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飄著細雨,微茫灑落在發間,遠方傳來低沉的號角聲。從古老的牛角里傳出了一聲聲嗚嗚的哀歌,穿透了連接天地之間的雨,直直抵達人心。
江寧站在冰冷的岸邊,灰褐色的土地被來往的人踩得滿是印痕,就像是皮膚被灼燙后留下的傷疤。他穿著黑色的喪衣,宛如一顆石頭靜止不動,北方秋季蕭瑟的寒意從大地升起,一路侵襲進江寧的軀體,似乎連血液都流動地緩慢起來了。
博生就躺在那個船上,穿著整齊的黑色禮服,他的窄框黑色眼鏡安靜地躺在他的臉旁,交叉的雙手裸露出死后蒼白的僵直,他的眼睛微閉,留了一條縫,似乎只是安靜地小憩片刻,總是皺緊的眉頭在他的眉間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溝壑。
水流在他的身下托著他,他們將穿過山巒,一路飄向海洋,此間博生將會腐爛,在這潮濕的季節,他的身體會變得破碎不堪,直至海浪的涌動,將森白尸骨永遠沉入海洋。
江寧看到他們放開了繩節,伴隨著送葬人低沉哀慟的哭腔,小船在眾人肅穆的沉默中飄蕩著離開,江寧知道那就是墳墓,盡管總有一天他也會遵循這一古老的儀式,流向那個溫暖而又冰冷的海洋 ,可是這并不能讓他感覺好受一點。
博生死掉了,在此刻,似乎才是他第一次清醒地認識到,那個深夜在海邊看星星的男人再也不會為他點亮回家的燈火了。
“江寧?”
江寧恍然驚醒,迅速從回憶中抽離,微微搖了搖頭,似乎想確定眼前的狀況。
站在江寧眼前的是頭發花白,戴著眼鏡的堂元,堂元輕輕拍了拍江寧的肩膀,問道:“果然是最近太累了嗎?博生走了后,研究的重任幾乎全擔在了你身上,你太辛苦了。”
江寧搖頭表示無礙,然后他看到了堂元身后的消瘦青年,簡單樸素的衣服,干凈的眼神。
“這是?”江寧向堂元投向疑問的目光。
“哦哦,這是長安,自愿從上面轉來我們這里做研究的,很少見的年輕人吶,居然會選擇來這里,以后就是江寧你的人了,多多照顧下后輩啊,畢竟這么幾年,留下的人只有幾個了,好不容易來了一個。”
聽到長安是自愿來到這里的,江寧微微有些驚訝,但是他并沒有表現出來。堂元安排好事情后就準備離開了,江寧帶長安參觀這個建立在小山上的研究室。
江寧從柜子里拿出白大褂遞給長安,看著長安伸手接過去時突然開口問道“為什么來這里呢?”
長安脫掉外套,邊穿白大褂邊回應道:“很驚訝嗎?江寧師兄不也看起來和我年齡差不多,為什么你愿意留在這里?”
“你多大?”
