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爆炸隨時都可能發生,我下意識攥緊了蘇青的手,掩飾自己的慌張。其實這個時候,看到他的臉都會使我分神。
事情不是沒有預兆的,時間推回到15天以前,那時候一切還很美好。
我和蘇青是在教會的復活節活動上認識的,他比我受洗早許多,那天我到的時候他已經在布置餐具和燭臺了,袖口卷的很整齊,頭發卻有些亂糟糟的,加上胡子有幾天沒刮,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居家的宅男。我被拉去幫忙布置聲樂崇拜會的會場,檢查舞臺上的花飾和彩帶,搬物料的時候正好迎面撞到蘇青。他皺了一下眉頭,旋即露出了一抹微笑,我有些不好意思:“東西有點多,抱歉,有些忙亂呢。”“沒事,辛苦啦,抓緊時間!”他說話的時候絲毫聽不出心情的起伏。然后,他的背影又消失在了人來人往的大廳里。
活動結束,我在策劃組的名單里看到了他的名字:蘇青。聽起來像是古人的名字。介紹我入會的李月姐說,蘇青看上去不太好接近,不過其實是個很熱心的人,每次活動他只要有空都會來幫忙,而且還是個會做菜的煮男。
我心里嘀咕,煮男,我看是個宅男吧。
2.
人生中的很多次相見都會有一種久別重逢之感,這話雖然老套,但好像不無道理。后來我發現自己很喜歡和蘇青說話時的感覺,因為他總能讓我想起多年之前和祖父在一起的時光,我的失落、焦慮和掩藏的小心思,他總能一眼看穿。但是,他并不會說太多,好像語言太多,就變成了多余的東西。
教會聚餐的時候,我去的遲了,只能坐在靠門的一個角落,蘇青在廚房忙完,正好坐在我的旁邊。“你加教會不久吧?”蘇青打破了沉默。
“是的,我是李月姐介紹進來的,才一個多月。不過,我挺喜歡這里的,比較自在。”
“我聽說你是心理咨詢師,下周的懇談會缺人手,過來幫忙吧。”
“恩,可以啊。”
“對了,怎么稱呼?”
“我叫楊曉曼。。。”正在說著,有幾個前輩過來拍我的肩膀,示意大家干杯。
我瞄了一眼左邊的蘇青,他的側臉瘦削,刮胡子了看起來精神多了。
所有人為復活節活動順利舉辦干杯,我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葡萄酒,回味有點澀也有點甜。
3.
蘇青結過婚,這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事情。這也難怪,讓誰看了都覺得蘇青是個落魄才子。知道件事的時候我想起了《北京遇上西雅圖》里的橋段,感覺略略有些無聊。
蘇青很快聯系了我,把會議的大概流程發了過來,他說,因為我年紀比較小,希望我可以主持這次的懇談會,也借此機會多了解一下教會的教友們。
和他溝通的都比較順利,透過網絡,蘇青給人的感覺是嚴謹而細致的。他會不厭其煩地和你核對每一個細節,直到我招架無力,好像是在公司上班面對一個處女座的上司一般。我給蘇青發了一句話:“你不會是處女座的吧,為什么這么細致。”
蘇青很快回復:“我是白羊座的,星座上說白羊座做事充滿熱情,我想是這個原因吧。”吼,這是什么回答嘛。我暗暗叫苦,但想到加教會的初衷又慢慢平復下來。
4.
3個月前,我剛剛結束了一段曠日持久的感情。說是持久,前前后后談了有5年。最后分開的原因像電視劇一樣狗血非常。我在超市買東西的時候撞到前男友,他身旁多了一個嬌小的身影,倆人前后拖著手,看著像是一對親昵的戀人。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闖入者,不小心打攪了別人。女生的臉上寫著無辜和驚詫,我看著前男友,他還穿著我買的襯衫和拖鞋。多么溫馨的畫面,多么慘烈的結局,我覺得腦袋嗡嗡的響,但是連步子也邁不開。
世界最搞笑的事情莫過于你失戀了卻還不明白是發生了什么。那些年輕漂亮的小妖精一下子闖入了你的生活,把你映的衰弱又無力。前男友發來的微信說,五年的時間足夠消磨一個人所有的激情了,我們在一起邁不進婚姻讓他覺得很挫敗,他需要的是一種遵從和仰視。我苦笑了一下,這年頭出軌都有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了嗎?如果不是被我恰巧看到,真不知道要欺騙到什么時候去。
人有的時候,恰是被最信任的人欺騙的最狠,弄的自己渾身都疼。所以如果一身鎧甲,不袒露自己的內心,才可以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吧。
我背包去了大理,蒼山洱海,在夜色中慢慢將自己融進喧鬧的人群。
旅行歸來,我選擇去相信上帝的指引。
5.
