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肖偉第一次提出離婚時,女兒剛剛過完三歲生日。
陳秀竹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個盛夏的夜晚。她剛剛從燥熱中透過氣來,正張羅著切開在井水中浸泡了一天的西瓜。
“我和你之間,根本就沒有共同語言。”
他的聲音不緊不慢,不疾不徐,但音調是重的,瞬間把陳秀竹的心砸出一個坑,坑里密密麻麻地站著恨。
“啥叫沒有共同語言?啊?啥叫共同語言?”她連連發問,又猛地劈開西瓜,紅色汁液濺了一桌子。
肖偉嚇了一跳,眉頭也皺了起來:“你看看你,還有點女人的樣子嗎?”
“啥叫女人樣?”陳秀竹拎著刀走到肖偉面前,“我一個女人,上山下地、洗衣做飯、生兒育女,把你伺候得服服帖帖,你還敢跟我叫板?”
她邊說邊揮舞雙手,菜刀的寒光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又落到了肖偉的眼鏡上,他不由自主地結巴起來:“你,你,沒,文化,還,兇,兇巴巴的……”
話音剛落,陳秀竹就哐當一聲扔了菜刀,跌坐在地上嚎哭起來,邊哭邊罵,把肖偉的大事小情都狠狠數落了一頓。
不到10分鐘,肖家的小院門口,就擠滿了看熱鬧的鄰居。鄉下的光陰寂寞,別人家的雞毛蒜皮,最適合拿來當長夜的下酒菜。
而人一多,陳秀竹就壯了膽,膽氣和勇氣都撐足了,哭泣聲自然也被放大了數倍。有一個名字,就石破天驚地被吼了出來:“我就知道,是那個叫李雅琴的狐貍精!”
肖偉又嚇了一跳,急忙拉起地上的老婆,慌慌張張地把她往屋里推。
因為他的妻子,準確無誤地說中了他的心事。
2
小學教師肖偉,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娶了個目不識丁的泥腿子。
1987年,19歲的肖偉高考落榜,知識改變命運的愿望落了空。回到老家,他萬念俱灰,吃飯不甜睡覺不香,大半年都郁郁寡歡。
直到陳秀竹出現。
是在一個喜宴上相遇的,她是新娘的表妹的閨蜜,跟著送親隊伍前來,一眼就相中了文質彬彬的肖偉。
她是山里長成的姑娘,只念到小學三年級,識字不多,熱情卻不少。肖偉的前半生都埋在書堆里,對男女之事稍顯遲鈍,自然經不住火辣辣的撩撥。
然后就結婚了。
其實,肖偉是有些不情愿的。在學校時,他讀過幾本小說,對愛情也有模模糊糊的幻想。可如今時移事易,愛情和他的夢想一道灰飛煙滅。
所以結婚當天,肖偉的心情不好也不壞。等到陳秀竹主動把衣裙一層層剝開,充斥在他腦海中的,也只是欲望,而非感情。
肖偉從婚姻里感覺到的,是實實在在的好處。
比如臟衣服有人洗,菜地有人澆水。到了夜間,還有個溫熱的身子暖著自己,他心里的那些空虛,就這樣被婚姻一點點填充起來了。
可婚后第二年,當肖偉的第一個孩子在母親腹中扎根時,命運之神卻意外地眷顧了他——
村里的小學,請他去做代課教師。
他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得暈暈乎乎,不太敢相信好事能發生在自己身上。小學校長哈哈一笑:“你可是縣一中走出來的高中生,比我這老朽可是有文化多了啊。”
陳秀竹喜得見牙不見眼,肚子也不由自主地挺高了許多,雙手托腰,恨不得在村里橫著走。
從那時起,肖偉的一雙手,便只拿鋼筆和粉筆,鋤頭鐮刀鍋鏟統統歸了陳秀竹。
她也毫無怨言。
3
李雅琴是師范畢業的中專生,愛穿碎花連衣裙,講起話來輕聲細語。
她還兼任了音樂教師,一把好嗓子像百靈鳥叫。肖偉不通音律,卻被她的歌聲催得五迷三道,回家再看看陳秀竹,不平和不忿便都起來了。
產后的陳秀竹胖了一圈,因為帶孩子,也邋邋遢遢的不愛收拾自己。
每天吃飯時,她都端著一個大海碗大口扒飯,有時候菜辣了,還會順手揩一把鼻涕,然后大大咧咧地解開懷抱喂奶。
肖偉的眉便皺得越來越緊,放學了也不肯回家,寧愿待在學校,和一群外地來的年輕老師一起吃食堂,聽小李老師哼著歌備課改試卷。
同樣是女人,為什么差別那么大呢?
有的夜晚,兩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陳秀竹東家長西家短的,把村里的男盜女娼都興致勃勃地說給丈夫聽。肖偉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滿頭滿臉都寫著一個大寫的“煩”。
慢慢的,陳秀竹也覺察出了肖偉的變化,她心急如焚,可又找不到解決方法,便在家里摔摔打打,難聽的話一籮筐一籮筐地往外說。
天長日久,平淡夫妻成了怨偶。
4
事實上,肖偉跟小李老師清清白白,但陳秀竹抓住了小辮子,三天兩頭地到學校去圍追堵截,流言和狠話也放了出去。
有一回,她背著孩子去到校長辦公室,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家庭矛盾。路過的老師學生,個個都在指指點點。
肖偉坐在小花園邊抽煙,灰燼落了一地,心也一寸一寸地灰下來。
那天,肖偉第二次提出了離婚。
這次,陳秀竹冷靜了許多,她默默地走進廚房,拿一把菜刀把父女倆逼到了角落:“離婚是嗎?行!我先殺了你的女兒再自殺!”
