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還沒結束,我就早早地回到了支教的鄉村小學。
與其說是學校,不如說是一個倉庫,幾十個孩子,從一年級到六年級都在一塊,而老師也就我一個,一年級到六年級的課,全由我包辦,不是說自己有多能干,當初選擇的時候,我就決定來個難度系數高的,關鍵是村長那番慷而慨的熱情,由不得你拒絕。這么一學期下來,忽然覺得自己好有成就感,并由衷為自己的教育事業默默點贊。
1
阿雅的突然來訪,是我始料未及的,因為這之前,我只聞其名未見其人,不認識。只聽說阿雅二十多年前,也是這所學校的老師。
那時候,她才十八歲,跟著村里唯一的老先生當了老師后,就把全副身心投身這份工作,她希望憑借自己的熱情點燃孩子們點燃鄉親們對于知識的重新認識。
然而荷花村就像被人遺忘的角落,別說學校經費財政補貼,就連正常書本都在計劃之外,那時候相對封閉,外面的世界究竟是個什么樣子,大家不得而知,與世隔絕的生活讓人覺都很幸福、快樂,直到有一天,有兩孩子的家長領著一幫人氣勢洶洶來問她要人的時候,她才感覺到快樂、幸福的背后原來也是這般危險,因為兩個男孩子晚學后一夜未歸,憤怒的家長將全部責任歸咎到了她頭上,家長甚至揚言,交不出人,就要鏟平學校。
阿雅害怕、恐懼,幸好村長、阿雅父母等人聞訊而來并竭力調停,阿雅才全身而退,不過這鍋,她不背也得背,只好到處去找那兩個孩子,結果在半山腰一個石洞里找到了,問他們為什么到石洞里去,兩孩子說看了《少林寺》,想學李連杰,練功夫。
一部《少林寺》,一個李連杰,那個年代讓多少人熱血沸騰,既然孩子找到了,阿雅和學校得以保全,但她變得膽小、謹慎多了。
當第一批外出打工的人衣錦還鄉時,這個沉寂了若干年、這個素顏了若干年的村莊,悄無聲息地發生著變化,但學校還是那個學校,甚至比以前更破敗。手里有兩錢的鄉親,開始擺出一副見過大世面的姿態,正是在這個時候,學校的老教師因為眼疾回家休養了,阿雅則單獨支撐一所學校,像現在的我。
聽她說著過去的事,腦子里一直閃現各種畫面,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鄉親們有錢了,是好事兒,就沒人捐點,把學校修整修整?”
“剛開始我也這么想……”
“那……”
“他們讓我陪睡,如果我實在不愿意,跳那個什么舞也行,你懂的。” 阿雅捂著嘴,有些哽咽,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沒想到,沒想到,真沒想到。”
我感受到阿雅內心汩汩滴血,不忍再聽:“你一心一意為孩子,卻換來這么個遭遇?”
“我不能讓老先生心寒,不能讓孩子們受苦,求爹爹告奶奶鄉里終于撥一點兒經費,連孩子們的書本費都不夠。”
“后來呢?”
“當你不能改變什么的時候,就只能改變自己!所以,我到城里去了!”
2
“你已經融入了城市生活。”
“融入?”阿雅仰面大笑,“水和火是沒法融入的!對了,鳴鴻,其實我一直關注你。”
“關注我?”
“沒錯!你可能很好奇,我們素不相識。但你的人格魅力,早已經被傳得沸沸揚揚,我好像看到了一輪嶄新的太陽,正在荷花村冉冉升起,你也知道,我在這所學校跌倒了,就想從這所學校爬起來,”看到我一臉茫然,阿雅徑直走進教室,看著我跟進來,才繼續說,“你放著好好的城市生活不過,偏偏跑到這鳥不拉屎的窮山溝支教,窮山溝還是那個窮山溝,恐怕將更窮的。”
“大家不都富裕了嗎?”
