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魂飛魄散
下班回家,當劉雯看到桌上留著的字條,清秀的字跡卻寫著悲傷的內容:
雯雯,當你看到這張字條時我已經離開了。這么多年苦難的生活,就像一首首苦難的詩,它總抒發著我悲苦的情感。不要悲傷,就像花謝葉落,一切都歸于沉寂了。
? ? ? ? ? ? ? ? ? ? ? ? ? ? ? ? ? ? ? ? ——林靜
劉雯看著眼前的字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愣愣地呆坐著。眼淚倏地迷蒙了雙眼。忽然一陣急促的電話想起。
“您好!是林太太嗎?”
劉雯觸電似的從椅子上彈起來。
“我是,林靜怎么了?”
“我是咱們區警察局的,您節哀,你丈夫出事了,來一趟警察局!”
劉雯腦子轟然一聲,眼前一黑,險些跌倒,她用手強撐著椅子站起來,連手包都沒提,沖向了警察局!
林靜,感覺自己腳底輕飄飄的,頭發,衣襟,袖口都在滴著水,褲子濕漉漉地緊貼在腿上,永遠也干不了。赤裸著雙腳,肩膀,胳膊和褲腿上沾著些水草葉子,就連胃里也反著江水和水藻的味道。
他繞過秦淮大橋,他看到打撈他尸體時的警戒線還沒有拆除,消防車留下的車轍清晰可見。一個記者模樣的人拿著話筒,正在問一個穿著黃色環衛服的環衛工人一些問題,那個環衛工人林靜好像在哪兒見過,只見他一邊說著什么,一邊還用手指著秦淮大橋。旁邊站著一個扛著攝像機的小伙,看著比林靜小一些。
林靜像一只落湯雞,急忙朝那幾個人跑去,只是感覺身子輕飄,赤腳踩在鵝卵石上和玻璃渣上也沒有感覺,也不流血,只是身后留下一道道水痕,身子經過的地方,土地就濕了。林靜向那個記者、攝影師和環衛工人打招呼,甚至揚起袖子將水滴撒向他們,但他們都不曾理會。他聽到環衛工人嘆息了一聲:“唉,這么年輕的生命,可惜了!”林靜確信自己已經和這些人不在一個世界了。他挪步向前,腳底下是一攤積水。
“我得先回家里去看看,我的妻子和兒子!”林靜這樣想著。
天氣灰蒙蒙的,霾籠罩著城區,林靜不由得又咳嗽了幾聲。他在衣服兜里找了好幾遍,都沒找到口罩。那個口罩是學校給教工們發的福利,一個天藍色的口罩,平時上下班他都戴著。近幾年來,冬天的霾越來越重,很難再看到藍天白云了。往往可見度很低,空氣質量很差。于是交通事故頻發,汽車限號,高速干線關閉,飛機晚點延誤,學校停課……乘客們怨聲載道、謾罵不休,鐵路局航空公司也怨聲載道、謾罵不休,旅游業也受到重創,但生產空氣凈化器的電器公司、防霾口罩商卻驟然抬高價格,謀取暴利。學生家長則因為上班無人看管孩子,不得不請假或將孩子托于不上班的親戚朋友處。停課時間一久,家長們就煩了,聯名要求學校復課。倒有學校始作俑者,頂風補課。河南一中學因霾停課期間,組織學生在操場露天考試。西安某名校補課,被學生向教育局舉報,學校領導下令讓班主任們通過電話號碼查舉報學生班級姓名,查出后給予通報批評處分。哪知是另一名學生用該生電話舉報,因此被處分的學生十分委屈,將此事捅到網絡上,一時弄得沸沸揚揚,教育廳和市教育局迫于輿論壓力,不得已處理此事,最終以警告和約校領導談話的方式草草了事。霧霾仍沒散去,鬧劇還在進行,整個社會人心浮躁。
林靜又全身上下搜了一遍口罩,仍然沒能找到。他晃晃悠悠地行走著,遠方幾處高聳的大煙囪里依然冒著白煙。街道上行人不多,一個個戴著口罩,臉無表情,目光茫然。
林靜覺得有些累了,他覺得應該坐公交車回去,但是他的錢包和卡都不見了。他想著反正別人也看不到我,我就用靈魂蹭車。12路,他再熟悉不過了,曾經多少個日夜他乘著12路車上下班、逛商場。他明知別人看不見他,但蹭車還是十分不好意思!車廂里又灑下兩行水漬。
林靜覺得很累,他找了一個座位坐下了。旁邊一個婦女正打電話。
“開了兩指了?”她說,“那就快了,頭三指比較困難,只要開了三指就好了,加油!”林靜忽然開始想妻子和孩子了。
林靜下車后,座位底下又流了一灘積水。但他已經習以為常了。
下了車,此時已是上燈時分。城市里華燈初上,公園里火樹銀花。可是夜畢竟來了。
繞過公園,轉入熟悉的小區,悄無聲息地進入家門,他才發現門已經阻擋不住自己了。手包安靜地躺在桌子上,椅子側躺在地上,劉雯沒在家。林靜輕飄飄地從家里出來,向岳母家走去。劉雯果然回了娘家,此刻她正坐在臥室低聲抽泣,林靜想去安慰,無奈陰陽兩隔。這時門開了,林靜看見岳母端一杯牛奶進來了,嘴里嘟噥著:“這地剛才還干著呢,怎么就濕了?”將牛奶放在床頭柜上,岳母對著女兒說:“我女兒命苦啊,可人死不能復生,你要保重身體,孩子還需要你來照顧啊!聽話,把牛奶趁熱喝了吧!”
