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起床,厚重的窗簾擋不住從細縫里穿進的白光,知了的尖叫刺透耳膜,敲擊著后腦勺。暈沉沉站立,掀開窗簾,如一個巨大的哈欠,隔著玻璃大片的熱氣也勢不可擋地襲入室內。而舒爾茨開篇的描寫就滲著這股熱氣迅速劃過。
“每天,炎炎夏日從我們位于集市廣場的二樓公寓那個陰暗的房間穿過:空氣的條帶在寂靜中顫抖,一塊塊陽光在地板上做著燃燒的白日夢,手搖風琴的旋律從夏日金黃色靜脈的深處流出;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鋼琴的旋律,不斷重復彈奏著兩三節副歌,音樂暈倒在陽光中白色的人行道中,消失在正午的火光里。”
“才剛褪下清晨的灰煙和薄霧,日子馬上就陷入琥珀色的低沉午后,有一瞬間變得金黃透明,像是深色的啤酒,隨即它很快就墜入了多彩而遼闊的夜,墜入它美妙的重重拱頂之下。”
《鱷魚街》是一本擁有大段描述,沒有太多跌宕起伏情節的書,對于我這種平日里只愛讀懸疑類小說的人而言,《鱷魚街》似乎并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也許,根本就不會成為一個選擇。
恰巧逢著時蔬第五期的機會,想挑戰一下自己。就任性定了這本書。花了剛剛好一個禮拜的時間讀完,像做了一個禮拜的夢。《鱷魚街》雖說是短篇小說集,倒不如將其放置在介于長篇小說與短篇小說之間,介于散文與詩歌之間,介于現實與夢境之間的位置。當翻開第一頁,整面爬滿的比喻便讓我深陷其中。
以前看梵高的畫作總是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有一點猙獰,有一點詭譎,有一點肆無忌憚,有一點直來直往。看完《鱷魚街》,會隱隱覺著,可能和那株向日葵一樣,這就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通感。一個作家用他著了魔一般的比喻和描寫,把每一幅近乎模糊虛無的畫,如同煙花一般一次又一次在讀者眼前、腦中炸開。
“房間里充滿了鼾聲,像是一團團不斷往上生長、往上堆積的白云,這團云托著高塔德醫生和他的床一起往上升,越來越高,越來越高——形成一幅氣勢壯闊的升天圖,漂浮在鼾聲的浪潮和膨脹的被褥之上。”
想起很早以前讀《挪威的森林》時,看到過關于通感比喻的評價:我把見你時的欣喜寫進鎖住的日記本,村上春樹卻把自己的喜悅說成“春天的熊”。
第一天讀的是在網上隨手下載的版本(楊向榮譯本,此譯本是將原著波蘭語譯成英文后,再譯成中文),雖然被作者無與倫比的譬喻和想象力震撼,但依然對于譯者近乎偏執的“堆砌”成語和辭藻感到非常的不適。
在多番查閱比較后,決定選擇林蔚昀的譯本,這是由波蘭語直譯成中文的版本,少了堆砌辭藻的拐彎抹角,更加清晰與原汁原味。我猜,大約這才是原作者真正想要表達出來的東西。
我們都明白,真正能撼動人心的話語不在于比他人多兩個成語,而是直接明了的描述。也許平庸的張揚才是不同凡響的熱情和強盛。
描寫木偶:“我喜歡他們深沉的嚴肅,他們哀悼般的裝飾,這些非凡的男性樣本有著烘焙過的咖啡豆一樣充滿油亮光澤的美麗眼睛。我喜歡他們尊貴的匱乏,他們缺乏生命力的海綿般的龐大身軀,他們異常的陰柔。我喜歡這些消失中的族群,從巨大胸腔中發出的喘息,甚至那圍繞著他們胡須的纈草氣味。”
描寫貓:“貓抬起世故、冰冷、長滿條紋的臉,百無聊賴而又漠然地把它的貓眼瞇成兩道斜斜的縫。”
