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談手記:命運

  一、我是一個心理醫生,具體來說是一個特別出名的心理醫生。換句話來說是個價格昂貴的心理醫生,昂貴的價格說明我在領域內的口碑與權威,我自信了解各種復雜微妙的心理狀態并且可以從根源上控制并轉化,讓人們處于自以為更加舒服的狀態之中。之所以從事這個職業,是因為我是一個極其好奇的人,一直以來,我都相信旺盛的好奇心是人類社會進步的動力,當然也是個人功成名就的保障。

  對于許多年前的我來說,人們微妙的心理變化,某件你幾乎遺忘的小事對你的人生以及人格的重要影響,如何了解它們,認識它們,掌握它們無疑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情之一。我幾乎沉溺在這樣的探索之中不可自拔,熱情使我成為權威,而一種知識或者技能的熟練掌握,總是會使原來神秘的事情變的簡單無趣。

  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人群活在我們的周邊,他們有著個不一樣的經歷,遭遇,以及人生種種,構建起各自看似與眾不同的思維模型和世界的形狀。對生活絕望而又缺少關愛的有錢主婦,因為狗血的童年陰影而產生雙重人格的問題少年,面對人生無力而焦躁的暴力狂,幻想來自另個時空的妄想癥患者都是給我帶來名望與財富的病人。

  而我現在開始討厭他們,因為他們太正常了,正常的超乎我的想象,幾乎正常的與你身邊的任何一個朋友或鄰居都基本沒有什么區別,我自然可以輕易的治好他們所謂的那一點點不一樣。但是,這對我來說這沒有任何意義,現在的我不缺錢,不缺時間或者尊重,我缺少的是超越認知的那么一點點新鮮感,讓我覺得生活還有那么一些浪漫和溫度。

  因此,現在我一周只接受一個病人,當然價格不菲,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病情相對好玩,雖然每周從數百個病例中挑選出這么一個有意思的人物也是件異常困難的事,但是就算無聊,也只無聊一次就夠了。至少我可以在剩下的時間里期待,期待或許下次會有個有趣的故事。

  

  二、這一周我的病人是個特別著名的人,華人圈里知名的商業大亨葉先生,他的產業涉及了你可以想像的幾乎各種領域,從高精尖科技開發產業,到涉及衣食住行的傳統行業,當然還包括娛樂、教育、以及醫療。出乎意料的是,在各個領域,葉氏集團都是如此出類拔萃,好像天生的勝利者。于是葉先生幾乎變成民族驕傲的代名詞,更是這一代年輕人夢寐以求的目標與理想。

  即便如此,這樣的一個病人在我眼里也不是那么有吸引力。不夸張的說,我所處理過的病人里比他的地位更受矚目的也不乏人在,當然都并不公開,這是我們最為基本的職業操守。而之所以選擇他是秘書小張的安排。原因是這一周我自己也沒挑出什么更感興趣的人,而葉先生開出的癥費對于普通人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小姑娘她覺得實在沒有什么拒絕的理由。

  預約的時間是早上九點,我提前半小時來到辦公室,躺在書桌前還算舒服的轉椅上。我今天穿了件紫色的襯衣,搭配卡其色的西裝和一條墨綠色的領帶,米色的小夾克,我特別擺弄了一下領帶夾的位置。當然這并不是單純的審美,我很清楚在多數的時候,顏色的搭配與形狀的能夠在心理學中起到的重要作用。

  一切完畢,我開始機械地擺弄手里金色的鋼筆,葉先生的相關資料就在我面前。當然,只是非常簡單無奇的內容,他之所以會來找我的原因也是如此一目了然,事情本身并不是秘密。在前不久轟動一時的劫殺案中,葉先生失去了他唯一的女兒。

  一個人在歷經如此多的所謂世俗里的成功之后,無疑是自信甚至自負的,這時可能生活中某一個不可逆的小插曲就會使人深陷谷底。王侯將相也難逃如此,甚至可以說是更加敏感。其實許多在自己眼中天塌地陷的變故,也不過是蕓蕓眾生里面花開花落而已。不過我不是個佛教徒,我很清楚葉先生此時需要什么,更加清楚接下來要做的是什么。