林靜看得眼熱,卻落不下淚來。轉身來到客廳,見岳父坐在沙發上,喝著酒,眼睛和臉頰泛紅,左手夾著一根煙,吞吐著煙氣。忽然次臥傳來孩子哭聲,林靜忙不迭地飄進臥室,想抱起孩子,卻發現無能為力,可他驚奇的發現,孩子似乎能看見自己,就像以前一樣,一看到林靜孩子就笑得手舞足蹈一樣。林靜一進臥室,孩子的哭聲便戛然而止,轉而手舞足蹈、笑眼迷蒙地看著林靜。岳母聞聲趕來將孩子抱出臥室,又是一臉疑惑地看著地板上的積水。林靜覺得孩子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看,直到主臥的房門擋住了父子之間的視線,又聽見孩子尖利的哭聲。他深刻地感覺到這種兩世永隔的親情已經成了一種煎熬。這是一種巨大的傷痛——明明看得見親人卻不能交流和安慰。他實在接受不了這種煎熬,失落地回到家里。
林靜想睡覺,但閉了半天眼也睡不著,踅摸到書房,翻開日記本,本上的筆跡依然清秀可見:
《坎坷的生命起點》
孩子,4月29日是個難忘的日子。頭天晚上你媽媽開始陣痛,你可知道,她整整一夜未眠,翻來覆去,輾轉反側,但那是迎接一個新的生命,你媽媽她含著眼淚笑著,那是她最美的時刻。我們共同期待著你的到來,靜謐的夜,昏黃的路燈照出了一個未知的生命歷程的開端。
第二天一大早,你奶、姥爺、姥姥、我匆忙吃過早飯便馬不停蹄的奔向市第一醫院(你媽媽孕期的檢查都是在這兒做的),辦理了住院手續后,又是漫長的等待,你媽媽一夜沒睡卻沒有睡意,陣痛讓她坐立不定,但依然能看出她臉上的幸福,那伴著陣痛的幸福,那充滿期待的幸福,那生命得以延續的幸福……
陣痛越來越頻繁,差不多十分鐘一次,在這個不算熱的四月底,你媽媽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醫生聽胎心,孕檢時第一次聽見那透過胎心測試器發出的“咚咚咚咚”聲時我差點哭出聲來,心里有復雜的情感:激動、緊張、驚喜,只是將臉恨不得湊到你媽媽肚子上磨蹭著,笑逐顏開。而此刻我只希望你早點來到這個世界,這個讓人又愛又恨的世界。
聽完胎心,又做胎監,我侯在產房外,一道鐵門將我和你們母子相隔,20分鐘漫長的等待對于我來說是一種煎熬。醫生告訴我離生還早呢,讓我扶著你媽媽在樓道你來回走動,以加快宮口裂開。你媽媽強忍著痛扶著我的手臂,緩緩的走動著。陣痛的頻率越來越快,差不多5分鐘一次,每次陣痛來時你媽媽身子都直不起來,爬伏在我的手臂上,臉色陣陣大白,看著真叫人心疼。
陣痛的頻率到30秒一次時,你媽媽被攙扶進產房,你不知道你媽媽吃了多少苦,多少次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出了淚痕,風吹干,再被淚水打濕,再風干……那一刻是晚上9點多。我攙扶的手心里全是汗水,當那一道鐵門將我和你媽媽隔開時,我才后悔沒有親你媽媽一口,說些鼓勵的話。
9點半的時候醫生告訴我們宮口開了7、8指了,我聽見你媽媽撕心裂肺的喊叫,狠狠地用腳踢在墻上,一點白灰落在地上。
接著是漫長的等待,等待著鮮活的生命,等待著你落地時的那一聲啼哭,等待著母子平安出來,等待著希望,等待著時間……盯著醫院走廊里的電子表上數字有規律地跳動,我的心的跳動卻毫無規律可尋。
11:42分時我聽到一聲清脆的啼哭聲從產房傳來,我的眼淚瞬間從眼角滑落。寂靜的夜晚那一聲啼哭聽得特別顯。我頻繁地摁著產房的門鈴,醫生打開門探出頭來氣憤地說“按什么按,有完沒完!”看著她那張氣憤的臉,我高興極了。
“生了嗎?”
“生了,男孩,七斤整,母子平安!”
