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將它的顏色從空中傾倒下來,十六的月圓爬上天空,星星微微地閃。暖黃色的燈光照亮了餐桌旁三張和睦的臉。盛著雞塊和土豆蝦的碗放在刻滿淡黃色紋路的餐布上。中秋節的氣氛還未散去,在這個平凡的、溫馨的晚上,我聽父母講著往日的時光。
那時風中或許還夾雜著清香,春天來到時,路邊的田地里會飄來鮮草的味道,父母過著樸素卻又夾雜著些許苦味的生活。開學的時候母親自己搬著沉甸甸的凳子往學校里走,那比自己都要高的凳子實在太難移動,她看到周圍的小朋友都有父母送,心里未免會有些委屈。一轉過頭,忽然看見她的奶奶在路的拐角處坐著看她。
“別人家的孩子都要孩子送,咱們云兒就不用。”
貧窮的日子里總會摻雜著點點滴滴的小快樂,那時的孩子總喜歡把糖精倒進水里看它慢慢融化,也愛在路邊的小攤上看小販把木箱子上棉被掀起,箱子里的冰棍蘊出一層層白氣。冬天到了的時候,孩子們都裹著厚厚的棉襖,簡單到有些丑陋的花紋露在外面,他們也不在棉襖上套外套。黑板真的是黑色的,課桌是長桌,同桌之間常常邊畫著三八線邊吵架。到了大些的時候,學校就離得遠了。母親常是騎著自行車去上學,下雪的時候踩著比現在厚幾倍的雪,下雨的時候淌著水,姥姥姥爺一向不管不問。
“我們家那個自行車,兩個車輪子之間隔著那么長。”母親用兩個肉手比劃著,“那還是我們村的第一輛自行車呢。”談起往日,就算是苦的,父母的臉上總會閃爍著欣慰的笑容。爸爸笑著答道,“我們家的自行車比你家那個時間還早,只能往前蹬,往后倒車鏈就會仰起來。”
父親覺得他們的日子過得很短,比起自己,更喜歡講爺爺和曾祖父的故事。
一)
逆著時間的水流往回悉數逝去的時光,塵封的歲月被掀開,空氣中彌漫著年代沉淀的塵埃味道。那看似遙遠的日子,被提起不過是從兩瓣嘴唇分開開始,當被印染上昏黃的過去從親近的人口中被提起時,自己與書上記載的歲月的距離,也會極其容易地被拉近。
之前的鄉村是沒有超市的。人們都隔一段時間去一次集市,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和隨人群流動的吵鬧聲在空中散開,小商小販在路的兩旁擺開自己的攤位,鐵棍焊起的支架上鋪開用茅草綁成的鋪子,再用一層棉被覆上。棉被上就放著自己賣的東西,遠遠看去顏色各不相同——菜攤上一片綠油油的,賣水果的地方五顏六色。有的攤主直接把棉布平鋪在馬路上,省去了讓村里會電焊的人幫忙焊支架的功夫,拿一馬扎在攤旁一坐,守著自己的秤砣,一坐就是一天。
每逢過年過節的時候,趕集的人就多得像是鍋里的水餃,在鄉村那條并沒有多寬的馬路上擁擠著前行。特別是連接小河兩岸的一座窄橋,在風霜的打磨下石頭做的護欄已經缺了好多塊石頭的那座橋,總是難以通過。過橋的時候,曾祖父就用一個手將父親拎起來之后,再在擁擠的人流后繼續前行。
曾祖父有三個弟弟,每個兄弟之間都差著三歲。十三歲的曾祖父還沒準備好獨自面對生活的苦澀,命運就已經將他拉向了深淵。在我們都還天真爛漫的年紀,曾祖父的父親去世了。他不得不和他的母親一起將三個弟弟拉扯大,同時扛起了“大哥”與“父親”的責任。
這就是所謂的長兄如父吧。
舊社會的氣氛壓抑而沉悶,為了給自己的弟弟們提供好生活,曾祖父拎起包袱去外地工作,在天津的一個鞋匠那里做學徒。老布鞋的鞋底與布需要人親自一針一線縫在一起,我不知道曾祖父有沒有被針扎流血過,更不知道在許多年前的冬天里,不能細細處理的血會不會在寒冷的天氣里凝固。在鞋匠的數落和謾罵,買主的不屑與輕蔑中,曾祖父學會了怎樣面對生活的打壓,也正是因為如此的經歷,他才有了父親口中那與眾不同的堅毅氣質。
曾祖父用勤苦換來的錢,送三弟和四弟上了私塾。三弟后來在參加了革命,從村里那片樹林的秘密會議開始,一直走到朝鮮戰役的負傷。革命勝利后,安頓在了蘭州。四弟在縣里公安局刑警隊工作,曾祖父用一輩子的勞苦,換來了自己弟弟們幸福的生活。
二)
中秋第二天的早上,當我還未起床時,爺爺就帶著行李和奶奶一起回老家了。習慣了鄉下自由而新鮮的空氣,自然不會愛上城市的車水馬龍與人聲喧囂。爺爺是個生活得讓人羨慕的人,他性格直爽卻酷愛文學和書法,書桌前的筆筒里放著大大小小粗細不一的毛筆,書桌下的紙箱里放著不同大小各有講究的紙張。他總是早早地在五點之前就起床,穿上自己最好的那雙鞋,與清晨的陽光相伴,在鄉下的田間跑步。
