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樹的喜愛開始于何時?大概開始于高中張張試卷上的閱讀題。樹因為豐富的象征含義總是閱讀理解題選文的“座上賓”,從北疆越到南國,從白楊寫到椰樹,從新生聊到蒼老,……曾經一度不解,為什么偏偏選擇了樹,而不是人或者其他動物更具有“表現力”的生命形式?直到漸漸長大,才讀出了當年一直盤旋在心中隱匿的自我期待:像一棵樹一樣,立在那兒,靜靜地,仿佛在說,你們盡情談論吧,隨便聊吧,我只是在這兒,一動也不會動。
爸爸喜歡養花種草,樓下的公共綠化帶也被他“擅自利用”。他那些明明不是什么稀有品種,但他依舊像守珍品似的寶貝著他的每一株植物,堅持每天下樓澆水修整。盛夏有時吃過晚飯,他穿著寬松的褲衩背心就下樓去與“老朋友們”會面,上樓便收獲滿滿:被蚊子叮得滿是包。有段時間他極力拉我入伍,又熱又累,我可不干,于是我便蜷在被窩里讀書,偏偏還經常遇到和樹有關的文章,爸爸也不再勉強,但時常丟下一句:你的喜歡就是說說而已。
高三下學期,壓力很大,每天都在和眼皮和試卷作斗爭,高考幾個月前學校又在校門上方掛起了“祝賀我校xxx獲某高校降分資格”的紅色條幅,好像在為數月后將上演的xxx考入中國最高學府的大戲預熱,我正是那xxx之一,但這樣的舉動非但沒有鼓舞我,反倒讓已經有些恍惚的我更不知所措,仿佛全世界都在等著分享我的喜悅,抑或看我的笑話,壓力瞬間達到峰值。某天晚上十點多下了晚自習回家,我還在為剛出的??汲煽儼脨赖吐?,遠遠地車燈照著,有個身影在緩緩移動后又停下,靠近時才看清是爸爸在等我,順便照料他的朋友們。我站在一旁安靜地打量著他的動作,很輕,幅度很小,像是怕打擾到什么。或許是心情低沉,那天他把噴灑遞給我時,我竟沒想到要排斥,順勢接過來,走到一棵樹旁邊開始澆水,一棵、兩棵、三棵……不知是因為給樹澆水還是澆水對我來說本身是件休息腦子的事,一圈下來,我竟變得格外輕松,甚至開始思量左邊的一棵是不是澆多了,右邊的一棵是不是澆少了,面前的樹好像是剛移栽的,是不是需要多澆一點……曾經的我眼中的“澆水”只是一個簡單動詞,那晚卻被分解成數個動作,每一個分解似乎都需要格外小心,生怕自己的失誤會帶來什么嚴重后果。雖然我也明白,樹可沒這么嬌弱,我的“破壞力”也沒那么強,可是當你真正站在那兒,由衷地想要做好這件所謂小事時,那種敬畏與謹慎便會沖進你的每一個細胞,似乎在準備隨時懸崖勒馬提醒你。面對著成全我的“園丁”身份的樹,我再一次無言。
樹啊,你說我是真的喜愛你嗎?我既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了解你來自哪片土地,更不知道你對于水和陽光的需求有多少打上了特需標簽,我甚至都沒有好好地瞧一瞧你,細細地揣摩下你,倘若有人讓我描繪你,我一定無法勾勒出你的大致模樣,更不用說局部細節。我只是經常在書中看到你,聽別人說他們眼中的你和你的前世今生,我只是經常在腦海里想象你,想著你是怎樣從幼苗變成參天,想著你看過多少陰晴圓缺,想著你邂逅過多少云雨雷電,殘忍地,或是溫柔地。而與“實體”的你,最多的交集,便是每日上學放學飛速地從你身邊騎過,晃過一個個,挺拔在那兒的身影。我的喜愛,是否真的只是說說而已?
后來,給樓下的花、草、樹澆水成了那段“光榮歲月”低沉心情的最好調整,反倒是爸爸因為工作繁忙不能再與老朋友們一一問好,這也使得我養成了從“為心情”到每天澆水照看的習慣,樓下的朋友們也不再僅僅是我傾訴的聆聽者,更成了我歡樂的分享者。高考前的一晚我亦照例來看看他們,心中像是完成了一次莊嚴的宣告。可惜的是,我最終沒能讓大戲上演,甚至選校時排斥那個城市所有的選項,好像在那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絲空氣都裝著我的傷心事,不過那種“全世界都會看我笑話”的恐慌卻再也沒有出現。我一直很想問我的朋友們,對于那個結果,他們是否會對我失望。無奈我不懂樹木的語言,無法得知我是否得到回應,只能從他們那“冷峻”立著的姿態中解讀:我只是在這兒,也許早已不在這兒了。
外出求學后,我便和那唯一被我細看過體貌特征的幾棵樹中斷了聯系。我想,如果回家后看到的是一個新朋友,立在那兒,靜靜地,恐怕我也是察覺不出來的。本想問問爸爸是否依舊堅持與他們一一問好,老朋友們是否安康,是否來了新朋友,卻欲言又止。這些問題,只有我自己去尋找答案才能表達真誠,至于答案的結果,可能就不那么重要了。
植樹節,與三月眾多或傳統或華麗或新奇的節日比起來,它的魅力值和吸睛能力顯得格外低,我也是在校園里偶遇一群去植樹的中學生時才意識到那一天的“獨特之處”。陽光灑在學生們的頭發上、衣服上,甚至手中的鐵鍬水桶都透著閃著金光的靈性。他們會去哪里植樹?他們會種下哪一種樹苗?他們是否喜歡這些樹苗?他們是否有機會常常去澆水看望樹苗們?盡管中學生就在離我不遠處集合,可我還是打算把這些問號埋在心里,要是我走上前去,喋喋不休地問上這些個問題,估計有問號的該是他們了。
我只能抬頭仰望著校園里的樹,懷念著家里的樹,還有心底的。
不禁又想要問自己:我真的、真的喜愛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