我真恨不得跳上去抱住醫生,但沒有。樓道里產房門口的燈亮得能看清你奶奶和姥姥的毛孔。
我趴在門口急切地等你和你媽媽出來,等一切處理好,醫生將你倆推出來時已經凌晨1點鐘。你媽媽靜靜睡在手術車上,看上去累極了,已經睡熟了。你放在媽媽的腳下,也安靜地睡著了。
回到病房,你媽媽非常虛弱,艱難地將她挪到病床上后,你媽媽直說心慌氣短,低聲請求要吸氧氣,護士卻在一旁叮囑著一定要讓你媽媽盡快起來小便。我和你奶奶、姥姥極力想扶你媽媽起來,可剛扶著坐起來,只見你媽媽直翻白眼,接著便暈眩,不省人事,我心頭一緊,聲嘶力竭的喊著護士,你姥姥掐著你媽媽人中部位,大約30秒鐘左右,你媽媽才緩過神來,我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緩和了一些。我責問著護士:“到底怎么回事,還不快把氧氣瓶拿來?”護士也慌了神,經我提醒,才慌忙去取氧氣瓶。那一晚直到凌晨4點,你媽媽竟然沒能坐起來,一坐起來就心慌氣短。護士凌晨四點后才請來心內科一個醫生前來診療,接著便是化驗血常規、心肌酶、細胞五類分析,做心電圖,醫院里只有我匆匆的腳步、你媽媽虛弱的喘氣聲和冷冰冰化驗血和做心電圖醫生的臉。
天漸漸亮起來,東邊泛起了魚肚白,由于你媽媽一夜未小便,護士給插上尿管,插尿管時的疼痛讓你媽媽虛弱的手有力地抽在護士的手上。而直到此時我還沒有仔細看過你,我的孩子。
孩子,我跟你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你媽媽生你有多辛苦。你一定要好好愛你媽媽!
第二天你媽媽逐漸緩過來了,但依然很虛弱,但當你的小嘴噙住你媽媽的乳頭時,我看見她幸福的微笑,能融化整個世界!你奶奶和姥姥圍著你,看也看不夠,爭搶著要將你抱在懷里,全然忘了我也該抱抱你。
然而沉溺在高興中的家人們怎么也沒想到悲傷接踵而來。你出生第二天的早上,醫生告訴我們,你黃疸值19,比同期的嬰兒要高得多,讓我們馬上領你到兒童醫院治療。你姥姥抱你走時,你媽媽哭成個淚人,出生才兩天就讓母子別離,這是何等殘忍的事情!我忍著心里的苦痛和你姥姥一同將你帶至兒童醫院就診,大夫說黃疸值高,要隨時觀察,需住院治療,住院期間,嬰兒和大人(包括孩子母親)隔離,一周只能探視一次。我猶豫了,在住院證上簽字的手直打哆嗦,但是我又怕耽擱了你的病情,無奈只能簽了字,將你獨自擱在新生兒二科。你媽媽不忍,整天流淚,你姥姥一再勸說你媽媽坐月子期間不能流淚,否則會留下后遺癥。但依然不能收斂住淚水。那兩天家人之間氣氛十分壓抑,讓人透不過氣來,每個人臉上都透露著悲傷的神色。
你媽媽出院的那天,陽光明媚,花團錦簇,但一家人依然沉默不語……?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16年5月17日
林靜一口氣看完日記,呆呆地又想著媳婦兒和兒子,袖口的水滴滴到日記本上,墨跡浸染開來。林靜以為是自己的眼淚,習慣性地去擦拭,可空有悲傷,哪來的眼淚,其實他真希望能夠涕泗橫流地哭一場。
林靜突然又特別想劉雯,哪怕再跟她說一句話。今天看到她時,臉色憔悴,形容枯槁。她所受的苦難還不夠嗎?為了生孩子差點丟了性命,孩子出生第二天母子忍痛分離,林靜依然記得劉雯和孩子分別時的留戀的眼神和恓惶的眼淚。誰成想這一分別,再見竟是三十多天之后。坐月子期間,她整天以淚洗面,郁郁寡歡。別的女人坐月子是幸福的,可是劉雯的坐月子留給她的并不是幸福!女人啊,一輩子能有幾次坐月子的機會啊!林靜忽然覺得心痛無比,他怎么舍得讓這個不幸的女人再次傷心?他依然愛著她!
《長夜》
“生年不滿百,常懷百歲憂。”其實我也想及時行樂。我想著倘若我一人,能夠了無牽掛,背著行囊,游走四方。每到一地,打工賺錢,稍有積蓄,遍游當地名勝,領略山巒河流之秀麗,人文底蘊之豐厚,若偶有所感,則付諸于文字,哪怕只言片語也是好的。待到游遍此地,再換另一地,如此便訪名山大川、名城帝都,了此一生,豈不快哉!即使路途坎坷,甚至不幸殞命,又有何憾!
