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望著這張似笑非笑的臉,我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頭。
我只有奔跑!
“先生,先生?”女孩滿含訝異的聲音綴在我背后,如芒刺,如冰霜。我飛快向樓上跑去,在每個拐角處別開頭,怕看見畫上一張張女孩的臉。
?不管這家旅店是否真的有什么古怪,先帶著妻離開!二十年殺手生涯,一擊不中遠揚千里的秉性早就深入骨髓。放棄任務要支付大筆違約金,但只要安全離開總有辦法可想,總不能在這么個鬼地方掉腦袋。
我的舌頭在口腔里僵硬如一條死蛇,不上不下,連帶著腿也冰冷麻木起來。我暗恨自己麻痹大意,明知有些不對勁還留妻一個人在房間。
到了五樓,我深吸一口氣,刷卡推門而入。床鋪整潔,一眼看上去和昨天進來時一樣,并沒有什么打斗過的痕跡,只是妻已不在這里。
我雙手飛快掠過床鋪,行李,找不到一絲線索痕跡。真的有鬼不成?除非是妻自己收拾的,否則我不相信有誰能瞞過我的眼睛。我長嘆一口氣,咬住下唇,順手推開窗,想要辨別空氣里那些星星點點的風聲與光芒,看能否浮現出妻的臉龐。
等等,這是什么?窗外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略帶腥甜的氣息,我強自鎮定心神,轉換頭腦,心里馬上有了結論:這是血的氣味,我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分辨出的氣味。但在旅店里怎么會有血的氣味?
流血的,又會是誰?
想到此處,我一個激靈,顧不上拿繩索就縱身翻出窗外,站上目標房間的窗臺,一躍落地,屋內血腥味濃郁撲鼻。
目標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地毯上 ,面部血肉模糊,四肢在旁擺放整齊,手法似曾相識。我走上前去,用手背試了試軟硬,死亡時間大致是凌晨,那時我和妻理應正在酣睡。
如果是妻干的,如果她昨晚入室后沒忍住動了手,再回來裝出那副樣子,等我不在了偷偷躲起來,那昨晚她一去一個多小時就能講通,今天我沒能找到痕跡也合情合理,一切似乎都豁然開朗。
10.
找到妻,問出個究竟。我不再想著逃離這座旅館了,一個人就算逃出來,我也無處可去。我拿起目標房間里的電話聽筒,小心不讓上面的血跡沾到手掌,按下前臺的號碼,不出十秒就被人接起,女孩又細又柔的聲音傳來:“您好,請問您有什么需要?”
我擰了擰屁股,做個深呼吸回道:“嘛,需要說不上,能請你上412房來一趟嗎?”
“嗯,好的,請稍等。”女孩掛斷電話,兩分鐘后就響起了敲門聲,我打開門讓她進來。
“您怎么不把窗打開呀,好難聞的!”女孩絲毫沒對我竟然出現在這兒感到驚訝,掃了一眼屋內,嘟囔著去開窗。她輕巧地避開血泊走到窗前,一只手拄著桌子面,另一只手去夠插銷。她的身高偏矮,踮起腳指尖只是堪堪觸及把手,試了幾次都沒能打開,她低聲吐出幾個字眼,我沒能聽清。
從背后看去,她好像還有點臉紅,把正午投進的逆光染得粉撲撲的,配上這味兒,嘖嘖。
“先生,能請您幫我打開嗎?”嘗試無果后,女孩向我尋求幫助。我苦笑,邊伸手邊問:“不是應該先報警嗎?”