菜刀亮閃閃的,肖偉從它的反光中讀出了自己的恐懼和無奈,最后只好松了口。
陳秀竹大聲嚎哭,罵得變本加厲:“我給你當牛做馬,你在外頭逍遙快活,我造了什么孽喲,那個狐貍精,我要撕爛她的X!”
肖偉聽得心驚膽戰,滿腹悲哀,生無可戀。
然后,小李老師被調走了。肖偉成了整個學校的笑柄,女老師們都不敢和他多說一句話。他獨坐在辦公桌前,只覺得孤獨緩緩地從心底升起,然后順著血液蔓延,布滿全身。
5
都說情場失意,職場就會得意。
肖偉的心空了,由不得要把別人卿卿我我享受家庭的時光,全部用在工作上。
因為教學成績突出,他拿了好幾次先進,最后轉正了,成為實打實的“公家人”。工資上漲,社會地位也得到了提升。
陳秀竹見男人有了出息,懷璧其罪的心理不知不覺地滋生出來,對丈夫的監管和監視也嚴厲了不少。
女兒初中畢業那年,肖偉終于得到提拔,做了教導主任。
也就是在那一年,他遇見了自己的第二春。
對方姓陳,是新調來的離異女教師。據說離婚原因,就是和商人丈夫三觀不合。
有一個午后,辦公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陳老師主動開了腔:“肖主任,聽說你老婆經常到學校來查崗?”
肖偉紅了臉,一時間竟不知道怎樣答話,又是羞愧,又是難堪。
“對不起啊。”陳老師輕聲道歉,“我這么問,是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
肖偉這才知道,陳老師的丈夫也是個疑神疑鬼的,她被逼急了,這才選擇凈身出戶遠走鄉村。
“我跟他真的無話可講,有時候覺得,家里像個冰窖。”陳老師微微笑著,邊低頭改作業,邊捋了捋耳邊的亂發。
正好有道陽光射進來,肖偉回頭,只見她的輪廓被渲染得溫柔寧靜,像她書桌上插著的一支梔子花。
心動就這樣來了。
同病相憐是最好的催化劑,因為能互換思考,心意相通是自然而然的,心心相映也水到渠成理所應當。
6
沒多久,陳秀竹便意識到了丈夫出軌。
妻子的第六感最靈敏,那種與生俱來的直覺能夠打破學識限制,準確無誤地預報危機。
但這一次,她不敢打草驚蛇。因為肖偉已經成了整個家庭的頂梁柱,他的收入漲了,脾氣漲了,穿衣打扮一天天講究了起來。
陳秀竹無時無刻不在慶幸自己的選擇,當年看上一個皮囊,如今得到了一張金飯票,簡直一本萬利。
所以,她害怕失去。人呢,一旦有了得失心,行為自然就會收斂。
陳秀竹把自己勸了又勸,費盡全身氣力壓下怒火,把日子安然地往下過。
婚姻對她來說,早就不是歡笑和幸福的來處,而是生活的支點,生命的寄托。
但這次,肖偉鐵了心要為自己活一次,他寫了離婚協議書,女兒、房子、存款、財物統統不要,只求一個能重新開始的自由身。
陳秀竹沒轍,一哭二鬧三上吊全都使了,但丈夫無動于衷。他甚至把菜刀扔到了妻子面前:“要殺我還是女兒,挑吧!”
他面色鐵青,臉上已經有了中年人的堅硬。陳秀竹只覺得心在滴血,跌坐在桌角嚎啕大哭。
肖偉早已看穿了她的外強中干,也識破了她所有的心思和算計。
他是贏定了的那個人。
7
但結果卻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因為這一次,陳秀竹跳了樓……
是在肖偉的學校跳的,選在放學時分,當著所有師生的面,繪聲繪色地念了陳老師寫給肖主任的情書。同學們笑得前俯后仰,不到10分鐘,小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圍了過來。
看熱鬧是不嫌事大的,大家群情激昂,興高采烈地配合著陳秀竹的聲討,又慫恿著她“給那對狗男女點顏色看看!”
陳秀竹只覺得面孔發熱,腦子里是一團亂糟糟的興奮,講到最后,她已經神智迷亂,直通通地從三樓上跳了下來——
萬幸的是,陳秀竹只傷了腿,一條命倒保住了。
那年,他們的女兒上高二了,高考已經迫在眉睫。
她在母親的病床前哭得驚天動地,一連數月不肯理會父親。家里的親朋好友聞言,自然也把肖偉罵了個半死。
事情愈演愈烈,最后教育局插了手,陳老師被發配到了更偏僻的鄉村,肖偉的教導主任,自然也做不成了。
事發前一個月,老校長曾暗示肖偉:“你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我明年就要退休了,你多加把勁。”
可惜,著火的老房子燒光了肖偉所有的忍耐……
婚姻到底是保住了,代價是他的前途,和她的一條腿。
肖偉的心再一次空了,也乏了累了,折騰不動了。
所以到了婚姻的后半場,兩人反而相敬如賓。
陳秀竹的脾氣收斂了不少,肖偉也開始分擔農活家務。老夫老妻的樣子,已經慢慢出來了。
而老夫老妻的樣子,往往代表著寬恕、放下、不計較、不追究……
算了,就這樣吧。
畢竟愛情像鬼,聽到的人多,見到的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