  在我看來人們所謂的情感,簡單的有些好玩,在足夠的技巧面前,它們簡直像是孩子們手中形狀各異的積木,根據你的想象和一定規律便可以乖乖的擺放成各種形狀,即便你宣稱自己的自我意識是多么的獨立完整。即使是葉先生這種所謂的精英,我依然不會覺得有什么問題,說實話,我覺得很多時候我更像是一個在販賣感受的人,排列著各種不同的口味,比如橘子,蘋果,香芒或是草莓……

  如前所說,我對這樣的病患并不是特別帶感,太過普通和簡單的讓人提不起興趣。就像流行病學里的感冒一樣,一個失去了女兒的父親,不管這個父親還附帶了幾個標簽。但我依舊做了認真的準備,怎么說呢,大概稱之為所謂的專業精神吧。桌上的電話響起,“荀醫生,葉先生已經到了。”秘書小張的聲音從聽筒傳來。“好的,帶他進來。”我放下電話,桌上的鐘剛好九點,機械般的守時似乎是這類人的典型特征。

  很快,響起了敲門聲,“請進。”小張開門:“葉先生,這邊請。”小張關上門離開,葉先生出現在我的面前。他一身黑色的西裝,黑色襯衣,沒系領帶,領口第一個扣子松開,比電視上顯得略瘦一些,稍微有些憔悴,胡子修剪的很整齊,發型干練,兩鬢微有些泛白,臉上的輪廓有幾分剛毅,顯得五官較一般東方人更加立體一些。

  “你好,荀醫生,我是葉開。”葉先生禮貌的招呼。“你好,請坐。”我示意他坐在和面前寬軟的沙發上。葉開坐下時,我進一步留意了一下,與想像的略有不同,他靠在沙發上,那一瞬間并沒有太關注我,視線在雙手上,而雙手正在做一些無意識的動作,這些舉動告訴我,他似乎是在思考。

  “咖啡?還是茶?”我提出的第一個問題。“都不需要,謝謝。”他做出回答。“據說你是世界最著名的心理醫生。”葉先生抬起了埋在雙手間的視線。“準確的說是咨詢師,在這個領域里接受一些咨詢。”我回答。葉先生沒有進一步說話。“那么,什么是你要咨詢的,你想聊一聊,講講故事,或者在這休息一下?”我擺弄著鋼筆繼續留意他的視線。

  “你喜歡聽故事?”葉先生臉上沒有我預期的憤怒。“當然,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有點意外。“那么你是否認為故事可以揭示真相?”葉先生提問。“當然,每個故事都是一個真相。”我習慣性的回答。“或許,你的故事關于你的女兒?”我不太想隨著他的自我保護一直轉圈子。“是的,我有些事情想要有個結論,我想……不完全是,如你所知,我深愛我的女兒,而她死了。”葉先生用一種不確定的口吻回答著。

  “能否告訴我,是怎么發生的?”我進一步。“他們說她在晨跑的路上遇到了搶劫,右胸中了三刀,刀身很長,刺穿了肺葉,沒有刺到心臟,但是失血過多,我不是很確定。”葉先生在思索著什么。“他們說兇手是三個十五歲的孩子,案發第二天就被抓到了。”

  葉先生說得這些可以說是路人皆知,并且新聞上也數次報道。而他一直用得是“他們說”,意味著這在他眼中未必接受,或者基于情感而單純的排斥著。但是,案情實在是過于簡單,沒有一點離奇的地方,連一絲陰謀論的氣味都沒有,若有任何不清不楚的地方,以葉先生的能力也應該可以輕松搞得水落石出,大不至于為此糾結才對。而任何不合情理的情緒,恰恰就是我的工作重點。

  “你的意思是真相未必如此?”我單刀直入。“是的,我……不確定?”葉先生繼續思索著什么。“不需要確定,只是聊聊。”我的鋼筆在桌面上緩緩地滑動,語氣顯得很輕松。

  “我想……有可能,是我害死了她。”葉先生顯得有點遲疑。我有點悶,典型的自責情緒,自負在失衡狀態下的一般性表現,傷痛后遺癥,常見的毛病,無聊。“哦?”但是我并沒有表現,按步驟來。“你是指你認為對女兒的死,你存在過失?”“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有可能是我殺了她。”葉開陳述,但總體情緒穩定。