“23”
“我34歲。”
“哎?不是吧,騙人的吧。”長安張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娃娃臉。”江寧看著這么驚訝的長安解釋道,事實上,對于這種對他年齡的驚訝江寧已經見過太多次了,他也很明白自己看起來確實不像個三十好幾的人。
留在這里是因為博生——他的父親。
江寧自小便在這里長大,和博生相依為命。博生是天文學家,偶爾也研究海洋生物,他固執地留在這個地方,只是為了觀測不知何時才會再次出現的一個小行星,博生甚至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和星云一樣的名字,玫瑰,江寧總覺得那是來自小王子的名字,而不是玫瑰星云。
每過幾年就會有一兩個新的研究員的補充,但是過不了多久,他們也都會離開,因為這里除了夜晚沒有污染的星空,波濤洶涌的大海,靜謐的樹林,再也無人煙氣息。然而讓那些人離開的理由卻不是因為這里的條件艱苦,而是博生的夢想太過于飄渺,沿著一個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目標年復一年的努力,這些寂寞孤獨就如同怪獸,漸漸侵蝕掉人心。
江寧也想過離開,事實上他也離開了,在需要人群的年紀,他去了遙遠的城市,可是在博生去世后,他又回來了,再也沒有離開。
在那些安靜的夜晚,江寧在圓頂觀測站下,吃著泡面,看著望遠鏡里的星球,似乎體驗到了博生的心情。
孤獨而又自由的感覺。
跟隨著江寧的介紹參觀完整個研究所,關上房門的一瞬間,長安聽見江寧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他伸手拽下自己的領帶,隨手扔到一邊,解開幾顆扣子,脫掉鞋子,徑直走到窗邊,打開窗子,然后平躺在床上,閉上眼睛。長安想象自己如博生最后一面,浮在水面上,他情不自禁地摸上脖子間的懸掛的綠色透明珠子。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博生。”
長安睡著了,海上的夜晚總是更加的寒冷,他不自覺蜷縮成一團,眉頭緊皺,可是這冷就如是長了觸角,層層纏繞住他,潮濕而陰冷。長安終于還是不情愿地睜開了眼睛,他走到窗前,憤怒地準備關掉窗子,窗外月光正好,照在漆黑的海面上,讓波紋閃閃發亮,而這也讓一切事物都顯而易見,長安看見了——他脫掉了自己所有的衣服,就像是本該屬于海洋的魚一樣游入海中,然后沉溺下去。
長安啞然,江寧不冷嗎,他沒有關上窗子,而是站在窗前,盯著海面,五分鐘,二十分鐘,海面上仍舊沒有絲毫的動靜,只有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音,長安后退了幾步,似乎是不敢相信,粗暴地打開門朝海邊奔跑過去。
江寧漂浮在黑暗的海洋里,月光淺淺地照進水面,可是和他相距甚遠,江寧睜著眼睛,頭發如海藻般游動,他的腹部微微起伏,如同此刻的海洋,他的身體里發出了沙沙的嘶鳴。
博生有對他講過那個玫瑰行星,那個終日下雨,霧氣蒙蒙的曇花一現的星球。他記得自己似乎看過這樣的景象,透明的罩子外面漂浮著黃綠色的植物種子,像污染海面的赤潮一樣將整個天空遮蔽,頭頂巨大的人造球體代替了太陽發出溫暖的白光,種子沖擊到屏障上發出膨脹聲響,空氣里彌漫著略有腥甜的氣味,江寧仔細的想了想,他把這個叫什么來著,綠潮,對,令人厭煩的綠潮。每年春季都會爆發的綠潮,就像是星球上的一次巨大感冒。
不知道過了多久了,也許有一個小時,如果沒有人阻止他,他可以在這里漂浮一整晚,不過博生從來都不讓他這么做,他說這不是正常人該有的行為。
“江寧!江寧啊!”長安歇斯底里地尖叫著跑進海里,他胡亂地拍打著海水,海浪猛烈地沖擊著他的軀體,“你在哪里?江寧!”
海水淹沒了他的膝蓋,突然一個海浪迅猛朝他撲來,重心一不穩,瞬間長安就被席卷進海里,倉促之間,他的頭磕到了突起的巖礁,苦澀的海水灌滿他的耳朵口腔,一時呼吸不能。
不能這樣!
長安猛烈掙扎,他感到有一個滑膩的觸手抓到了他的腳踝,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將他拖入海洋深處,他用盡力氣想要掙脫,然而又有另外幾條觸手攀上他的腰,緊緊地纏住他,該死!啊!
觸手用力把他摔到巖石上,狠狠地撞擊,長安感覺到自己的肋骨似乎斷了,臉上的血流到了嘴里,缺氧以及連續地撞擊,讓他的意識逐漸模糊。也許是察覺到了他已經完全喪失了抵抗能力,觸手軟了下來,但仍舊緊緊纏住他,將他拖入海洋——這是深夜大海的夜宵。
長安在閉眼的最后一刻,看到了一張似乎是人類的臉——透明的如同水母一樣的皮膚,脖頸處接近透明的腮絲順水浮動,白色的血管縱橫交錯顯現,沒有眼瞼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但是他心里第一個冒出的念頭就是,那是江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