“衣兜越富裕,智慧越貧窮。”
用自己的教學理論影響荷花村,我和阿雅在最初的階段都如此堅決,今天,阿雅語重心長的幾句話卻改變了我的決定,說來挺奇怪,這就好比一處戲劇,我既是導演又是主演,而阿雅的出現而卻讓劇情向著另一方向發展,我又徹底淪為丑角、配角。
一個陌生人,一席話,一顰一笑,卻像多年未見的知心老友,如此溫暖。
我習慣性坐在地上,近乎崇拜地看著她,阿雅骨子里還惦記著孩子們,惦記這說可以改變貧窮智慧的學校,但活生生的現實,讓我們先后功敗垂成。
“他們要解散學校,”我脫口而出,心如刀絞。
“為什么做點善事就這么難?”阿雅靠著我,也席地而坐,“這個村莊,已經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和社會責任,鳴鴻,像我一樣,走為上計。”
我搖搖頭:“社會責任完成了?歷史能答應嗎?”
3
正說著,村長和支書款款而來。
我幾乎是條件反射,怒不可遏:“為什么解散學校?”
“鳴鴻老師,”書記呵呵笑道,“怎么是解散呢,鄉里有紅頭文件你都看過了,撤并學校,這是撤并,你還是要到勝利小學支教的嘛,教育,教育,不分場合的嘛!”
我一通連珠炮:“我不愿意!我就想呆在荷花村,你想過嗎,苦孩子們得有多辛苦!你把自己村里的孩子攆到外地上學,來回好幾里路,容易嗎?”
“鄉里當然有鄉里的想法,我們荷花村,不能滿足辦學要求,再說,阿雅老師當初那會兒,山上頭的孩子們不一樣來回好幾里地的,”書記道,“人家勝利村,要硬件有硬件,要軟件有軟硬,符合新時代農村教育模式,跟得上社會的進步,鳴鴻老師,你是城里人,早晚要回去的,就不要操這份閑心。”
“閑心?你說我千里迢迢來了,是操閑心?”我手握拳頭,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阿雅眼疾手快,動手打人免不了!
“鳴鴻老師,你一個知識分子,見多識廣,”村長忙圓場,“荷花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很尊重你、佩服你,可我們只能聽從上級的安排,我們只能看紅頭文件,孩子們苦點就苦點吧,農村的娃,不吃苦長不大。”
現實是塊硬骨頭,任憑你鐵齒鋼牙,也啃不動半分!只是壯志未酬,剛剛燃起對荷花村小學的豪情,是能移植到勝利村小,還是帶上它真要這么灰溜溜回去?
村長和支書說服不了我,阿雅幫著我又把他們一通埋怨,大家不歡而散。
“挺為難他們的。”阿雅望著他們的背影,苦澀地笑著。
4
接下來幾天,阿雅陪著我參觀了勝利村學校的軟硬件情況,確實不錯,算得上一所真正的學校。
說實話,荷花村學校境況之糟糕,的確令人心寒,既然改變不了什么,只能改變自己,阿雅說得沒錯,但我不是一走了之,而是乖乖到勝利村小報道。
到勝利村小上學不到一個月,荷花村的孩子有嫌路遠的輟學了,有孩子跟著家長進城打工了,能繼續上學的所剩無幾,我跑斷腿、磨破嘴,得到的卻是那句話:閑得蛋疼。
好多次,當我回到荷花村小,望著曾經書聲瑯瑯的破敗教室,都感慨萬千,而最近一次,我不由得放聲大叫:“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忽然有個聲音從教室傳出來:“壯士啊,這是要斷腕了?”
阿雅笑容可掬,大搖大擺走出來。
我嚇了一跳:“斷了腕,也蓋不起一所學校。”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隨他去吧!”
我不隨他去,又能如何?忽然間,一個毅然決然的想法油然而生。
我有些激動:“我會一直留下來!看著孩子們成才,看著山村巨變。”
阿雅的臉頰微微泛紅,目光投向不遠處一對起舞的彩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