  “你恨你的女兒?”這種狀況比我想像中要嚴重,但情緒卻出奇平靜。“不,我很愛她,可以說她是我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幾乎她就代表著全部的美好。”“你有殺她的理由。”我問。“沒有,我寧愿死的是我。”葉先生有點沉痛地回答。“據我所知,意外發生時,你正在中東。”我拿出一支雪茄。“是的?”葉先生的口氣里滿是疑惑。“需要嗎?”我把剪好雪茄遞給他。“謝謝。”謝先生左手接過雪茄,右手點燃了它,似乎安定了一些。

  深吸了一口,煙霧讓他的眼神有些迷蒙:“我小時候很窮。”“然后呢?”我并不打算把他從更遠的地方拽回來。“人在窮的時候會對人生有更多的期待,我的期待最后多數都實現,但是我搞不清楚哪些記憶才是真的。”葉先生自顧自的描述著什么。“你是指,莊生曉夢的感覺?還是你認為記憶出現了問題?又或者你覺得這和你女兒的死有關?”我丟出了幾個問題,其實可以從他如何選擇這些問題,更好的區分出他意識脈搏之中明顯的傾向。

  “或許有,我不是很確定,但是這很困擾我,或許我可以講一個不太真實的故事,之后我們再談?”葉先生,在埋身在沙發里,看著雪茄的明滅,神情在回憶這什么。“當然,洗耳恭聽。”我終于完成了最初的引導,讓人們說出想要說的,而之后的任務自然是成為一個好的聽眾。

  

  三、之后的這段是葉先生的表述,當然,是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之下,我這里為了方便流暢,采用第一人稱記錄。葉先生整理了一下,抬起頭來,目光顯得堅毅有力,透過了我,好像放在我身后的遙遠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然后他開口了:

  正如我剛才說的,我兒時很窮,真正意義上的窮。父親在我沒出生時就死了,說是肺炎,我沒有見過他。母親有小兒麻痹,受工廠照顧,做一些簡單的工作,效率不高,靠微薄的工資養活我們姐弟兩人。我在職工的子弟學校里,完成了我全部的文化課程。兒時的我不聰明,也不強壯,父親早亡,殘疾的母親,這一切使我的童年在欺凌中度過。我常常帶著一身傷痛,因為被其它孩子撕破了衣服而不敢回家,而這個時候姐姐的擁抱,是我覺得這個世界特別美好的事情。

  快十五歲那年,我喜歡上隔壁班的一個姑娘,少年人大多如此,我也沒有例外。當然,我并不敢開口和她說話,因為她太美好,而我太渺小。我只敢遠遠地看著她,她梳著兩條漂亮的小辮子,笑起來的眼睛像兩個月亮,小嘴紅彤彤的,特別漂亮。

  那會兒住在廠區宿舍,放學基本都是一路,我習慣每天那么看著她,隔得老遠老遠,看她的白衣裳,綠裙子,走起路來飛揚的腳步。我的朋友不多,或者說沒什么人愿意跟我做朋友去,所以也沒人注意我這每天的舉動,而我也樂得清靜,不然少不了沒來由的挨揍。

  我家住在廠區的最里頭,原來是個廢棄的小倉庫,父親死后廠里給照顧的地方,有點偏,10平米左右,一家人住在里頭。母親工作很晚,一般是姐姐給我做飯,我坐在床頭想著那可愛的姑娘,沒心沒肺的傻笑,姐姐看在眼里總是愛惜得摸摸我的頭說,你這個小傻子呀。眼神里滿是愛,讓我覺得特別特別好看,就像那姑娘一樣。

  那時的我,跟每一個少年一樣的簡單,從沒想過人生會是怎樣?也并不覺得生活會有什么變化,那個時代的物質遠沒有后來豐富,精神空靈得就好像一張白紙。日子很慢,小橋流水,關于苦難,都是后來的總結,至少在當時總覺得日子就是要這樣一天一天的過去,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

