里,她自有她的去處。可是今年農歷二十九,二舅媽的媽——也就是我表妹的姥姥給我媽打了個電話。電話里不知嘀咕了什么,只聽我媽一個勁兒的勸:“王姨,你放寬心吧。”到了年三十那天上午,媽媽就催著小舅:“去把二嫂接過來吧。”
二舅媽來了。她也燙了頭,也換了花花綠綠的新衣裳,和大家又說有笑。看上去挺有精氣神的。大家問她:“他二嫂,饅頭賣的可好?”二舅媽就笑哈哈的說:“賣的好,剛蒸完就賣光了。過年好多人來買都買不到。買不到還要生氣!”
二舅媽做零工做了多年,終于在三年前開始揉起了饅頭,逐漸成為本地知名的事業女性。劉氏手工饅頭以古法揉制,又香又勁道,大家都愛吃。別的賣饅頭的人舍不得氣力去揉,只肯賣機器蒸的松趴趴的饅頭。二舅媽舍得力氣。揉饅頭的這幾年,二舅媽掙到了點錢。錢真是好東西。有了錢就可以給小外孫買玩具,幫閨女還房貸,還可以燙頭、買新衣服。
我小的時候經常去二舅家玩,玩的晚了就住下。睡覺前我總是吵著要二舅媽給我講故事。“故事故事,拉一褲子!”她就這樣講,講完了哈哈大笑。我說:“這不是故事!”二舅媽依然哈哈大笑,仍舊講著故事故事,拉一褲子。她就是這么個女的。
我二舅活著的時候,經常和二舅媽干仗。他倆因為啥都能干起來。據說有一次他倆手牽手往家走,我二舅媽說:“家里還有一個饅頭。”我二舅就說:“明明有兩個。”他倆就這么“一個兩個”的爭起來,吵起來,動起手來。一直到了家還在你撕我我撓你。家里究竟有幾個饅頭也不重要了。就是單純的干仗,為靈魂和尊嚴而戰。
我二舅買了輛破車,拉中長途,一出車就是幾天幾夜,每拉一次活破車都要修一次。我二舅媽也干活,什么都干,種菜、養雞、幫人揚場(把收獲的糧食在場院反復的揚,去除水分和雜質)。辛苦干了幾年,二舅家買了新房子。新房子有院子、有車庫、屋里有地毯、墻上貼瓷磚。這真是一個很棒的房子!
可是新房子還沒住上幾天,二舅病了。不過一年,二舅走了。
二舅媽曾經說:“我跟了你二舅就沒過過好日子。” 很快的,她又跟了別的男人了。
?我媽說,那個男的身體不好,長得不好,沒有正經工作,不勤勞,脾氣也不好,哪兒哪兒都比不上我死去的二舅。二舅媽跟我二舅沒過過好日子,跟了這個男人以后更苦更累。我媽提起這事兒,有時候還會眼圈一紅。媽媽因為二舅媽改嫁的事情心里有點別扭。但別扭歸別扭,畢竟是已經是親眷,是割舍不掉的后天親人。外婆病重的時候,抓著二舅媽的手說“我的女啊”,一老一少心里都想起了同一個不在世的男人,雙雙淚如雨下。
吃完年飯,二舅媽硬塞給我一個紅包。我有點意外,因為我已經工作也結了婚,并沒有再收壓歲錢的理由了。仔細想了想,可能是銀鐲子的緣故。
秋天時我給媽媽買了一只銀鐲子。媽媽很喜歡,馬上又囑咐給二舅媽也買一只。她說,二舅媽和那個男人分手了,很可憐。我問我媽:“那個男人不是很差勁嗎?分手是好事吧?”我媽只嘆了口氣說:“畢竟二十年了。”于是我又買了一只銀鐲子由媽媽轉交給她。她收下手鐲,是收下掛念;送出紅包,是退回同情。
我拿著紅包,一瞬間眼睛有點濕。大家都說我二舅媽命苦,勞累了一輩子,跟了兩個男人到老了還是孑然一身。可是我覺得她現在很好,她以揉饅頭為生,她肯花力氣,她用自己的力氣掙到了錢。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好到讓她終于敢于離開一個并不稱心如意的男人,好到讓她可以做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