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到那個憂郁的男人是在晚上10點的自習室,整棟教學區(qū)差不多已是人去樓空,除了偶爾能聽見一兩聲隱約不真切的,保潔大叔鑰匙相互撞擊的細碎聲響外,再無其他。
我以為自己已經是教室中的最后一個人,卻一抬頭就看到了他。他的眼睛吸引了我,那是一雙深邃又憂郁的眼睛,他簇著眉峰,皺紋很深看來是經常習慣,在長長人中的上方,是高挺到畫風失調的鼻梁,人中下面像是被中途截短的下巴上還有黝青胡茬。
那是一個外貌怪異,神情卻引人好奇的男人。我暫時拋卻黑夜帶來的恐懼感,光明正大的開始打量他,掠過他烏黑的眼眶,猝不提防的與他的眼神直面碰撞,他也沒有閃躲,而是端坐在那里,神情坦然,目光閃爍。
我只覺得他有話要說,心里這么想著,嘴上便直接問了出來。他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個東西放在我的掌心里。
“你看,這是什么?”
“一枚果核”我篤定的說,語氣中還帶著些許惱火,好歹我也是個大學生,把這種逗小孩的問題給我!“這是一枚發(fā)育成熟的,被子植物的種子”!
“不…”他老神在在的搖頭,將果核取回,放在他自己的手掌上,他掌心的紋路細碎而復雜,卻不知為何那枚果核在他手上,順著蜿蜒分支的掌心紋路,卻像是開枝散葉,綻開了花。
他說:“你看,其實這是一個世界。世界就是一枚果核,被托在造物主的掌心,在這里生長,繁衍,死去,直到到新的生命來傳遞…”
我一臉迷惑。
他繼續(xù)說:“你覺的果核里是什么?”
“蟲子”!
“不錯,我們當這枚果核是一片適宜生存的環(huán)境,而我們所有人都是生活在這里面的蟲子”。他旋轉了一下那枚果核,又將它攥緊:“但是這枚果核的空間是有限的,蟲子卻愈來愈多,愈來愈多。所以…”
“所以,蟲子們?yōu)榱松婢鸵嗷帄Z”。
“地盤,食物,凡是被蟲子認為有需求的事物他們都要爭奪,于是妒忌,攀比,與兇惡也伴隨而生”。他又松開掌心,那枚果核依舊安穩(wěn)的躺在那里,:“但也正是因為蟲子們的掠奪,所以刺激了彼此的進步。而一旦他們有能力走出更遠,就會發(fā)現更加遼闊的發(fā)展空間”。
“所以…你是想和我說…呃,做人要努力?”
“不,你所見到的一切,盡是虛無。”
“……”
“因為,無論蟲子怎樣努力,哪怕化為蝴蝶,但果殼是堅不可破的,無論怎樣,他還是無法沖破身處的環(huán)境…所以,一切盡是虛無。無論是得到還是失去,終究都不是你的,取之于天地萬物的,最終也都要歸還于萬物生靈” 。
“所以不去計較得到與失去,也就不會患得患失”。
越說越怪異,我又不是要喝心靈雞湯!我望了眼墻上的表,卻颯然驚出一身冷汗。
指針指示的時間,竟然同我發(fā)現他的那一刻絲毫沒有變化,22點15分,我慌亂的按亮手機,卻無力的接受手機上顯示著相同的數字。22點15分,撞鬼了!
我有些毛骨悚然,下意識的抓起包想沖出門外,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噔噔噔跑的門口,卻發(fā)現門不知什么時候被人從外頭鎖上,根本打不開。透過玻璃朝外看,整個樓層已是漆黑一片,估計是清樓了,我心中更加緊張,手也從敲門變成了細密的狠砸,一聲接連一聲,聲音近乎催命似地凄厲。卻不知是因為恐懼遮住了痛感,亦或是其他。我竟沒感到一絲肉體與鐵板相撞擊的疼痛。
“出不去的”那個男人悠悠開口,“無論個人的力量如何強大,都無法打破外在的無形邊界,因為,一切盡是虛空…”
我強忍著內心的驚恐,又坐回了剛才的位置。“如果我聽你說完,是不是就可以離開了…”
“不是我說”他又將那枚果核遞給了我,“你需要自己去感受去探索”。
那枚果核一放到掌心,就好像有了生命一樣,我甚至感受到了來自它內里的,有節(jié)奏的躍動。那熾熱的觸感,像是一顆運行的……心臟。
我閉上雙眼,接收著最細微的動態(tài),來自那枚果核。我看到自己變得無限微小,漂浮在血液上,隨著心臟的躍動,被泵到繁雜的血管中。穿穿跨跨,停停躍躍。我游走在不同的血管中,跟隨著滾燙的血液,然后再到某處交接點,交匯,分流,繼續(xù)前進。
“你想說……呃……”我絞盡腦汁的去思考該如何去表達,他點點頭,試圖做出一個理解的笑容,但嘴角在我看來只是詭異的抽動的兩下,這畫面滑稽又恐怖,我又抓緊了我的包。他似乎從我地反應里覺察到了,他的確不適合這個表情,索性不再去笑,而是恢復到我最初見到他的表情,只是眉頭蹙的更緊了,好像是一條絞住的鐵鐐。
我們相對著沉默了一陣,時間好像是被凝固的墻壁,將我與真實的世界相隔離。我想起滄海桑田和爛柯人的典故,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誤入了某個空間的罅隙,待我出去的時候,會不會發(fā)現物轉星移,而我依舊如故?
等我緩過神來,那枚果核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兩顆包裝花哨的水果硬糖。他伸成手遞給我一顆,我心安理得的剝開扔進嘴里。反正世界除我皆虛空,那我此時吃的糖果其實和咀嚼空氣也差不多。
“好吃么……”
“還好吧,小孩子可能會喜歡這種花哨的,不過口感太甜膩,我不太喜歡”說著后槽牙一口咬碎,里面竟然還有夾心流淌出來。
“甜蜜卻易碎啊”
“美好的事物不都是這樣么,被賦予世上一切最美好的點綴,卻也最容易粉碎”。
…………
“最近一件讓你快樂的事情是什么?”
“唔……我想一下……大概是,吃了一頓心滿意足的晚飯!就是太費牙口,胡蘿卜和花生占了大半盤,雞肉丁反倒成配菜了……”一說起吃飯,我就滔滔不絕,神采飛揚。
“那你渴望與誰在一起,或者說……和誰在一起你很快樂……”
“我不知道” 我快速的回復了他的問題,不想繼續(xù)在這個上面過多糾纏。
“你在隱瞞,隱瞞一個刻骨銘心的姓氏,然后給出模糊又看似篤定的托辭……”
“你住嘴!”
“何必那么介懷呢,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盡為虛空,太陽底下無新鮮事 一切都是捕風,一切都是捉影”。
“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殺戮有時,醫(y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拋擲石頭有時,堆聚石頭有時;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舍棄有時;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喜愛有時,恨惡有時;爭戰(zhàn)有時,和好有時”
“所以你再看下時間……”
我打開手機,剛剛凝固的時間又開始流動,漆黑的樓道也亮起了燈光,走廊中不時傳來三三兩兩晚歸人的腳步聲,還有那串丁丁當當的鑰匙串發(fā)出的聲響,一切又都恢復到正常,平靜的好像一片淡然無波的湖面,我再抬頭時,那人已經不見,我拿起桌子上的那枚果核,只有我知道,那靜湖就在剛剛泛起漣漪。
萬物皆有定果,故皆是虛空。卻因自我念念清明,有我即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