  那一天,是我十五歲的生日,天剛入秋,葉子有些黃了。涼颼颼的天氣讓人有種神清氣爽的感覺。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前面老遠是我喜歡的姑娘,看著她回家幾乎成了我每天的習慣,有時候也會想要是有點看不見了該咋辦,不過都是一瞬間的事情,轉眼就拋到了腦后。也會想像我上前去跟她說說話,她看著我笑,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笑得彎下了腰,后面的事情我也想不出來了,就是覺得特別幸福,特別高興。當然,我并不敢這么做,就連走近一步的勇氣都沒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多年后想來,就是這么一個感覺了。

  即便如此,我那天還是特高興,我十五歲了,好像天地也大了一歲,我看著藍藍的天,廠區道旁兩排樹筆挺筆挺的,好像一直隨路長到了天上。高高的樹干,鵝黃鵝黃的葉子把天襯得更高更遠了。遠處姑娘已轉了個彎,往她家的方向走了,我有點戀戀不舍地看她消失在轉角,往自家的方向去走去,腳步輕快,想著姐姐是否給我煮了紅雞蛋。

  快到家時,我大聲喊著姐姐,語調輕快,期待著姐姐笑吟吟的從門后出來,看著又長了一歲的心愛的弟弟。但是姐姐沒回應我,這多少有點奇怪,反正到家了,家門虛掩著,鎖早壞了,門關不上,反正那年代沒什么偷東西的人,有也不來我家。我推門進去,然后有點呆住了,不大的地方亂成一團,像是剛剛遭到了洗劫。家里站著個男人,惡狠狠地瞪著我,有點眼熟,應該也是廠子里的人,沒穿上衣,松著褲帶。姐姐頭發凌亂,靠在床上,被子胡亂裹在身上,哭得稀里嘩啦,眼睛像兩個腫了的桃。

  我有點清楚發生了什么,但又不完全明白,懵了一會,忽然有種莫名的憤怒。“哭什么玩意?就你這種爛貨還吃了虧咋的?小兔崽子,老子告訴你,這事你要是敢說出去,你們娘三都得死!”男人明顯沒把我放在眼里,邊說邊穿上衣服,歪著的嘴讓我想把它撲上去撕爛。我攥著拳頭,全身都在微微地顫抖,姐姐只是哭,我也沒有動,是的,我是被嚇壞了,嚇得不知道下面該怎么辦。男人已經穿好了衣服,滿不在乎的走到我跟前,用手戲虐的拍打著我的臉:“讓開,好狗不擋道。”

  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從喉嚨里發出撕心裂肺的叫聲,左手攥緊了的拳頭重重的揮在了他的臉上。男人沒有想到,一個踉蹌向后跌去,很快的站了起來,和我糾纏到了一塊。我一片混亂,只記得力氣遠沒他大,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下,站也站不住了,倒了地上,用雙手去護著腦袋,感覺到拳腳椅子砸在我身上的觸感,血從鼻子,牙縫里一直冒出來。男人似乎囔囔著我打死你這個小兔崽子,姐姐沒穿衣服,從床上撲下來,不斷哀求著,別打了,你快走吧。巴掌大的地方亂成一團,連轉個身都不是很容易。

  不知道多久,估摸是累了,男人停止了動作,給了姐一耳光,轉身朝門口走去。我身上已經木了,既感覺不到疼,也沒有恐懼,就是空空的。血劈頭蓋臉地流著,讓我的視野也變成了紅色,看著男人從門口出去,慢慢消失在房間,我似乎沒有想法,沒有思維和情緒。驀然我忽地從地上彈起,抄起床邊的一把刀追了出去,我隱約聽到姐姐的驚呼,我追了上去,從后面,一刀、兩刀、三刀,也不知道最后是多少刀。男人倒在了血泊里,身體輕微的抽搐,好像是要散盡最后的一點力氣。然后他就不動了。

  我攥著刀,身上像個血人,看著地上一動不動的男人,力氣好像也隨他一起被抽干了一樣。姐姐驚慌的看著我,嘴張得好大,但是發不出聲音,這一天的事情好像已經讓她喪失了發聲的能力。我手腳發軟,思維一點點的恢復,開始漸漸知道發生了的事情,刀掉在了地上,我忽然狂奔而逃,只是跑,沒了命的跑。

