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韓寒高一同桌陸樂的記憶中，除了上語文課，其他課上韓寒幾乎從不聽講。他在書桌上碼了一大堆書，砌成一道墻來遮擋老師的視線，自己在底下看一些稀奇古怪的書。內容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錢鐘書、林語堂的著作，從《資治通鑒》到村上春樹的小說，五花八門。上課看，下課看，上自習時看，宿舍熄燈后有時甚至還躲在廁所看。不看書的時候他就不停地寫東西，晚自習的時候他也在不停地寫，作業也不做。而且不聽勸，長此以往，甚至老師們都對韓寒有點放棄了。
韓寒當時的成績很糟，除去語文，其他科按名次總是最后上講臺拿考試卷紙，但這并不是因為能力問題，而是因為他根本拒絕去學。[1]“很多卷子他不做，只是在空白處對卷子本身作一番讓人哭笑不得的點評，甚至連語文試卷也不好好做，數一數差不多賺夠60分就停筆了。”[2]
高中課程的繁重，導致韓寒在初中時邊寫作讀書、邊學習的求學方式最終歸于失敗，高中的課業要沉重得多，平時積累很重要，臨時突擊是不可能取得較高成績的。就高一期末考試而言，根據韓寒的說法，當時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寫《三重門》上，本以為考前突擊一個月能使自己通過考試。結果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沒有完成既定目標，然后就被留級。
除去技術性的失策，走到這一步也有某種必然性。不用說，即使全力以赴，韓寒也不能在尖子如林的松江二中門門考第一，而老師又對他另眼相看，同學關系也充滿壓力，很多外部因素仍舊像他在初中一樣，繼續擠兌著這個來自上海郊區的鄉下少年。但在這個過程中，韓寒自身主動的選擇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此外，就外部環境來說，也有特長韓寒志氣的事兒，那就是1999年初他極其順利地拿下了新概念大賽一等獎。韓寒在那陣子所以敢于像打了雞血似的一意孤行、勇往直前，與這一成功絕對是大有關系的。
進入高中，韓寒在初中階段開始形成的特立獨行、率性而為的個性、思想，已經開始對他的人生決策發揮影響。如果說初中階段的韓寒更多的是被塑造的，那么高中階段的韓寒則更多的是主動反抗外界的塑造，有意識地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通過寫作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韓寒這個所謂的差生和一般的破罐子破摔的差生是不同的，他不是不追求知識、不追求成功，恰恰相反，他如饑似渴似的閱讀，在很短一段時間就掃蕩了松江二中的校圖書館。他的壯志也顯而易見，野心勃勃地，就是要成為錢鐘書、李敖那樣的大作家。
松江二中文學社當時的指導教師邱劍云曾這樣評價韓寒：“為了寫作，放棄了數理化，不求走遍天下，只顧馳騁筆下。”對于自己所要走的人生道路，韓寒當時是有某種自覺的。有一次考試考要求寫滿800字的命題作文《追求》，韓寒寫了100字就交卷了。作文中有一句話這樣寫道：“我追求自己內心所想追求的東西，而不是為了追求湊夠800字。”[3]
在旁觀者看來，“這個傳統意義上無可救藥、給家庭帶來無窮壓力的差生，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證明自己。只是在當時，韓寒的證明方式顯得絕望、瘋狂、孤注一擲。”老實說，當時確實沒人能料到韓寒后來能有什么樣的發展。
留級后，韓寒繼續我行我素、特立獨行，除了成績繼續每況愈下，在師生中間也越發孤立。
上課時韓寒還是總坐在最后一排悶頭看書寫小說，基本上不聽課不記筆記。新換的語文老師李厚德對韓寒的情況不熟悉，問他為啥不記筆記，韓寒說：“我是班里語文最好的”。結果老師一打聽，韓寒學號墊底，上學期語文才六十分。很顯然，韓寒的這種類似做派不可能討到老師們的歡心。