然而,俗世的牽掛羈絆著我。
我本出生貧寒,父母又多子。于是自小立志苦讀,想著定要走出那個窮鄉僻壤,改變家庭落后的狀況,至少能讓父母享享清福,以報父母養育之恩。
如今已到而立之年,功名未成;事業雖說已立,但買房借貸,犬子就醫,經濟已然入不敷出,有時卻得父母幫襯。父母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齡了,還得在外打工。心中甚是慚愧!
窗外霓虹燈閃爍著,馬路對面的高樓上裝的流蘇燈照亮了客廳,徹夜不滅。
我聽到媳婦和孩子輕微的喘氣聲,他們已經熟睡了。
今天吃了一頓火鍋,我的銀行卡里已經不足200元錢了。忽然有種頹然欲傾得感覺,人到30,到了最艱難的時候。我細數著每月的開支:房貸2500,家庭基本生活費2000+,孩子醫藥費2000,奶粉、紙尿褲、衣物、玩具費2000,房租:2000+。我忽然有種置身于漩渦中,拼命掙扎,但終不能脫離的感覺。
有時候我在想,人為什么要活得這么累,守田耕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沐著山氣,伴著飛鳥,守著真意,不挺好嗎?
但我覺得媳婦和兒子一定不會這么想。
想想我這30年,以入世的心態開始,卻以出世的心態結束;受傳統儒家思想的影響,卻體會到了道家的思想的真意。我該怎么抉擇?
這注定又是一個漫漫長夜!
2016年6月12日
在這段最艱苦的日子里,林靜經常這樣想,他經常會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兒子,也不是一個好父親,更是一個失敗的丈夫。他也經常想,如果自己不結婚,按照自己理想的生活安靜地生活下去,雖然有些自私,但也不失為一種美好,可時光不可倒流。林靜看著清秀的字跡被袖口的水慢慢湮沒,腳底下又是一攤積水。
林靜此時游離在陰陽兩界之外,非人非鬼,游魂無處安放。他忽然想應該去看看自己的尸體,按照當地警局習慣,死尸查驗完畢應該會停放在市醫院的太平間里。
林靜向市醫院太平間走去,太平間十分幽暗,嗚嗚咽咽似有哭泣的聲音,林靜循聲看去,卻見一個中年婦人,身體也輕飄飄的,右眼珠子斜掉在右臉頰上,鼻子歪在左邊,正在一具殘損的尸體旁哭泣。林靜趕上前去。
“你為什么哭泣?”
“我來看看我的身體,看到這個殘損的身體我心里難受。”
“你眼珠子掉了,鼻子歪了,我給你扶正!”林靜一邊說,一邊伸手將中年婦女的眼珠子塞進眼眶里,鼻子扶正。
“疼嗎?”林靜問。
“不疼。”
“你是怎么死的?”
“霧霾太大,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
“你的右腿呢?”
“不知道,我來時就沒見,所以我才哭,估計是撞飛了。”
“高速公路不是限行了嗎?”
“當時我們正在高速公路上聽廣播里說高速公路限行,正打算拐入匝道,就出事了!”
“你們?還有誰?”
“我丈夫和我兒子。不知道他們現在怎樣……”中年婦女顯得十分悲傷。
“我想他們很好!”林靜安慰著中年婦女。
“但愿吧!你是來看你的尸體的吧,你看吧,我趕著去投胎呢,七天時間,我不想做游魂野鬼。”
林靜看著中年婦女離開,眼中充滿同情。
林靜正在尋找自己的尸體,忽然覺得一陣陰風吹來,只聽門“吱呀”一聲,一位老人正站在門口。老人頭發花白,精神萎靡,一直咳嗽,手里拿著一塊手絹,已經被鮮血染紅了。
“年輕人,你見我的尸體了嗎?”
“好像在靠南邊從前往后第三具。大爺,您是怎么來的?”
老人走向自己的尸體。
“肺癌,正做手術呢,就不行了!”說著,用手從尸體的胸膛里掏出一塊像肺形狀的黑乎乎的東西,還滴著黑血。“你看,都成黑的了!”
“抽煙抽的?”
“大夫說是霾所致,‘霾’?我都不知道那是個什么玩意兒!”
“大爺,您知道人死后七天內要是沒投胎轉世是不是會變成孤魂野鬼?”
