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仙》講的是“高公明圖知郴州時”當地發生的一件事。
高公明圖何時知的郴州我們放在后面講,先說故事。
話說古代郴州有一“民女蘇氏”,處女懷孕,中國版的圣母瑪麗蘇。
這件事過于神奇,所有人都認為她的兒子是個野種,起了一個諢名“野蘇”。
那時沒有人工授精的試管嬰兒技術,也沒有溫水游泳池讓精子飛。
蘇氏無法給出合理解釋,就把孩子養在一個大木柜里,藏著,直到孩子七歲。
情節有點布麗拉爾森主演的《房間》的影子,時間也恰好是七年。
之后,就是苦情戲了。
中式的。
西式苦情是兒子會被盯上一個木架子,且死而復活。
本篇,受苦受難的不是蘇氏的兒子,而是蘇氏,蒲松齡甚至沒給蘇氏之子一個名字。
蘇氏沒被沉豬籠,也沒被烙上紅A字。
她極為孤單寂寞地過了一生,好在有兒子留下的自助售貨機一樣的柜子,需要啥,泡面火腿腸還是有的,死后升入了天堂,成了仙。
蒲松齡稱之為蘇仙。
郴州有蘇仙嶺,是個風景區。蘇嶺云松是郴州八景之一,石壁上刻著秦少游寫的詞,這首詞蘇東坡有評語,米芾又加注并撰寫。
這仨都是頂尖才子,所以這塊石壁又稱三絕碑。
蘇仙嶺與蒲松齡的蘇仙沒有直接關系,它得名于西漢桂陽人蘇耽。桂陽,郡名,即后來的郴州。
蘇耽最早見于晉代葛洪的《神仙傳?蘇仙公》。在過去的幾千年,蘇耽可是一個大IP,唐朝中央政府甚至發詔書指令郴州市長“修繕”了蘇耽故居(詳見唐朝開元二十九年郴州太守孫會《蘇仙碑銘》)。可見后來湘西修鉆山豹故居在湖南是有傳承的。
后人據此不但考證出蘇耽的母親姓潘,他家在今天郴州市一中一帶。
蘇耽是個大孝子,得到成仙之后,放心不下自己的母親,于是,也留下了一個自動售貨機。
咦?!
等于是蒲松齡把故事改頭換面重寫了一遍。
本篇里,蒲松齡的文筆保持著一貫的高水準,然而,《蘇仙》卻成了聊齋里無關緊要的一篇,很少人記得。
究其原因,一是和蒲松齡拔高了蘇氏的道德高度,過于偉光正,對于蘇氏的不幸,普通讀者情感無法代入,沒有產生同情。
另外一個,蘇仙的故事已經流傳了前年,早已失去了新鮮感,而且隨著時代的變遷,蘇氏所堅持的,或者說蒲松齡所大力鼓吹的東西已經被時代所拋棄,今天讀起來,只會覺得蘇氏好傻好天真。
其實到了清中后期,蘇仙的故事就已式微。
如此一來,讀者不愛看,專家不稀罕,注釋研究《蘇仙》的極少,連郴州人都懶得抓住蘇仙的宣傳價值來廣告當地的黃桃。
如果把蘇仙故事流變與道教的興衰起落結合起來,還是夠本科新生寫個有點水平的論文的。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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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讓故事更可信,蒲松齡拉了一位同時代的名人高知州來背書。
《康熙版?沂水縣志》里記錄了一位高熏,順治九年進士三甲第260名,初授湖廣興寧縣知縣,后升郴州知州。
湖南興寧縣在唐代叫資興縣,宋代改為興寧縣直到民國時期,因為與廣東興寧縣重名,又改回資興縣,即現在的資興市。
明代郴州是府,行政長官為知府。清代改直隸州,相當于府,所以高熏的行政級別為知州。
高熏是沂南縣高家店子人。
高家是沂南世家。明清兩代,高家出了六個進士,八個舉人,一大堆不值一提的秀才。
順便說一句,蒲松齡《王成》里曾經寫過王成的祖父是衡王府儀賓。
高家也有衡王府儀賓,而且有倆。
頭一個,高可任被衡王招為郡馬。
《高氏族譜》記載:高可任“字道遠,歲進士,青州衡王府儀賓,配朱氏郡主。晚年專攻醫學,成為一代名醫。”“歲進士”不是進士,是對于“歲貢生”的一種雅化的別稱。高可任以貢生身份被招為儀賓,最終成為一代名醫,也佐證了明代藩王姻親不得出仕為官的規定。
儀賓高可任不可出仕為官,但與郡主生的兒子就沒有這個限制了。《高氏族譜》記載,高可任的兒子高奇,太學生,官至青州通判。
另外一位是高烱,“字六韜,衡府儀賓,配朱氏君主。”
高炯行二,兄弟七人,大哥、三哥、四哥均未出仕,五哥以庠生棄文從武,授鳳陽府護陵守備加都司,高炯本人沒有功名,六弟即高熏(燻)。
請不要問我七弟去了哪里。
朱氏郡主無出;繼配尹氏無嗣;繼配徐氏生子高垙,但高垙無傳;繼配劉氏又沒生子,高炯只得過繼了六弟高燻的長子高墀為嗣。
在《道光版?沂水縣志》里有“(高熏)由進士任湖廣興寧縣,擢知郴州,多善政。”?