  我不記得跑到了哪里,也不知道一路上有沒有人注意到我這一身是血的不正常的瘋子,我只是知道我完了,我真的完了。我變成了十惡不赦的殺人犯,我將要被正義給消滅,我剛剛開始的十五歲就要結束了,我再也看不見我的母親,我的姐姐,還有那個美麗的姑娘。這個世界上,一切我眷戀的東西,那些我還沒見過的東西,都將要永遠的再見了。我變成了十惡不赦的殺人犯,我即將被正義給消滅。

  最后,我跑到了一個自己也不太記得是哪的地方,隱約是個草棚子,里面是一些雜物和干草,而且沒有人跡,這會讓我覺得安心,我鉆到干草里,把頭也蓋住。就好像不會再有人看見我,我在這世上消失了一樣。我蜷縮著身體,像一只蝦,瑟瑟發抖。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好像我在那堆草里呆了半輩子。

  我變的安定下來,我開始真正意識到我剛才所做的事,我甚至不是那么后悔,我覺得那人該死,如果再來一次沒準我還是會殺了他。但是我卻異常害怕,害怕的是一整串的因果鏈后那個我無法面對的后果。錯不在我,為什么卻要去承擔這如此可怕的后果,而這之前又是什么導致的,我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之后種種是我難以去面對的,想到這些我似乎整個身體都在哀鳴。

  身體的傷開始清晰起來,痛楚是那么分明,我又餓又渴,昏昏沉沉中,我睡著了,又醒來了,然后繼續著睡著,醒來。我不太分得清晝夜,只感覺我在里面越來越虛弱,天旋地轉,我不知道我是否就這樣在里面死去,還是被人找到,最終還是一個結果,在那一刻,我放佛看得了生命的盡頭,十五歲那年,我童真不再。

  最終,我沒有死在草里,我是被找到的。這是在兩天以后,我自己也不知道過了這么久,那個時候,時間對我顯得毫無意義。找到我的是姐姐,還有一堆工友。起初,我聽到了嘈雜的聲音,然后是姐姐焦急的呼喊著我的名字,由遠及近,那聲音里充滿焦慮和絕望,聽得我身體發顫,想要泣血。慢慢的,我不再那么害怕,或者說是一種豁然,再見姐姐一面也好,該來的逃不了。

  我從草堆里鉆出來,像是一個壯士,然后開始艱難的呼喊,姐姐我在這,我發現我的聲音變的嘶啞難聽。而姐姐還是聽見了,她沒命的奔過來,抓著我又捏又打,然后抱著我喜極而泣:“你要死了你,這兩天跑去哪了?你要嚇死姐姐嗎?沒了你我可怎么活啊。”“好了好了,現在可不是找到了嗎?小孩子貪玩,人沒事就好了。”“你也是的,家也不回,學校也不去,怎么跑到這來了,也不跟家里說一聲,你可讓我們好找。”姐姐的工友們在一旁七嘴八舌的。我怔怔的站在一旁,完全沒有反應,姐姐在我屁股上狠狠拍了一把:“發什么愣,回家!”

  回到家里,我看著這熟悉的地方,小小的屋子被收拾得井然有序,一點不像我離開的樣子。還有那把刀,靜靜的躺在床邊,好像比任何時候更要聽話。“姐姐……那個人呢?后來……怎么樣了?”我有點恍惚,弱弱地開口。“什么人?”姐姐疑惑的看著我,走上來摸摸我的額頭:“這孩子怎么沒頭沒腦的,別是撞了邪吧。”我越發糊涂了,很快我發現我身上的傷不知何時已經好了,而衣服上臟兮兮的除了雜草,也不見半點血漬。

  我開始疑惑和懷疑我自己,感覺奇妙復雜,不能用言語形容。“這兩天,廠子里沒發生什么事?”我有點不是很甘心。“前兩天,就是你不見那天,廠子里打架死了人,那個流氓趙廣明在宿舍里打牌和室友吵起來,對方二話不說給拿刀捅死了,據說捅人的叫李茂,已經讓保衛科抓起來送去派出所了。這事鬧得人心惶惶的,剛好這節骨眼上你還不見了,這可把我要嚇死了。媽也擔心的不得了,你到底怎么回事啊?跟姐說說,到時媽問起來你也不好交代。”姐姐擔心的看著我。沒錯,那人是叫趙廣明,出了名的流氓,我記起來了,趙廣明就是那個倒在血泊里的男人,可是姐姐的話我一句也沒有聽懂。