“先要喝孟婆湯,過奈何橋,忘了前世才能轉為今生。”
“哦。”林靜心想讓我忘了前世談何容易,哪怕七天一過真成了孤魂野鬼,有一天魂飛魄散也不能忘了妻子和兒子。
林靜心里懊悔,他本想縱身一躍便煩惱盡消,卻不成想依然三千煩惱絲不斷,剪不斷,理還亂!不過他越來越堅信的一點是他越來越想念他的妻兒。
林靜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身體,其實他早應該找到的,只是因為身體被水泡得腫大,他不敢相信那就是他的尸體。淤泥蓋住了大半張臉,臉蛋和嘴唇極度膨脹扭曲。上衣和褲子都被撐破露出腫脹的肚皮和大腿。若不是那紅色的呢子大衣,深色牛仔褲和3A牌棕色皮鞋,連他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林靜現在有些后悔選擇跳江這種愚蠢的死亡方式了。
等林靜從市醫院太平間走出來,再次來到岳母家門前時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劉雯像是一夜沒睡,眼瞼腫脹,黑眼圈深重,依然穿著昨天的工作服。次臥里傳來了孩子的哭聲,緊接著聽見岳母哄孩子的“哼哼”聲,岳父的嘆氣聲。這時,劉雯的手機鈴聲響起。
“喂,您好!殯儀館那邊聯系好了嗎?”劉雯的聲音中充滿了憂傷和疲憊,“哦,那就好,殯儀館那邊的流程您和工作人員溝通好,給您添麻煩了!”
隨后,房子里傳來洗漱聲。劉雯問父親親戚朋友是否都通知到了,特別強調了林靜的父母。接著又是孩子的哭鬧聲。不一會兒,一家人已經穿戴整齊出門了。林靜看見他們都穿著黑衣服,岳父還戴了一頂黑帽子,劉雯穿著林靜給買的黑色短袖和黑色西褲,孩子胸前戴著一朵兒白花。其他三人胸前也都別著白花。
林靜隨著他們一塊兒去了殯儀館,開車送他們去的是劉雯一個最要好的朋友。
殯儀館人山人海,人群中林靜看到了昨天在市醫院太平間里見到的中年婦女,手里抱著一個小男孩,中年婦女的眼珠子不知怎么又掉出來了,旁邊站著一個男人,神情沮喪。
林靜輕飄飄地走過去。
“你丈夫和兒子找到了?”
“今天在殯儀館見到的。你也來燒?”
“嗯嗯,我本不愿意燒的,我們老家都是土葬,可是我妻子這邊好像都是火葬。”
“地方找好了嗎?”
“不知道。你們呢?”
“你問他!”女人抱著孩子,用眼色示意讓丈夫回答。
“唉,選到南郊塬上了,我們一家子都走了,我父親和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悲痛欲絕,一病不起,家里的事都是家門里伯叔侄子料理,就一切從簡了。呶……”男子說著將頭轉向旁邊的“富貴廳”,“看見了嗎?這邊幾個廳都在排隊,每天都燒不完,那邊卻被包了圓場。”
林靜向富貴廳看去廳外孝子賢孫眾多,清一色的黑色寶馬停了一排,花籃都擺到花園里了,還是擺不下,又繞著花園差點擺到馬路邊上。西裝革履的祭奠者絡繹不絕。
“死者是什么身份?這么闊氣!”
“聽說是副市長的母親,聽說棺材是檀香木做成的,每一條邊上雕刻鳳凰,鏤空嵌上黃金絲,棺材蓋上全鑲上珍珠。墓地選得是市中心的安馨墓園里最好的,你知道的,那個墓園最便宜的也得上百萬!”
“唉,人吶,活著攀比,死了還要攀比!”林靜嘆了口氣,但從內心里依然希望自己被葬得風光些。他四下里望了望,才發現像他這樣等待火化的孤魂們到處都是,等看著自己在塵世上留下的肉體化為灰燼,大部分都放心地趕赴陰界,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好人便上了天堂,凡人則轉世投胎,惡人則下了地獄。至于自己到底算哪一種,林靜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是他不想過奈何橋,也不想喝孟婆湯。
林靜的葬禮儀式開始了,哀樂起奏,親戚朋友依次排開,將自己的尸體合圍。林靜發現指揮儀式的是自己多年的老友老楊,老楊為人忠厚,通情知禮,林靜對他很放心。現在回想起來早上和劉雯通話的應該就是老楊,心里甚是感激!