雖然沒有一番成就,但他仍懷有一顆文人的心,雖然已經年老,但他仍然還保持著對生活的熱愛。所以他的生活,自律且充實。
爺爺的童年與貧窮相伴著度過。曾祖父將好的房子讓給他的兄弟,自己一家人住在偏房里。夜幕降臨,星辰與月亮攜手拉下夜的帷幕時,世間也染上了黑色。曾祖父將智力有缺陷的二弟安頓在磨面的石磨上,那塊硬邦邦的石頭卻是這逼仄的屋子里睡覺最舒服的地方。看天色漸晚,爺爺獨自走到屋子的一角,倚著冰冷的墻角閉上眼睛,去見夜晚送給他的夢。
我總是難以想象爺爺這樣性格直爽的人擁有一顆愛著文學的心。小時候常在爺爺和奶奶的家里玩耍,也不沉迷于看電視,更喜歡坐在炕上獨自擺弄玩具。夏日的午后,空氣的溫度悄悄地上升,爺爺本來就胖,身上便滴下了一串串汗珠。習慣了以往的日子,老人家是不愿意吹風扇的。他躺在炕上,喉嚨里發出很大的呼嚕聲,電視里cctv13新聞的主持人還在不知疲倦地讀稿報道,爺爺即使睡著了,他那寬厚的右手還在扇著手里的蒲扇。提起童年,夏日和午后,最先想起就是這幅畫面。
可當爺爺坐在書桌前認真地寫字時,又讓人不能更相信他熱愛文學這件事情了。一次他將我的那本《紅與黑》借走,大抵是將書上的印刷字都化成毛筆字變到了紙上。雖然外國名著和中國書法的適配度并不是很高,可當我看到那厚厚的一沓紙和紙上工整漂亮的毛筆字時,驕傲之情就會從心頭涌上來,嘴巴也不自覺地咧開了。
爺爺學習刻苦、努力,成績也十分優異。說到這里,父親臉上竟難以掩蓋憂傷與遺憾的神情。我突然想起課本某一頁“1977年恢復高考”的黑色印刷字,想起那張半頁大小的黑白配圖——高中生們在長腿課桌上讀著課本學習。課本的字里行間僅僅能體會出恢復高考的喜悅之情,可誰又能想到在沒有高考的那幾年里,因此沒有被發掘的人才是多么的委屈與不甘。我只好止住父親的話頭,不讓他說出來,告訴他,我們歷史上學過。
我感覺到眼眶濕潤,抬起手來假裝揉眼睛,起身去洗手間洗把臉。父母常常笑看書時因某個情節某人流淚的我,我不想再接住他們笑我時那份尷尬,也不想讓他們知道女兒依舊多愁善感,還沒有長大。
愛著知識的爺爺那一年離開了與他相伴已久的課桌,收起了他的書本,可卻沒有與文學說再見。他收拾起行李參軍,因為在部隊有更好的伙食,同時也能為家里減少養活一個人的負擔。那時有文憑的人是被人看重的,很多人沒有上過學,小學畢業的人都容易被提拔。可爺爺性格要強,不服人管教,終是四處碰壁,十三年后回了故鄉。
講到這里我想起了爺爺穿著軍裝的照片,和每年戰友郵來的一包包海南椰糖。
三)
父親說爺爺這兩年寫了一本幾萬字的書,講述了他一生的故事。我的手指敲擊鍵盤發出“噠噠”聲響,心里為沒能讀到這本書感到遺憾。對于爺爺的故事,甚至于父母的故事我都知道的太少,感到十分愧疚。我的人生他們從來沒有缺席,可他們以往的歲月里卻沒有我的身影。我抬頭望屋頂上的燈發出暖黃的光,幾只小蟲趴上燈罩,我心中的水開始波瀾起伏翻起朵朵浪花。在文章的結尾處,我想起書桌前墻壁上貼著的毛筆字,是爺爺抄寫的《三字經》,想起爺爺寬厚的背影和黑色的皮膚,又看了看眼前躺在床上的父親。
當以往的歷史從父母的口中流露出來,那年代的久遠感讓我感受到了“欠下太多”的真切,為自己不善言語表達,亦不會用行動證明感到著急,只好用一片赤誠的心去對待。
《紅與黑》我至今還沒讀完,我的年齡讀了大抵也不是不明白的。就讓它留在爺爺的書桌上,當他翻開書皮看到扉頁上我寫的名字時會想起我吧。于是乎在我身邊的歷史就這樣講完了,如果沒有這篇文章的機會,我該等多久才能發現,在每一平凡而又普通的、我所熟識的面孔下,都藏著我所不熟識的往日時光。
將歲月再次塵封,把它給我的復印件埋在我的心里,讓它陪著我一起長大,等它發出芽兒的那一天。
星星眨眼睛,月亮不說話,我的故事講完了。父親閉上眼睛躺進了被窩,我也應該按上“保存”,關閉屏幕了。我想許個愿,希望下一次再讀這篇文章的時候,那融著更多苦澀與酸甜的、爺爺的書已經被我讀完,希望那一個我已經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