  我悶悶不語,腦子亂的厲害,有些事情明明發生了啊,即便我希望它從沒發生過。一切都清晰的像是眼前的事,現在好像一切又只是一場夢一樣,我根本分不清楚狀況,耳朵嗡嗡發響,感覺想吐。姐姐分明看出了我臉色的難看,問我怎么了。我當時的心情復雜極了,即便是現在,也不太可以恰當的描述出來,更不要說在當時可以說些什么了。所以我只是搖搖頭,說沒什么,就是有點不舒服,睡一下就好。姐姐忙讓我快上床躺著,我木木然的照做了。躺在床上,我依舊不知道如何形容我的經歷,也不知道我到底經歷了什么。好好的人,怎么就瘋了?我不知道,我慢慢昏昏的睡去……

  這就是我第一次有關殺人的記憶,雖然這記憶好像從來不曾存在。第二天醒來,一切都不曾發生,我是一個剛滿十五歲的少年,在放學的路上看著心愛的姑娘,回家是操勞的媽媽,和疼愛我的姐姐,日子好像沒什么變化,可以繼續就這么地過下去。而日子過去,我便接受了這個現實,這么說有點可恥,或許可以說我巴不得這個現實。

  

  四、事情似乎就真的這樣慢慢過去了,或者說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當然除了對于我。人生大概就是這樣,開始的時候區別不大,或者說有也無力感受,然后隨著這樣或那樣的經歷,每一段人生都變的復雜起來,并且各不一樣。而我經歷了一些難忘的事情,雖然難忘只是對我一個人而已,迷惑但是真實!這讓我變得有一點點不太一樣,不是所有人都會在十五歲時經歷一場無人知道的殺人,當然,在漫長的日子里我從不向人提起,因為不想變成一個不可救藥的瘋子,而此中種種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但我還是不太一樣了,我自己最清楚,經歷會使人蛻變,只要經歷真的存在,哪怕只是你一個人的經歷,哪怕你并不確定。在許多時候,我變得更加堅定,懦弱和猶疑似乎正在離我永遠去。那個草堆里的感受像是一個滋長著的小秘密,使我可以勇敢的向我想要的東西走去。

  還記得那個我心心念念的姑娘吧,笑語嫣然,代表著美好,我甚至可以提起她的名字了,和人一樣好聽,她叫做秦小雨。第一次和秦小雨說話是在半年以后,我主動的,我徑直的走上去:“你好,我叫葉開,我很喜歡你。”她的臉漲得像一張熟透了個蘋果,什么話也沒說,兔子般地跑開了。我笑了,笑得眼睛瞇了起來,笑得彎下了腰。

  萬事開頭難,許多事情走出了第一步,之后的事情就像是電影膠片一樣這么一直滾動下去了。一個月后,我和秦小雨便一起漫步在了廠區里那直通天際的小道上了。我拉著她溫軟的小手,輕搽她額上我們一起奔跑后滲出的細細的汗珠,她笑吟吟看著我,說別鬧,樣子好看極了。那是我最初的愛情,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那么的難能可貴,像一個記憶里最繽紛的泡泡。

  那時的廠區不大,來來去去就那么些人,那么一個小社會里,沒有什么事是糖紙里頭包著的秘密。很快,我們的事家里就知道了,小雨家也知道了。姐姐媽媽都沒有說什么,可是小雨家不干了。不難想像我家一貧如洗的狀況,對誰來說都是場災難,于是小雨的父親三天兩頭地來我家里大鬧,拎著我的耳朵把我提溜到墻上,照著我的屁股狠踹兩腳,嘴里咒罵著最難聽的話。

  她父親也常常為這事打她,小雨不跟我說,但我經常能看到她新添的傷痕,然后她笑笑捧著我的臉說,沒事,傻瓜,我看著特別特別的心疼,心里暗暗的發狠。姐姐被折騰的沒有力氣了,就說讓我斷了,說我以后要有出息,不能讓人瞧不起。可那時候的我比誰都執拗,死活也不同意,單純的不甘心,單純的不服氣,我覺得我們就是梁祝,為何世間良緣每多波折?