林靜看見劉雯抱著孩子,一邊拭淚,一邊還禮,而劉雯旁邊竟然是自己的父母雙親。林靜瞳孔張得老大,眼睛腫脹,但還是流不出眼淚。母親哭得撕心裂肺,已經站不住了,他想上去扶一把,但發現濕漉漉的雙手如同幻影,什么也抓不到。父親一夜之間竟然發如白雪,精神頹唐,而今白發人送黑發人,捶胸頓足,涕泗橫流。父母在親朋的攙扶和安慰下退出廳外。
對于父母,林靜覺得是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了,他跪在父母的面前,使勁將頭頭磕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喊著“對不起”,但除了地上留下一灘積水外,沒有人能夠聽見。
第一排上前鞠躬的是林靜單位的郝校長和同事們。郝校長臉色沉重,圓臉矮個,腆著個肚子,大腹便便,由于過于聰明“絕頂”,頂上寸草不生,在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林靜同志英年早逝,我校失一位好老師,學子們失一位好師長!”郝校長和同事們深鞠三躬,劉雯趕緊答禮感謝。緊接著大家一一鞠躬,劉雯一一答禮。
對于這位郝校長,林靜懷著復雜的情感,不知道對他是愛是恨。林靜陷入了那段慘痛的回憶之中。
2010年夏季,林靜大學畢業,那是一個就業困難的時代。在經過多次試講,林靜在上百人中脫穎而出,被郝校長看中,應召入校(私立學校)。入校以來林靜兢兢業業,努力奮斗,在六年的工作經歷中三次留下來帶畢業班,多次被評為優秀。
當時正直國家辦學,減免義務階段學生學費。教師工資則由國家財政補給。教師工資銳減,尤其是施行九年義務教育以來,許多公辦完全中學不得不私辦民營分校以創收,補貼教師收入。國家對比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這個只看升學率的應試教育的大背景下,中國教育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現象,純公辦性質的學校,工資由國家財政發放,沒有升學壓力,教師得過且過,不必疲于奔命,于是升學率不斷降低。而私立學校則為了創收,不斷想辦法提高學費,同時提高升學率以擴大招生范圍,林靜認為其中最有成效的當屬教師工資發放方式的變革,這真是一次偉大的變革!教師工資采用“基本工資+績效”的形式發放,所謂績效,就是成績與工資掛鉤,成績優,升學率高,則多得;反之則少得,甚至面臨被開除的風險。于是私立學校教師無不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拼命提高升學率以維護自身利益。教師有的得過且過,有的為利益驅使疲于奔命,這也是這幾年教師地位下降的一個重要原因。這樣雖然國家實現了九年義務教育,但沒有家長愿意將孩子送至公辦學校接受教育,尤其是在這個空前重視教育的社會中,除非家庭實在貧困交不起學費的家庭才無奈將孩子送至公辦學校混日子。義務教育本來是一項利國利民的政策,最終卻使得上學成本比施行義務教育之前還要高。但為了孩子,許多家長不惜花費巨額借讀費供孩子上好學校,于是許多所謂名校的天價學費便應運而生。
近幾年,隨著私立學校的興起,文化課補習班也如雨后春筍般遍地發芽,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市場。許多一線在職老師為了生活更加優裕,被補課班高薪聘請利用課余時間代課,這便招來社會各種口舌。于是國家教育廳又頒布了在職教師不得利用課余時間有償家教的紅頭文件。但文件頒布后,似乎監察不夠或是無從監察,反正家長們依然希望在補課班上課的是有經驗的在職老師,為生活所迫的在職老師們依然出入在各個補習班。甚至有部分老師見報補習班有利可圖,便打著別人的名義辦補習班。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只要沒有人向教育局舉報大家都相安無事;其實那就是一層透明的窗戶紙,只是沒有人捅破罷了。教育局不捅,因為牽扯學校和人數眾多,捅破了如果按規定處理,教育事業便要癱瘓;學校領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不捅,誰都不想擔上管理不力的罪名;大部分家長們也不同,因為他們覺得反正孩子是要補課的,有一線有經驗的老師補習自然好些。
但是一旦捅破,你就成了眾矢之的,教育局、學校、媒體、家長、大眾無不想著懲之而后快。
林靜就成了眾矢之的。
人到中年,林靜像一根上緊的發條,絲毫不敢懈怠。前兩年樓市雖不如2010年左右緊俏,但房價還是居高不下,林靜和劉雯決定買房,小兩口花盡所有積蓄,東挪西借湊足20萬的首付,以月供2500,還款30年的代價在三環邊上買了一套100平米的期房。貧賤夫妻百事哀,背負這房貸,還要租房費、生活費,夫妻倆過得緊巴巴的。卻不料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孩子一出生便身患疾病,醫藥開支一下將本不富裕的家庭推進萬丈深淵。
臨近期末,辦公桌前作業如山,桌面上一片狼藉。林靜雙腳在辦公桌上一蹬,椅背和身體靠在墻上,仰面閉眼稍作休息。忽然電話鈴聲響起,是一個很少聯系的大學同學打來的。
“小林子,近來可好?”
“還好。”平日里很少聯系,這個檔口聯系,林靜已經大概猜出是什么事了。
“聽說你在××中學高就?”
“不敢,有什么事嗎?”
“也沒什么事,說話方便嗎?”
“方便,你說!”林靜說著起身走出了辦公室。
“兄弟我辦了個補習班,暑假想讓你給代課。沒問題吧?”
“可以啊!”林靜心想自己最近生活緊巴,正是花錢的時候,暑假這兩個月上個課掙點外快。
“方便的話在你們學校再找一個數學和英語老師,工資好說,只比同行業高不會比同行業低。”
“我盡力吧!”
“今晚上同慶樓,叫上兩個朋友過來喝酒,我包間已經定好了,你千萬別推辭!”
“好,晚上見!”
傍晚時分,一輛普桑出現在校門口,林靜叫了兩個同辦公室的才聘來的兩個小伙子上了這輛普桑。
正是飯點,同慶樓里人頭攢動。幾個人來到“慶功閣”坐定。推杯把盞,酒過三巡,一個個臉上泛著紅光。
“瞧瞧我這老同學選這地兒,‘慶功閣’,這事必然得成!”
