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我接到朋友的電話，才得知你的死訊。

世界上最恨我的那個人去了，終于。

我沒想到，你的遺像會用四十年前我在藏區草地上為你拍下的那一張。照片上的你是那么年輕美麗，愉快的微笑著，讓人誤以為躺在這里的是個花季少女。你真能開玩笑，和從前一模一樣。

其實我也早該想到的。這是你對我百般懲罰當中的一種。你是想對我說：看，我履行了我的承諾，直到生命的終結。

我的手指碰觸你的墓碑，它竟然是那樣冰冷，令我禁不住從指間涼到心間。不曉得你在里面會不會凍壞了。我認識你的時候是冬天，你很怕冷，讓我捧著你的手。我向你的手上哈氣，你便咯咯笑起來，我發現，原來你只左臉才有酒窩。

你墓碑上一點塵土都沒落，前頭還擺放了一些鮮花和水果，想必你的親戚朋友經常來看你吧。他們是怎樣的人呢？我甚至不曉得你什么時候結的婚，有小孩沒有，過得怎樣。我竟然從來都沒有想到過，要趁你還活著的時候，問你一句。

我一直不敢相信，你說會恨我一輩子，就真的會恨一輩子。我以為，那不過是我跟你分手時，你沖動之下的氣話。我以為，你從一開始就也知道的，我們是認不得真的。

當我交往下一任女友的時候，你砸碎過我宿舍的玻璃。在我和太太結婚的那天，你扎了我們婚車的車胎。我喜得貴子時，你送來一個丑得驚人的毛絨玩具。我太太過逝后不久，你偷走了我晾在樓頂好久沒收的衣服。我剛退休的時候，你又送來一盒過期的牛軋糖，硬得差點把我的牙齒崩掉……

你的每一份杰作，都附有一張字條：來自這個世界上最恨你的人。我當然怕收到這些禮物，可卻不知道從什么時開始，竟然在期待著它們了，猜測這次你又要使出什么新花樣來，每次拆禮物都像一次無傷大雅的冒險。我甚至擔心你總有一天會厭倦了這個游戲，可你竟然一次也沒讓我失望過。

而我，即便是連今天這樣的會面，竟然也忘記給你帶一點什么東西了。

你睡下的這個地方，在山坡的南面高處，可以看得到河水淙淙而過，是個絕佳的位置。想必這是你生前親自參詳過后才選定的吧，你一向如此，心思細密，把一切都料想得周全。你甚至料想到了，我一定有天會來你的墓前。

我在你墓碑光潔的大理石壁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一個滿頭銀發、腰肢佝僂、風燭殘年的老人了。

這個老人凝望著你年輕的面容，一如四十年前那個冬季的夜晚，我望向你。

你說的一輩子，原來已經就這樣過去了。

世界上那個最恨我的人去了。

終于只剩下我孤零的一個，在斜陽中蹣跚著離開了墓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