那段時間里，韓寒的父親經常被叫到學校聽訓，韓寒當著老師的面挨父親的打也是家常便飯。韓寒非常冷靜地回憶過當時的情況：“其實我非常理解這個事，我爸爸當時氣得就是想打人，他又不能打老師，只能打我；其實老師也很生氣也很想打我，但是他自己不能打，所以只能把我爸爸叫來。”[4]這一描述和《像少年啦飛馳》中所述老師因鐵牛早戀把鐵牛爸喊來，促使鐵牛爸當眾毆打鐵牛的段子，如出一轍。
周立波的韓寒訪談中，兩人曾有過這么一段對話：
周：同學們看你的眼光會不會比較異樣？
韓寒：也還可以，當時我就跟同學們說“同學們，我已經是留級生了，反正我留了一級，今后你們班級里有什么不好的這種事情，做錯了事情，老師問起來就全部推到我頭上，我不要緊的。我留了一級，我是你們的大哥嘛。”我想我死豬也不怕開水燙，結果哪想到他們真的全都推在我的頭上。
周：而且還不把你當大哥。人家說你八門功課，說你居然七門功課不及格，有這事兒嗎？
韓寒：連體育都沒及格。[5]
從對話中所描述的情況看，韓寒留級后在新的班級里其實被愈發孤立了。
韓寒留級后，根據韓仁均在《兒子韓寒》一書中的回憶，“校長又滿足了韓寒的要求，給他一個人安排了一個寢室，……這樣對于韓寒來說有了一個相對比較自由的空間，對原寢室來說也不會再因為韓寒的一些個人方面的事情處理不好而扣分，進而影響了班級的‘榮譽’，大家互不相傷。”從這段回憶可以看出，韓寒申請獨自住一個寢室，不僅僅是他想那么樣，也是被寢室同學逼迫，以免“相傷”的結果。此外，盡管韓父認為“韓寒對原來的寢室還是很有感情的”，但韓寒退學時“沒有和誰告別”。
其實韓寒當時所面臨的困境是不難想象的：韓寒以往的一切生活經驗將他塑造成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不可能一朝一夕有所改變；一方面他自己也并非完人，不可能沒有缺點，另一方面他的個性又使他拒絕和一般的現實社會相妥協；而人與人之間相處的重要原則就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同類相親，打擊異己。生物學家做過類似的實驗，將一只母雞的雞冠子染上特殊的顏色，放回雞群，所有的雞都看這只雞不順眼，一直到將它啄死拉倒。
韓寒的同學們的邏輯可能是：憑什么你可以成天晃來晃去又出名又翹課又泡妞什么也不耽誤？我也想要！韓寒老師們的邏輯可能是：你成天晃來晃去搞得廣大男女同學人心惶惶跟你學樣要我怎么當這個老師？關于這種兩難困境，韓寒的老師戴金娜的說法很有代表性：“我不是你班主任，肯定能與你友好相處；但我是班主任，很多地方就要和你針鋒相對。”[6]
高中階段，除了增加了一個體育特招生的不好背景，家庭條件相對不好、鄉下人的身份危機、跟不上重點學校的緊張學習，以及由此產生的跟同學老師關系不大融洽等問題，仍舊像緊箍咒一樣扣在韓寒的頭上沒有改觀。表面上看，韓寒退學是因為寫作《三重門》所造成的學習成績下降，以致跟不上學校的教學進度，但是，前述問題才是最終一步步推動韓寒無法專心向學，投奔寫作，最終留級、退學的病根。
蘋果前總裁史蒂夫·喬布斯是一個沒讀完大學就退學的人，他的退學經歷和韓寒退學在很多方面是類似的。
喬布斯就讀的里德大學，是一所高收費的精英大學，遠遠超過他養父母的經濟支付能力。這使得他在交完高昂的學費后，連租宿舍的錢都沒有了，只能挨個在同學的宿舍里蹭地鋪。喬布斯養成素食的習慣，也是在這個時候，其實跟生活費拮據不無關系，有時候甚至搞成一盒玉米片吃一個星期。喬布斯最終死于胰腺癌，其實多少就跟大學時的營養不良有關。而他的絕大多數同學都來自富裕家庭，不難想象，他在面對其他同學和老師時，所要承受的心理壓力。
在這種情況下，喬布斯很快就變得無心于學業，沉迷于在禪宗典籍中尋求精神寄托，開始時是零星逃課，慢慢地變成不去上課，這使得他最終將面臨拿不到畢業證的危險。喬布斯不想讓自己身為藍領工薪階層的養父母的辛苦錢白白浪費，干脆就選擇了主動退學，被退回了一部分學費。[7]