“有幾位兄弟幫忙,必然能成,我再敬三位兄弟!”
“大哥,請放心,林哥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再次祝愿我們馬到成功!”
酒場是個好地方,三言兩語就成兄弟,談笑之間便訂協議。又是一陣歡笑,幾巡酒過。臨近散場林靜的大學同學拿出了三沓宣傳單。
“麻煩大家給自己的學生發一下,推薦一下,你們仨所帶班級的學生來一個算一個,給大家提成。”
林靜等酒意上頭,只覺暈眩飄然,像踩在棉花上,只隨口應著,拿了傳單便回學校了。第二天酒醒,林靜看到傳單才想起昨晚之事。
期末考試結束,林靜便叫來一名學生讓將傳單發給同學們,并叮囑有補課意向的可打傳單上電話咨詢。林靜還特意在課堂上再次強調,若有補課意愿的可打電話咨詢,代課的老師都是咱們年級的老師。話語一出,林靜并沒有多想,卻不成想正是這句話將他逼上了絕路。
炎熱的七月,蟬聲高奏,在這個鋼筋和混凝土打造的城市里林靜像一只螻蟻在拼命地維持著一個家庭,來自各方面的壓力讓他經常感覺自己十分渺小。他經常獨自一人吟唱蘇東坡《赤壁賦》中的句子:“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身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生活的壓力讓他吟唱不出李白《行路難》中的“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的豪情萬丈來。
這一日正奔赴去補課,忽然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從這一刻起林靜的電話就幾乎沒有停過,直到隨著他一起沉入江底。
“您好,請問是林老師嗎?”
“您好,正是。有什么事嗎?”
“我是你們學校一個孩子的家長,聽孩子說你朋友開了一個補課班,代課老師都是你們學校的老師,是嗎?我想給孩子咨詢一下。”
“嗯,是的。”林靜隨口答道。
“好的,那您方便說一下補課班老師的電話和上課地址嗎?我們過去問問。”
林靜毫無防備,如實應答,電話里傳來一聲“謝謝”,之后便是盲音。
林靜剛掛斷電話,還沒來得及將手機放進褲兜,電話鈴聲又響了,一看卻是郝校長。林靜心想假期校長打電話所為何事?忽然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將手機緊緊捏在手里,并不打算接。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林靜心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接吧!”
“喂,您好,郝校長!”
“你是不是在補課班代課著呢?你是不是在班里發傳單,并且告訴學生你和咱學校其他老師在補課班代課著呢?”郝校長語氣生硬,責問道。
林靜一時只覺得腦子“嗡”一聲,卻不知該怎么回答。心想,這事絕不能承認,承認了我的飯碗就沒了,一家子的開支怎么辦呢?于是答道:“校長誤聽了謠言,沒有的事兒。”
“你別騙我了,剛教育局打電話來說有一個你們班的學生家長打電話舉報,說你在班里發傳單,還說你和咱學校其他老師在補課班代課著呢!并且家長已經將此事捅到網上,你自己上網看看!一會兒會有陌生電話進來,說話一定要小心,不要再把學校扯進去!”
“郝校長,事已至此,我該怎么辦?”林靜一時慌了手腳。
“怎么辦?現在媒體輿論給教育部門施加壓力,教育局又給學校施加壓力,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應付,這給學校和我造成的名譽損失巨大,我是幫不了你了,自求多福吧!”
林靜掛斷電話,忽然覺得事態似乎遠不止想象的那么簡單,忽然想起剛才的陌生電話,心里害怕起來。電話鈴聲又響了,是那個大學同學打來的。林靜一拍大腿,重重地“唉”了一聲,癱坐在路邊。
“小林子,不好了,剛來了幾個自稱是記者的人,闖到補習班,拿著話筒和攝像機又錄又采訪學生又向我要辦學資格證,我哪有這些。我聽記者問到你了,你自己小心點!”
林靜右拳狠狠地砸在路邊的電線桿上,心里罵道:“可惡的狗仔隊!”
林靜打開手機流量,發現新聞網頁、微信朋友圈已經轉發了多條。
電話鈴聲又響了,林靜也不接也不掛,任鈴聲響著。
林靜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只能到教育局去碰碰運氣。
教育局長的門半掩著,林靜聽到局長正在打電話,好像正在講他的事。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林靜害怕局長聽見,趕忙掛斷,將手機鈴聲調成震動。
“我會嚴重處理的,廳長,請放心,絕不姑息!”
林靜恍惚間聽到這一句話,心頭又是一涼。他正打算敲門進去,聽見局長的辦公電話又響了。只能退了回來。打開手機網頁,發現本地官網上的新聞頭條報道的正是自己的事,“一線教師觸碰教育紅線,暑假頂風進行有償補課”的標題赫然入目。
林靜面對大眾媒體的報道無能為力,他只能將希望寄托在教育局長身上。
“小王,馬上召集全體同志開會,哦,對了給郝校長打個電話讓他也參會!”局長憤憤地撂下電話,“盡給我惹事!”