這有點意思,康熙版不說高熏的政績,過了快兩百年,高熏成了好干部。
后人對歷史的復盤,盡管是推測,卻也能找到一些高熏升任郴州知州的復雜因由。
一般中進士后有個實習期,《光緒版興寧縣志》記載:高熏于順治十二年任興寧知縣,順治十五年升任郴州知州,奉直大夫,官秩正五品。(很遺憾沒找到康熙七年的《興寧縣志》)
在順治九年永歷南明最后的拼死反擊下,到順治十四年,明清戰爭進入了短期相持,湖南成了明清之間對峙的火線區域,雙方在常德寶慶一帶反復拉鋸。
此前即有清軍兩次進入湖南又兩次被逐出的經歷。
為了穩定防線,防止意外崩盤,大漢奸洪承疇任太保兼太子太師、內翰林國史院大學士、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經略湖廣、廣東、廣西、云南、貴州等處地方總督軍務兼理糧餉,于花甲之年粉墨登場,為滿清的野蠻統治貢獻余熱。
清廷對洪承疇無條件的支持意味著必須取得戰爭勝利。
其中,所轄范圍內各省文武官員的升、轉、補、調的行政權,讓洪承疇得以在湖南大肆安插親信,調動一切資源為戰爭服務。
期間,湖南知縣他就任命了大約有十二個。關鍵時期,不能像平時那些論資排輩,而是要強調能力,因此這些人的學歷參差不齊,大部分是生員。
順治十五年,順天大興縣生員徐騰(號光甫),“奉經略洪題授”,出任了興寧知縣。
徐騰上任后,御游兵,疏鹽課、清稅糧,葺祠宇,蒞治十載,士民祠祀。
顯然,他干的事情都是洪承疇希望而高熏沒有干的。
府一級干部洪承疇調動得不多。
清廷的無條件支持不代表無條件信任。
所以,高熏升郴州知州,可能有政績因素,也可能清廷信任高熏,讓他堅守在湖南。只要高熏為徐騰讓出位置,不給洪承疇添堵,高熏升官大漢奸也無所謂了。
蒲松齡稱高熏為高公,有尊敬之意,說明高熏前輩至少人品不錯。
感謝蒲松齡,現在我們知道了高熏的字或號為明圖。
除了文學價值,在短短的一篇里,蒲松齡還提供了一點史料價值,讓清初一位普普通通的中級干部幸運地留下了他獨特的歷史痕跡。
順便說一句,蒲松齡不一定了解高熏,他去寶應打工來回經過沂水,此外沒再去過。
寫《蘇仙》可能是蒲松齡讀了葛洪《神仙傳》來的靈感,從行文里看得出和高公沒啥關系,只是借個名頭。
而高熏的同族后輩高名圖,康熙六年進士,任山西石樓縣知縣。
小概率蒲松齡把明圖和名圖混淆了。
附:《踏莎行?郴州旅舍》秦觀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