描寫人群:“在喧雜的混沌匯總,幾千條腿發出咚咚聲,幾千張嘴喋喋不休——這糾結交錯的騷動人群流過秋夜城市的動脈,像是一條洪流,充滿了噪音、陰沉的視線、貪婪的倉促的眼神、破碎的對話和沒頭沒尾的閑扯。”
描寫公主:“她們的洋裝上綴滿了泡沫一樣蓬松的蕾絲花邊,像天鵝一樣在身后拖曳著這些粉紅色和白色的尾羽。這些裙子像是一個個鈴鐺,充滿了如花綻放的細洋布。她們有時候帶著這些鈴鐺坐在長椅上,仿佛厭倦了這空洞的展示。這朵由紗布和上等亞麻扎成的巨大玫瑰就和她們一起坐在椅子上,碎裂開來,一瓣瓣散落在地。這時,下面那些交疊著的雙腿就露了出來——它們交纏成為一個難以言傳的白皙群體,充滿令人無法抗拒的言語。”
舒爾茨的通感和比喻是近乎瘋狂的,他把視覺、味覺、聽覺、感覺串聯,打翻了一籃籃水果,噴灑了一盤盤顏料,手法無與倫比又自然而然,無足輕重又無法拒絕。夸張的比喻充斥在每一個景別與每一個人物之間,舒爾茨仿佛正小心翼翼向讀者展現這個遠離現實的王國。他精準地將細節把握,恰如其分地延伸每一個屬于細節的意向。讀完每一篇都仿佛一個難以抗拒的夢,四處散開但暗藏邏輯,層層交織,最終成為“一座微雕的宇宙”。
可能由此導致小說人物的理解更加迷茫,“我”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女傭”似乎比母親擁有更高的地位?母親為何在家中毫無影響力?而“父親”究竟是什么?
“直到今天我才終于了解到,他是一位多么孤獨的英雄。是他——而不是別人——單槍匹馬地向那麻痹我們城市的無邊無際的空虛乏味宣戰。孤立無援,甚至得不到家人的認可,這個古怪無比的男人捍衛了失落的詩意。”
《鱷魚街》和《沙漏下的療養院》中的父親有幾分相似。但是在《鱷魚街》中,父親時而癲狂,時而消失,和禿鷹標本對望,他珍貴的鳥禽,他充溢著強盛內在的花毯,以及種種對立與現實世界的無邊無際的幻想,僅僅只是女傭阿德拉的掃帚,便能讓其瞬間消失,化為烏有。
父親的精神王國最終崩塌。
灰暗與晦澀包圍了父親。于是他選擇了躲避。他躲進了昆蟲的世界,成為一只蟑螂。家人將其遺忘。最終母親發現了他,發現了是一只甲蟲的父親,于是父親的躲避與逃命變得不知所云,故事的最后,他成為了家庭里餐桌上的一道菜。
父親到底是什么?我們誰也不知道。
“他是一個奇跡般的磨坊,空洞歲月的米糠流瀉到他的漏斗里,在齒輪之間五彩繽紛地綻放,散發出東方香料的芬芳。”
卡夫卡是為世人知曉的猶太人作家,其作為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和大師,在世界范圍內形成了所謂的“卡夫卡熱”。包括加繆、馬爾克斯、村上村樹、余華在內的中西方作家,在文學創作過程中,都或多或少成為了卡夫卡的追隨者。而布魯諾·舒爾茨也是追隨者之一,卻似乎一直被默默隱藏在另一個世界,正如同他的作品一樣,仿佛只是讀者的一場夢,滿足且悄無聲息。
中國作家余華曾這樣形容舒爾茨:“懸掛在《鱷魚街》里的羊皮紙地圖,在某種意義上象征了我們的文學史。文學史總是樂意去表達作家的歷史,而不是文學的真正歷史,于是更多的優秀作家只能去鱷魚街居住,文學史的地圖給予他們的時常是一塊空白,少數幸運者所能得到的也只是沒有裝飾的簡單字體。”
在我進入舒爾茨的花園時,就像是一場夢,和現實毫無關聯,并且難以理解和接受,但在昏睡時,誰會抗拒那些狂熱的嘆息呢?我便由此進入了獨屬于他與我的了不起的文學史。
這才是一名作家魔術師了不起的天才戲法。
舒爾茨的《八月》是《鱷魚街》的開篇,而我八月的開篇,是舒爾茨的天才戲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