我承認自己的性格是有些擰巴的,有的時候偏執的很沒有理由。
比如此刻我坐在會堂中央,主持這個分享會,我覺得他人的注視的目光有些壓抑,但是努力控制自己不讓自己的不適應流露出來。
每個人加入教會都有自己的理由。我們選擇并肩,去相信神的指引,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應該被尊重。
一位中年的阿姨說,她5年前失去了自己的獨女,悲痛欲絕,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一切,直到自己加入了教會,投身于幫助她人的事業里。這兩年她做了一個關愛失獨家庭的網站,聯系各地的人分享彼此的故事,共同承擔。她說,是教會讓她重拾了心靈的勇氣。
一名三十出頭的投行經理,辭去了工作,游歷各國,去印度的貧民醫院做志愿者,無償幫助別人。說起這些的時候他只是淡然的描述,似乎這并沒有什么可以夸耀的。他說自己還有幸結識了一位來自日本的修女,在那兒工作了超過十年。這種意志更加使他欽佩。
還有一位獨居的老伯伯,每周都來教會,風雨無阻,他說自己有多年的抑郁癥,除了醫學手段之外,他相信上帝的指引能帶領他走出個人的困境。
整個分享會過程中,我都力圖做一個傾聽者,只在發言的間歇做一下補充和引導。我覺得和她們的經歷比起來,我個人的顯的太微不足道了。蘇青也和大家圍坐在一圈,時間過的很快,最后,輪到他做分享了。
6.
蘇青清了清嗓子,把身子向前移了移,我覺察到他似乎有些不安。
“蘇青前輩,到你了,請和大家分享你自己的經歷吧。”我試著引導。
“好的,我想在座的各位有的對我已經很熟悉,有的是第一次參加我們的活動。不管怎么樣,今天希望都是愉快的經歷。”他停頓了一下。
“我加入仁愛教會已經3年了,時間不是很長但也不短。但是三年的時間,已讓我慢慢地去接近上帝,追隨神的指引。我是意外事件的幸存者,這件事對我來說并不那么容易啟齒。童年時,我和家人一起去山里登山,遭遇了泥石流,我被救援隊救出了,而我的父母不幸去世。”
說到這里,我覺得蘇青有一點哽咽。
我示意他是否休息一下,蘇青擺了擺手。
“我的成長過程中都在埋怨父母,怨恨他們拋下了我的不辭而別,這種從未預想過的告別就像心里的疤痕,從未愈合。我是由祖父帶大的,他是虔誠的基督徒,我想,也許接近自己的最好方式就是放下過去吧。每個人都背負著一些難以啟齒的過往。重要的不是經歷過什么,而是我們如何看待吧。現在,我可以坦然地說出這一切了。很高興能夠在教會找回自己。”
在幾秒的沉默之后,大家站起來給蘇青鼓掌。我完全沒有預想到是這樣的狀況,趕忙整理思路。
“感謝蘇青的分享,我想,今天是分享靈魂的一天。愿上帝與你我同在。”
這個時候,蘇青在人群中向我笑了笑,他的模樣很熟悉,我卻完全記不起來。
7.
我們是以怎么樣的面目迎接他人的?是戴著不同的面具示人,在暗夜中才真正卸下偽裝嗎?
蘇青打電話來說請我吃飯,感謝我為教會主持了一次精彩的分享會。
我想起了他在分享會時說的話,又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便答應前往。
蘇青請我吃了精致的海派菜,他戴著黑框的眼鏡,整個人散發著難以名狀的氣質。
“昨天的分享會很成功,希望下次有活動你也能來幫忙。”
“不用這么客氣,其實我自己也收獲很多的。”
“對了,你為什么會突然和大家分享你自己的故事呢?按計劃似乎你并不在分享人之列啊。”強烈的好奇心驅使我向蘇青發問。
他聳了聳肩,還是微抿的嘴角,我倆目光相對了幾秒。蘇青突然笑出來了
“不用這么嚴肅的看著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啊。雖然我不愿太多提及自己的私事,不過分享會的氣氛很不錯,就當是釋放一下自我吧。”
蘇青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端起了酒杯。黑暗中,我覺得自己看不透他的眼睛。大概是我想的太多了。
那么是不是有一天,我也可以坦然講出自己的故事呢?
8.
夜晚,我做了一個夢。前男友拉著我的手穿過燈火通明的街道,周圍的人群喧鬧,但似乎他就是那么執著地拉著我,我感覺自己根本無法掙脫。我們一起穿過人群,跑到教堂前面,看著黑夜中發出反光的十字架。忽然他轉過頭來,我發現那人竟是蘇青:“你為什么不誠實地面對過去,你為什么這樣膽怯,你說啊,你說啊?”
我被光線刺的睜不開眼睛,拼命喊叫,突然發現自己醒了,出了一身大汗。究竟是怎么了?一定是因為最近見他太多了,我安慰自己,不過這樣的狀況實在是不愉快啊。
新約上說:“生命在他里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卻不接受光。”人的本性大概是趨近光亮,只是在趨近的過程中,有多少人中途放棄而掉進了黑暗的深淵里呢?