  那時不象現在,誰也離不開那么個生活的圈子,誰也沒那么多精力,所以就算家里怎么嚴防死守,我和小雨也還總是能偷偷見著面。好長時間里,我們就這么相處著,像一對小小的苦命鴛鴦。但命運總是在你覺得這樣就好的時候很抽你一下,然后那一天這么來了,秦小雨懷孕了。

  小雨懷孕的事不是我先知道的,那時的我們對這個都還只是一知半解。但是她的父母還是發現了,在那個年紀,那個年代,這是比天還要大的事。小雨的父親瘋了一樣沖來我家,賭咒發誓要把我挫骨揚灰,可我剛好不在。他前腳離開,我后腳就到了家,姐姐氣急敗壞的問我情況,說我這下可闖了大禍了。我頭腦發暈,覺得什么東西在身體里炸開了一樣。等我回過神來,就站起來二話不說地向小雨家奔去。

  小雨的家里充斥著她父親歇斯底里的怒吼,還有小雨令人痛徹心扉的哭聲。“我打死你,打死你總好過你出去丟人,你不做人老子還要做人呢。你個掃把星,死了就一了百了!”小雨父親怒喝著,手里的扁擔朝小雨身上不停的抽去。那時候,出了這種事,沒人敢聲張,好像大家要知道了,這一輩子都要抬不起頭來。

  小雨的父親顯然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他是憤恨的,他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憤怒使他很快的就喪失了所有理智。他的腳開始朝小雨的肚子上踢去:“我踹死你,踹死這個賤種,免得出來了害人害己。”他做的是那么堅定,好像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他的女兒,而是什么宿世的仇人,好像這么一腳腳下去就可以洗清他即將要承受的屈辱。小雨的臉上寫滿了驚恐,過度的疼痛讓她的臉開始扭曲,雙腿之間殷紅一片。小雨的母親也嚇傻了,她癱坐在地上,好像之前進行過無力的阻攔,但是很快,她就嚇傻了,呆掉了,好像一腳腳都是踢在她的身上。

  小雨的父母都背對著我,他們都太投入,投入在憤怒與恐懼里,投入在眼前不可接受的事實之中。只有小雨看見了我,她已經叫不出聲來,她死死的捂著肚子,只在眼底閃動著一絲求助的眼神,是那么怯生生的絕望,我想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樣的眼神。我不是那么的害怕,我只是憤怒,我腦子里浮現的是草堆里的畫面,我感覺自己沉靜而冰冷,我默默從后面勒住了他父親的脖子,死死的勒著,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我們雙雙倒地,小雨的父親劇烈的掙扎,我力氣小的多,就快要控制不住了。可是我一點都不害怕,就在他快要掙開的瞬間,我雙手攥緊了他的頭發,然后將他的頭向桌角撞去,不斷的撞去,發出一些奇怪的鈍響。他父親倒下了,抽搐著他的身體,然后不動了,就如同我記憶里的那一幕。

  我恍惚的走向小雨身邊,想看看她怎么樣了。然而,我并不知道,力氣迅速的離開我的身體,我眼前發黑,腿變得很軟,我感覺身體像是在迅速的旋轉,然后,我暈了過去。

  醒來后,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姐姐關切的坐在一旁。姐姐說我可能是中暑了,倒在了路旁,是別人將我送了回來。我問她秦小雨怎么樣了,姐姐的神情顯然并不知道我在問什么,只是抿嘴笑著:“小不點,有喜歡的姑娘了?”這一幕,太熟悉了,熟悉的我有點莫名的慌亂,我心跳快的要跳出我的喉嚨,我有點想哭,又想笑,我不是很確定,我在祈禱著什么。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秦小雨的父親死了,死得很奇怪,換燈泡的時候了下來,頭撞在桌角,然后就這么死了。大家都在傳這事,傳的街知巷聞,放學的時候,我去看了一下秦小雨,她的神情滿是悲傷,但她對我明顯是陌生的。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古怪,有什么東西在我的喉嚨里發出咕咕的聲音,當我想說出幾句安慰的話時,她已經轉身離開了。

  

  五、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兩次,第一次我保全了性命,第二次我丟掉了愛情。我確定我沒有發瘋,一切正常,所以我絕對相信我的記憶,一定不是我出了問題,是世界出了問題。如果非要為此總結什么規律,似乎是每當一個人因我而死,這個世界就會改變。

