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黃昏與清晨都是故事。小白好好地活著,領著它的貓弟闖天下。
貓弟小時候,小白吃魚,貓弟憑著自己的口小,就把小口伸進小白的大口里,把它就要下咽的魚掏走,然后急急地下咽。小白寬厚地看看弟弟,再看看它娘我,不吱聲,期待下一塊魚。
貓弟稍大點的時候,就跟著它哥走天涯。在園子里,有貓打弟弟,小白就出頭替它打它們。但在家里,小白就打貓弟,因為它覬覦了小白的女人。那自然是不可以的,要挨打的。它們在乎感情。
就是這么兩只有故事的貓兒,在某個黃昏,共同面對了一只鳥。
貓弟叫彌邇。小白叫小白,但叫它小白并不是因為它是白貓。當年它娘給它取成“小白”時候,是想著公子糾與公子小白的。小白就是齊桓公當公子時叫的。小白是春秋五霸之一。我的小白的一生,也是霸主一生,百年為邦的一生。
它是百年為邦的貓王,同時深愛它的娘。但它娘深愛一切生靈。所以,小白在某一天深夜,帶著它的禮物,放下江山社稷,回到家呈獻給娘的時候,它娘打了它一頓。它十分不解,整整哭了一個晚上,哭到第二天早飯時分也不睡覺,直到娘陪了禮道了歉才罷休。
但小白是貓王級別的貓,它當然一方面要道歉,另一方面瞬間明白娘是不讓自己咬死生靈的。從此,小白就只給娘往回弄扎頭發(fā)的發(fā)圈,再也沒有往回弄鳥。
所以,那個黃昏弄鳥的事,是彌邇干的。
那個黃昏,一只夜盲的斑鳩從樹上跌落下來,被一輩子想謀鳥卻沒有本事的彌邇得手了。彌邇不似黑咪,有能力的黑咪只要它想,就可以逮一只鼠與鳥。彌邇是一只善良的貓。它小時候逮到一只麻雀,自己也不敢咬死,就帶回家里來了。我向它要,它就遞給我,那只麻雀還活著。但不久就死了,嚇死了。后來,就再也沒有戰(zhàn)利品了。
所以,那個黃昏它得到的那只斑鳩,是它平生的第二個戰(zhàn)利品。
己經(jīng)說了,它善良,只是想以自己的輕靈與翩然的鳥較勁,不是想咬死它吃它。所以,它在黃昏里得手了這只班鳩后,就急著往窩里弄。它口里拉著那只斑鳩,穿過窗洞,再跳下來,再到了床上的窩里把班鳩安放。小白當時正在窩里修行。見它放了一只鳥,就閉著眼睛退出來。它不想看到它,如果看到的話,就忍不住想與它玩,這樣一不小心就會玩死它。小白當是是十二斤的魁梧。它是聽娘話的貓王。
想一想吧:地下室,貓窩,一老貓,一大貓,一只斑鳩。夜盲的鳥與長夜眼的貓。這只鳥的命運可想而知了。
所以,當人們告訴我,你家的貓逮到一只斑鳩回了家時,我心里一急,眼前一黑。想一想兩貓的殘忍,想一想斑鳩此刻的命運,造孽的感覺流遍全身。
我己經(jīng)不敢下去看了。我告訴老公,你趕快到地下室,看看能不能有希望救下那只斑鳩。當時雖然口里那么講,但心里想早就咬死了吧。
老公不久就上來了。手里拿著一只斑鳩,活的。除了掉了一根羽毛,一切還都好好的。然后,他轉述地下室的情景,兩只貓在窩外床上臥著,窩里放著這個囚徒。它們誰也沒有打算要咬死它,更不用說吃掉。它們是衣食豐盈的,從來不缺食物。只是看著鳥就想與它玩兒。
但真正的原因是,彌邇善良,它咬不死。小白能咬死,但聽娘的話,娘不讓殺生,它就不再殺生。
當老公把那只鳥拿上來時,那鳥脫離了危險。但它又迅速地卷到另一個更險的境中了。
地下室有兩只貓,拿上來之后,面對了一群貓。
我就以陽臺為隔離區(qū),把通往陽臺的窗戶封閉了。貓們在臥室的窗上看著一只鳥,它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玩的東西,只是在遙遠的窗外眺過,從沒有這么近地看過。所以,哇哇大叫著想與人家玩。
我堅信沒有一只貓想吃那只鳥。因為曾經(jīng)弄來一只兔子,那么小,小得等于是只大鼠,但沒有一個貓準備吃人家,只是想與人家玩一會兒。那只兔子還小,沒有經(jīng)驗,也不怕它們。所以,那只兔子與貓和平共處了許久。
這只鳥在陽臺上。我弄些水與小米,它自然是不敢吃的。天黑下來,它也不能飛的。所以,哪怕刀山火海,它也就只能靜靜地躲在窗簾后面。
一整夜,所有的生命都在急切當中。鳥急,怕貓吃。人急,怕貓吃。貓急,想與鳥玩。就這樣,在急的氣氛中,夜一寸一寸地消失,晨光一點一點地進來。最后,藍天白云往常一樣呈現(xiàn)在生命里。窗玻璃分外地明朗,新的一天來到了。
貓們看鳥,鳥不知道看誰。鳥怕人,也怕貓。鳥神往窗外。
我見它一夜只拉了一泡,沒有吃,也沒有喝。
昨夜是不能放出去的,因為它離了樹,又不會飛。放出去,又會讓園子里的貓逮了。除了落到彌邇與小白兄弟口中它會幸運,落入哪一個貓口中,它都是它們的一頓晚餐了。所以,我讓它在家呆了一夜。
清晨來了,它的視力恢復了,我得讓它飛走了。
我把通往陽臺的窗戶繼續(xù)關閉著,不能讓貓們進來,我把陽臺通往外面的窗戶打開。那鳥因為怕我,不敢動。我也無法摸到它。但我盡可能地把窗戶打得大一些,再大一些,以便那鳥能感知到晨風,從而感知到窗戶,從而飛向天地間,從而找到它的自由與夢想與幸福。
我打開窗,就走出陽臺回到臥室了。那鳥,終于找到窗戶,終于站到窗戶的鐵欄上,終于鼓起勇氣飛翔,確信自己可以走了。然后,它頭也沒有回,就飛到對面的高樓上去了。雖然缺失了一根羽毛,但它飛得很翩然。
我看到它停在那里,回望我這個窗戶,回望了許久。
藍天下,一只鳥,停在另一個高樓上,望我家的窗戶。這一幕,定格在了我的記憶里。然后,不知道過了多久,它走了。走向它的有驚無險后的新生活。
也許它是做爸的,也許它是為媽的,也許它是鳥孩子。我想它應該是鳥孩子。它沒有飛翔的經(jīng)驗,在黃昏的夜盲狀態(tài)中落入了貓口,但它爸媽在心焦了一個晚上后,失而復得自己的孩子,應該很幸福吧。
為了鳥一家,我們的貓與我,急了一夜。然后,它回到了從前的生活。
往后的歲月,我常想,那只鳥還好嗎?它是否還好好地活著?它的子孫后代可曾聽它講過它的故事?
鳥命亦似人命,鳥家也似人家。特別是在陽春三月,殺死一只鳥可能就殺了一家鳥。因為鳥兒是一夫一妻制,失去配偶的一只鳥,大多數(shù)不會獨活。所以,元好問才面對一只殉情的大雁,寫出了千古名句: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生死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