林靜聽到此話,心中怯了三分,但還是鼓足勇氣敲響了局長辦公室的門。
“請進!”
“局長,您好!”
“什么事?”
“我是林靜。”
“我幫不了你,你走吧,我還要開會!”
“局長,您手下留情,您的一個決定可能決定著一個家庭的幸福。”
“林老師,這幾年教育局狠抓在職教師有償補課,這是紅線,不能碰。我想你們校領導也一定三令五申強調過此事。”
“局長,我深知自己犯的錯誤,真心悔過,求您想想辦法啊。”
“林老師,不是我不近人情。此事現在在媒體上鬧得沸沸揚揚,作為教育局長,又有紅頭文件,想壓也壓不住,我得給民眾一個交代!不瞞你說,上級已經來了命令,讓我嚴肅處理此事。回去吧,等待處理結果吧!”說著局長拿著文件夾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辦公室。
林靜呆呆地站在局長辦公室里,像一樽雕像。電話不斷地震動,他絲毫沒有覺察到。
從教育局出來,林靜看到郝校長進了教育局,神色匆忙。林靜木木樗樗地站著,郝校長差點撞進林靜懷里。
“啊,林老師,你在這里做什么?”郝校長一臉疑惑。
“求求你郝校長,你幫幫我……”林靜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了。
“等我消息!”看著林靜的神色,郝校長似乎動了惻隱之心。
此時正是正午時分,日頭高起,蟬聲高噪。柏油馬路都被曬化了。林靜漫無目的地走著,像一具失去靈魂的行尸走肉。林靜感覺自己的腳掌仿佛已經和柏油馬路粘在一起,邁不動腳步。
林靜回到家,躺在床上,頭腦沉重無比,他特別想睡一覺,但眼睛一閉就都是今天發生的事情,一切太過于突然,名譽、職業、生活也許就會在今天掃地、喪失、毀掉。現在郝校長的消息就是那根救命稻草,或許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靜躺在床上想了很多,買房、買車、醫療、教育、生育、工作,壓在一個普通人肩上的擔子太重了。沉重的生活負擔讓人喘不過氣來。他又開始想人生的真正意義,傳統意義上的人生意義總宣揚著責任、擔當,上孝敬父母,中愛護妻子,下養育子女;歷史意義上的人生意義在于民族大義、集體主義。而林靜現在只想逃離生活重擔,什么欲望、責任都他媽滾蛋,他只想“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難道生活就應該背負這么多壓力,生活得如此悲苦嗎?
林靜想得入神,手機一直在震動都沒聽見。他拿起手機,23個未接,兩條短信,有陌生的號碼,但大部分是劉雯打來的。兩條短信,一條是劉雯的,內容是:“林靜,接電話,你的事情我聽說了,你怎么回事?辦什么事能不能用用腦子!”
另一條是郝校長的,內容是:“林老師,教育局處理結果出來了,很遺憾的告訴你處理結果:吊銷教師資格,終身不得任教。沒收補課所得費用,罰款5000元。全市教育界紅頭文件批評,以儆效尤!順便告訴你,下學期你不要來學校了。”
林靜的天塌了,郝校長的短信變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只感覺一股熱血直充腦際,胡亂地沖撞著腦神經,身體不由自主地從床上彈起來,他又看了一遍短信,又念了一遍,眼神里充滿失望。
林靜來到桌旁,拿起筆,奮筆疾書,寫下了給劉雯的遺書。有一剎那,他甚至覺得他是一位英勇的斗士,挑戰著這個社會。這一種感覺在他從秦淮大橋一躍而下時也曾出現過。
林靜從回憶中醒來時眾人早已祭奠完畢,劉雯已經拿著骨灰盒開始走向了陵墓。陵墓在南郊塬上,林靜見四下里十分荒涼,墓園南枕南山頭,北面淮河,遙望中原,日月星辰都能朗照,的確算得上是一塊風水寶地,心下便也有了安慰。
身體已經化為灰燼,骨灰也入土為安了,林靜忽然覺得不能再游蕩了,但他也不想喝孟婆湯、過奈何橋,忘了前世;更不想轉世成人再輪回到這樣一個人間。他只是想靜靜地與父母妻兒相伴,度過這最后的5天。在這最后的5天里他終于有時間回家看看父母,有時間了解妻子的工作情景,有時間看著兒子醒來、嬉笑、哭鬧、入睡……他覺得雖然不能和他們溝通交流,使他們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但這已經是他生前很難辦到的了。
七天很快過去了,林靜越來越感覺自己飄忽不定,魂魄不能凝聚,意識漸漸模糊。當第八天的晨曦照射到自己身上時,只覺得自己眼前一亮,魂魄瞬間化作虛無,東方升起千萬朵美麗的煙火,升騰成七彩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