  這種規律在我以后的日子里被一次又一次的證明,但我無法明白原因,后來我看過一部科幻電影,我在想是不是每次殺人后,我就觸犯了什么禁忌,然后會穿越到另一個平行時空里。但當時的我僅僅是好奇,絕對沒有勇氣去證明,糾結在沒有了小雨的日子里,直到幾年過去。媽媽和姐姐同時死在了工廠的一次重大事故里,那年我十八歲,官方還對此封鎖了消息,而我也不再有什么好失去。

  我不希望我的人生只是個悲傷的結局,我開始不自覺的回憶那兩段離奇的經歷,反正我已經孤苦無依,所以最終下定了實驗的決心,于是老廠長穿著褲頭自己溺死在了廠區的池子里。

  隨后我顛沛流離,在那個眾所周知的經濟浪潮里。我第一位老板的死去,我賺到了第一桶金;第一任妻子死去,我成為了知名的地產經紀;生活里總不乏有人帶給我機遇,然后他們消失在我的世界里;然后你應該聽說過的,隨著那場十五年前全國震驚的墜機,葉氏集團正式成立。在商業的國度里,有人說我創造了現在,改變了過去,只有我知道,我為此做了多少事情。

  我殺了許多的人,然后穿越到一個個陌生又熟悉的世界里,我不確定我是不是還在同一場人生里,但許多事一旦觸碰,就像沾上了毒癮,樂此不疲。直到兩年前我遇到了一點問題,我在一場車禍里頭部受到了嚴重的撞擊,醫院的檢查告訴我一切正常,隨后我依然會偶然暈厥,醒來后就有某個讓我頭痛的對手各種原因的死去,而我不再能夠記起,具體發生了什么事情,也就是說我開始喪失了鏈接兩個世界的記憶。這是我的秘密,當然一直不曾提起,直到最近一次暈厥,醒來后得到的竟然是我女兒的死訊,所以我來到了這里。我并不要求你會相信,人們習慣了否定未知的事情,我只希望用你的專業能力,在假設一切真實的前提下,幫我找回那些只屬于我的記憶,故事揭示真相,我相信真相還在我的腦子里。

  

  葉先生講完了他的故事,我不禁坐直了身體,感覺有點興奮莫名。這個故事遠超過我最初的預計,比起單純的喪女之痛簡直精彩的有趣。人們都說心理醫生有一半是神經病,對此我并不否定。

  在此之前,我也曾偶然思考過命運這件事情。通常說所謂命運,是指事物由定數與變數組合進行的一種模式,命與運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命為定數,指某個特定對象;運為變數,指時空轉化。命與運組合在一起,即是某個特定對象于時空轉化的過程。運氣一到,命運也隨之發生改變。不能改變的過去以及無法掌控的未來叫做命運。

  大統一命運觀全定論給命運下的定義:

  命運是萬事萬物由宇宙規律所完全預定了的從生到滅的軌跡。

  

  我冒險的精神讓我多么希望,這有趣的故事是一件真實的事情,前提是一切可以得到證明。而有關于記憶,恰恰是我擅長的領域。“葉先生,你的故事駭人聽聞,但是我不會輕易地否定。如果你本人同意,我將嘗試提取你的記憶,來看一看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我的語氣盡量直接而堅定,通常這會使人感到安心。

  隨著葉先生點頭同意,我按下桌上的按鈕,讓原本安靜的房間多了些類似雨聲的白噪音。光線變暗,葉先生的表情開始變得有些迷離,隨后他沉沉的睡去,然后我讓自己也進入了睡夢里。一切順利,我沒有花費太多的力氣,我看到了葉先生提或沒有提及的種種曾經,清楚的肯定也超出了葉先生的預計,我也明白了一些神奇的規律,而我相信,這些規律在我的手里必然會變得更加的純熟有趣,有關于命運,我將重新定義。

  當天晚上,我悠然地坐在家中的沙發里,心情好的出奇,咖啡在容器里發出咕嚕嚕的聲音,旁邊茶幾上躺著的手機里推送出一條新聞短訊:我國知名企業家葉開,于昨日在自己的別墅中飲彈自盡,具體原因,尚未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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