女孩微笑:“別看我們是家小旅館,這樣的事每年總也是有幾回的,自然而然也就不怎么怕了。比起先報警,還不如打開窗讓味道散一散,血味沁在木頭家具里就得散很久,損失事小,耽誤了客人訂房就不好了。”
我心想,以你們旅館的客流量還需要擔心這個問題?又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問:“那,早上有沒有看見昨晚和我一起的女士出去?”不料女孩當即給出確切答復:沒有。
“真的?我早上出去的時候都沒人看到。”
“前臺有監控的嘛,先生您是今天早上第一個外出的客人。”女孩轉身去床邊,彎腰打量起來,那模樣一點不像是在看尸體,倒像是在招呼我跟她一起上去似的。
這樣想著,內心的恐慌感倒是漸漸小了。說不定畫里的女孩長得和她一樣就是個巧合呢?一瞬間我腦海里還自行腦補出畫家父親終日為母親畫像,撒手人寰后把掛滿畫的旅館傳給面容酷肖母親的女兒打理的故事,故事里的女兒聲音又細又柔,每次和客人說話都會害羞臉紅。
“這次比之前都要嚴重呢……”女孩喃喃自語著從床邊走開,猛然又像突然想起似的轉回頭問我:“對了,您是要找您夫人是吧?這個得報警了,我們旅店幫不上忙的。”
我沒有說話,看著她走向門外的背影,好像看見了什么,又好像沒有。
11.
警察里里外外找了個遍也沒能找出妻在哪里,他們告訴我要耐心等待,我冷笑:他們連我藏在床墊間的槍都找不出來。那女孩向我匯報結果以后眼帶疲倦地離去,我坐在床上望著行李發呆。
妻就這樣在我外出的幾十分鐘里消失在了房間,所有的監控錄像都證明她沒有外出一步,就好像她根本不曾來過。
我以為一個人逃離是無處可去,沒想到拼命回到這個房間也是一樣。我拎著裝槍的袋子,想隨便出去找個地方坐坐,沙河這么些酒吧里未必找不到正宗的Pineapple Mojito。
可推開門,迎面是女孩似笑非笑的臉孔,我已身處四樓樓梯拐角。我回身,房門無影無蹤。
我想我知道妻去了哪里了,前因后果在看到這幅畫的時候就豁然貫通。
手掌撫上畫面,入手處粗糙而溫煦,像老而彌堅的大樹根。我閉上眼,不一會兒身后樓梯上有腳步聲窸窸窣窣靠近。女孩的聲音響起:“先生,請問您有什么需要嗎?”
我苦笑,說:“沒,什么都沒,倒是想問個問題。”
“您說。”
“你們旅館還有讓服務員半夜冒充別人老婆陪睡的服務?”
女孩的聲音倏忽間疑竇叢生:“啊?沒有啊……先生您在開玩笑吧?哪里有旅店會這樣……”
我沒接她的茬,繼續自說自話:“本來么,你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扮成了我老婆的樣子,那個時候嚇我一跳,根本沒懷疑過。但今天早上你畫蛇添足,為了讓我更相信,用她愛用的手法把那幾個人干掉,這讓我不得不懷疑。”我霍然轉身與女孩對視,她臉上總有的微笑早不翼而飛,似笑非笑,和畫上一樣。
“這有什么可懷疑的?”她一副求知欲無比旺盛的樣子。
“那就不是我老婆會做的事”我無奈一笑,“她這個人毛病要多少有多少,可和我做了約定,就一定會遵守。說是今天動手,她不會早開一分一秒的槍。”
女孩沉吟少許,微笑一轉眼又回到臉上,問:“那么,現在你要怎么辦呢?”
“我啊?繼續找老婆唄。”說著我抬腿輕邁,竟然伸進了墻上的畫里,這個姿勢進去真費勁,我年久失修的韌帶“吱吱”作響,眼看著要繃斷。
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到女孩向我后背釋放出的強烈殺意,凌厲如剔骨尖刀。
只是殺意旋即又消散不見,變成一句又細又柔的告別:“祝您一路順風,歡迎下次光臨。”
在進入畫幅的最后,我又回頭看了眼光亮的樓道,寒酸的沙發和赭紅油漆漸次剝落的舊扶手,心想這一眼與昨晚何其相似。
只是昨晚,還有人與我攜手并肩。
沙河旅店,有空我還會想來看看,哪怕是在最糟糕的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