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前后,打開電視,無意中看到春聯的制作過程。一版版印制好的春聯,鑲著金邊,鍍著金粉,精致華美。無論內容還是工藝都讓人無可挑剔,卻總感覺少了一點兒什么,就像超市里賣的餃子,雖然整齊美觀,卻遠不及家人包的餃子親切有味道。
小時候,家里的春聯都是父親寫的。那時還沒有春聯賣,即便有,也是手寫的。每年春節,寫春聯是父親的一項重要工作。不僅要負責自家的,還要代寫鄰里幾戶人家的。
在鄉村,大多家里都有正房、廂房、倉房等很多大大小小的房子,所有的門口都要貼上春聯。父親念過幾年私熟,毛筆字寫得好。臨近春節,鄰居們便買了紅紙送來。父親寫好后,鄰居再打發孩子將春聯取回去,年年如此,代寫春聯已成為父親約定俗成的一項工作。
每年寫春聯,通常要用去一個上午或一晚上的時間。吃罷飯,將飯桌擦試干凈,飯桌秒變書桌。父親開始裁紙,上下聯并不裁開。大門口的自然要裁得大些,正房廂房門口依次遞減。父親對每戶鄰人所需了然于胸,一邊裁紙一邊就計劃出來是哪個位置的。
這個時候,我們的工作是研墨,在硯臺里加了清水,手持墨塊在水里一圈圈地磨。這是個很膩煩的活兒,需要耐心。通常磨了半天墨,手腕都酸了,墨汁還是不夠濃,寫出來的字顏色淺淺的,有水洇的痕跡,不好看。
繼續研墨,每隔一會兒便拿毛筆蘸著在廢紙上試一下。研好的墨寫出來的每一筆劃都飽滿豐潤,而且紙上不會留有半點洇濕的痕跡。
父親通常先寫鄰居家的,最后才是自家的。根據對聯的字數,先將紅紙對折幾下,展開,平鋪在飯桌上,紙上便有了大小一致的方塊折痕。將兩個斷了頭的鋁勺把壓在紙上,便是鎮紙了。旁邊有一本薄薄的冊子,是父親幾年前買的《春聯集錦》。其中的春聯我們大多爛熟于心。
父親開始寫了,我們像小書童似的在一旁伺候。父親說墨濃了,我們就加少許水;父親說墨淡了,我們就研墨。父親寫好的春聯,我們要即時從桌上小心地取下,雙手端著,平放在熱炕上烘干。父親換上新紙,繼續寫。
這個時候,煮肉的香味飄進屋來。過年了,家家都要殺一口豬的。母親在廚房里忙碌著。我們一邊咽著口水,一邊在濃濃的肉香中看著父親書寫,那一幅幅春聯似乎也沾染了過年的香味。
父親并不完全按照《春聯集錦》來寫,有時會稍作改動,有時干脆不用那上面的,不知是原創還是從哪得來的句子。我們邊翻著《春聯集錦》,邊提一些參考意見。如果父親采納了,就會很高興。
對哪個門口適合寫什么內容的春聯,父親自是心中有數?,F在還記得大門口貼過的一幅春聯:爆竹一聲辭舊歲,梅花萬朵迎新春。橫批是:辭舊迎新。當時我很是喜歡,也說不清楚喜歡哪里,反正就是喜歡,所以一直記得。有時橫批也不是很嚴謹,像“大地回春”、“萬象更新”什么的經常通用。
有一年,下聯改作“梅花含笑迎春來”,(上聯怎么改的,記不清了),當時很喜歡“含笑”這兩個字。我的一個小學同學來家里玩,對著大門看了半天,說你看這個“笑”字,真的像笑了一樣。我欣喜地說我也發現了呢。以后每次進家門,對著那個“笑”字,都會情不自禁地笑一下。
春聯全部寫完了,如果墨汁還有剩余,我們是舍不得倒掉的。正好借此機會,一展身手。拿起父親放下的毛筆,在裁下的紅紙邊角料上、用過的本子上,大書特書。然后比誰寫的好看、工整。
上小學的時候,父親就讓我們練毛筆字了。記得那時,姐姐們上學的本子有時還是用發黑的紙裝訂成冊的,卻舍得給我們買專門寫毛筆字的方楷本,白白的紙,打著條線。還有字帖,那時叫作“方影”,用來描紅或臨摹。
記得臨的最多的幾個字是“提高警惕,保衛祖國”。一般筆劃多的字間架結構比較好把握,筆劃少的反而不容易寫好。那時最愿意寫的,也是寫得最好看的就是那個“警”字,還有繁寫的“夢”字、“露”字等。
年三十上午,吃罷早飯,就該貼春聯了。父親在屋里一邊往春聯上刷漿糊,一邊告訴我們哪副春聯貼在哪處。姐姐們負責貼春聯。小一點兒的我和妹妹負責傳遞。春聯上方還要貼滿紅紅綠綠的掛錢兒。
貼完大門口的,貼院子里的。大門口正對著的影壁墻上寫的是“抬頭見喜”,井身上是“細水長流”,豬圈門上是“肥豬滿圈”或“豬肥雞笑”,門窗之間的空處是“大地回春”……一時間,大大小小的門口、窗欞上方、各個角落,全都披紅掛綠,彩旗飛揚。整個院子充滿了節日氣氛,煞是喜慶。
許多年來,不曾感受過那樣的喜慶氣氛了。先進的技術在節省了時間和人力的同時,也節省了自己動手過程中的許多樂趣。那些手寫的春聯,那些個喜慶的日子,和父親一樣,一去不返,成為珍藏心底的永遠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