經濟條件的差異除了招致勢利眼的歧視、冷眼和嘲笑，更嚴重的是在此基礎上造成當事人自己的精神焦慮，以致無法集中精力完成學業。這是喬布斯和韓寒退學的共同原因。時隔多年，韓寒本人對此是有所認識的，他曾寫道：“俺小時候在農村長大，憑借農民的體力優勢，體育特招進了市重點高中，但因為終究根子和城里人不能比，退學了。”[8]
除此之外，韓寒退學和喬布斯喬布斯退學也有不一樣的地方。比起喬布斯，韓寒更多一圈因為寫作帶來的小光環，這圈光環使得青春年少的韓寒逐漸產生了一種急功近利的躁動，無法繼續坐穩教室里的冷板凳。有人認為韓寒所以退學寫作，是因為媒體把韓寒寵壞了，并非全無道理。但影響韓寒心態的不一定全是寵愛，還有利用和炒作等成分。
韓寒的退學寫作也有以獨辟蹊徑的方式追求成功的因素。無論我們承不承認，當今時代衡量人成功的最重要標準就是人所擁有的財富。對于韓寒來說，他的寫作《三重門》何嘗不是一種嘗試改變經濟狀況、證明自我價值的努力？具體地說，在當今社會，如果韓寒能通過寫作在養活自己之外成為富人、名人，那么一切來自師長和社會的擔心、憂慮和負面的預言都將不攻自破，曾經發出嘲笑和諷刺的勢利眼也將自動升級為尷尬的小丑。在內心深處，韓寒肯定也曾經幻想過，《三重門》出版后，他就可以名利兼收，風光體面地繼續完成學業，甚至通過寫作特長被特招成為名校的一員。
韓寒退學后，社會上一度熱議韓寒這種為寫小說放棄學業的方式是否可取，對韓寒口誅筆伐者也大有人在。這種批評就跟強奸犯指責人家大姑娘穿得太暴露勾引了自己一樣不靠譜。
公允地說，一個十來歲的青少年是不能對自己的行為負完全責任的，盡管韓寒是一個早慧的天才少年也不能，在韓寒最終被迫退學的過程中，首先是變態的成人社會施加給他過多的壓力，然后才是身處于異化社會中，不可避免地受到社會上某些好壞因素影響的韓寒，以激烈的方式反抗傳統的教育制度。更應該反思的是我們的教育工作者和社會，而不是韓寒。
客觀地說，韓寒的這種反抗有不適應社會的成分在，但問題在于，我們的社會是一個正常的社會嗎？大多數人選擇適應社會，并不是因為社會無可指責，而是因為大家都沒有信心戰勝既有的舊俗。
這種反抗是有巨大風險的，若沒有天時地利人和等多種因素的及時配合，韓寒本來應該遭受慘重的失敗。這種反抗，就其實質來說，是以個人來反抗既有的整個體制，仿佛孫猴兒挑戰所有各路神仙天兵天將。
韓寒那種為了寫作不好好聽課學習的“自暴自棄”是比較特殊的，是傳統功利文化視野中的“自暴自棄”。韓寒在一定程度上選擇放棄教育，但卻仍舊在努力成為一個成功者、一個有用的人。
年輕人可以學習韓寒對異化世界的反抗精神，但如果不考慮自己的實際情況就貿然放棄學業，那其實是對韓寒精神的背叛。
★韓寒小貼士：
如果你覺得你在同齡人中間不算突出，想培養自己的自信心，那么利用業余時間發展一項文體專長，來贏得同學、異性、師長的贊賞目光，是一條行之有效的路子。但業余愛好必須有節制，以不耽誤學習、工作為度。樣樣通，樣樣松。
[1]孟慶偉：《大話韓寒》，華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0頁。
[2]陳鳴：《<三重門>見證者憶韓寒：高中他這樣走過低谷與輝煌》，《南方周末》2012年2月17日。
[3]孟慶偉：《大話韓寒》，華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1頁。
[4]許荻曄：《選韓寒當市長》，《新世紀》周刊2009年12月21日第36期。
[5]周立波：《壹周立波秀·韓寒》，東方衛視2010年2月16日。
[6]孟慶偉：《大話韓寒》，華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20頁。
[7]丹尼爾·伊克比亞：《喬布斯傳1955—2011》，湖南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8]韓寒：《你為什么比我貴》，《雜的文》，萬卷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64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