即使我明白這個道理,可是真正的趨近必然是一種苦行,就像我們努力尋求那扇宅門一樣,走的是一條艱險的不歸路一樣。
李月姐打來電話,問我在教會融合的怎么樣?我說都挺好的,我沒有告訴他我對蘇青的印象,我想這也不值得一提。李月姐卻說,上次的懇談分享會蘇青找你去幫忙了吧。他這個人說話并不討人喜歡,似乎也不善交際,你擔待點啊。我說,沒事,我覺得還好。
掛電話以后,我心想,最近也真是邪門,怎么說,暫時還是別和蘇青扯上關系了吧。
9.
禮拜天我早早出門,想早點去教堂禮拜。我把頭發披下來,穿了一條湖藍色的長裙,似乎這樣看起來氣色就能好一些了。
我在倒數第三排的位置坐下,面對著圣靈開始禱告。很多事情和上帝訴說感覺比和人講輕松很多,因為它不會拒絕任何人。
教堂里很是清凈,人們走路說話都很輕,怕打擾了禱告的人。
“你好,又見面啦。”我的思緒被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又是蘇青
還沒等我接話,他已經在旁邊坐了下來。“今天這么早就過來了?”
“是啊,我覺得這樣可以安靜地想一些事情。你看,教堂的頂總是那么高,一眼望不到盡頭,是不是也讓人感到自己的渺小呢?基本上說來,人就是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這個見解倒是不錯的,人沒有敬畏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啊。”蘇青交叉雙手放在腿上,若有所思地說著。
這時候突然闖進來一個人,徑直沖上神壇,身上似乎綁著什么,他口中一邊大喊:“你們為什么這樣對我,我做錯了什么!你們不讓我活,那就都別活了!”
教堂里禮拜和交談的人們都被驚住了,人們慌亂地想要逃出去,卻發現大門已經被從外面鎖上了。
“糟糕,快跟我來。”蘇青拉上我的手,帶我向教堂的側面走。
10.
人們很快開始慌亂,我從遠處看到站在中間的是一名40多歲的男子,精神狀態也不太穩定。他的身上綁著類似于硝酸炸藥的東西,一直吵叫著要炸了教堂。
人群中有幾個年輕的男孩子,像是大學生的模樣,想要上去制服卻不敢靠近,因為男子一激動可能隨時引爆炸彈。
蘇青示意我隨他在長椅邊蹲下來,他拿出手機開始報警,萬幸的是電話很快接通了,蘇青輕聲告知了現場情況。“我是心理醫生,我去跟他談談吧,也許有辦法。”我鼓起勇氣。
蘇青說:“這樣的情況太危險了,還是先不要輕舉妄動。”
“可是總要有人去穩住他啊,不然這里30多個人可怎么辦。”
蘇青沒接話,而是直接穿過人群,走到了男子的面前。
其實那一瞬間,我幾乎是眩暈的,我不知道蘇青是怎么樣克服應激性心里障礙的,畢竟,他自己才是經歷過事故的人。
“先生您好,我是蘇青,是這個教會的成員。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這里,但我想你一定遇上了困難。如果可以的話,能跟我說一下嗎?我一定會盡力幫助你。”
蘇青背對著人群,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男子嘀嘀咕咕的:“我是胰腺癌晚期,誰都救不了我了。你們狠心這樣對我,那我也要加倍奉還?”
我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是怎么想的,我沖破驚慌的人們,示意幾個年輕的男生看我的顏色行動。我想趁蘇青和男子交談的時候,制服他。
這個時候,爆炸男突然看到我的動作,他剛才平復的心情又開始激動。我感覺自己被人推了一下,倒地前似乎看到男子拉響了炸彈。
11.
炸彈發出一聲悶響,防爆警察及時趕到,解救了被困的人群,救護車和警察帶走了被炸傷倒地的嫌疑犯。
當然這一切,我都是聽蘇青說的。因為炸彈響的那一刻我被人群推到了,整個人都暈過去了。所幸炸彈是啞彈,威力并不大,蘇青受了一點外傷。他包扎了手臂來醫院看我。
“咱倆真是命大,沒想到還能經歷這樣的事情。”
“那個人也是苦命,聽說之前被一個教友騙了錢,又是癌癥晚期。走投無路才做了這樣的事情”蘇青嘆了口氣說。
“人都是一樣的,將心比心,我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了。當然也可能是神的庇護讓我們此刻還能坐在這兒說話吧”
“好好養病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給你帶來了一些書,無聊的時候可以看。”
窗外風和日麗,我似乎可以嗅到春天的清新氣息。蘇青給我削了一只蘋果。我望向窗外,此刻我終于相信,在經歷過種種不幸之后,我也會像田野里的鳶尾花那樣,好好地活。
以馬內利。神與我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