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車河紫迷迷糊糊從地上爬起時,周圍已經黑了。
確切的說,她所在的房間漆黑一片。只有屋頂的電燈,投射下有限的光芒。霉味與寒氣從地面升騰,纏繞上她的身子,任憑她怎么發抖打顫也擺脫不掉。
在這黏糊糊的黑暗里,她粗略判斷,自己位于類似地下室的地方。這里異常寬敞,地面鋪滿磚石,長滿青苔,看起來非常古老,而穹頂則隱約呈現出半球形;視野內并無它物,卻能聽見水滴滴落的聲音,頗有節奏,判斷不出遠近,被黑暗與恐懼無限放大,攪得她心神不寧。
她腦袋昏昏沉沉。這種感覺讓她打了個寒戰,好像自己的腦海被人窺探過一般。她之前不應該在雜貨鋪和朋友們在一起么?
耳畔有涼風掠過。說明房間應該有通風口,運氣好的話,她能由此出去。
女孩鼓起勇氣,緩緩挪動步伐。
雙眼適應黑暗后,她發現不遠處有什么突出地面。她不由得湊近。
那是一口井。足足有一人臂展之寬的巨井。
她渾身發麻。
這井被鐵蓋死死封住,歪七扭八纏滿鐵鏈,每條鐵鏈竟有自己手腕粗細。除此之外還貼滿奇怪的符咒,酷似林家洋館那個封印妄言的石塔。
但真正讓她起雞皮疙瘩的,是她從剛才就聽見奇怪的聲音。直到靠近井后,她才意識到這奇怪的噪音就是從井下傳來,而且音量正逐漸變大。
她形容不出這種聲音,因為她是第一次聽到。但這聲音讓她發慌,尖銳無比,此起彼伏,錐得她滿身是洞。
她唯一能聯想到的,是什么人在井里面哭。而且數量眾多。
嘈雜的聲響不絕于耳。就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
聲音又變大了。或者說,井下的某些東西越來越近了。
這時鐵鏈突然松動。還沒等車河紫反應過來,厚重的井蓋已經露出縫隙。
下一刻,伴隨某物高度腐爛的惡臭,無數嬰兒撕心裂肺的啼哭,從井里噴薄而出。
“咚!”
車河紫醒了。她剛剛在睡夢中翻下床,抱著枕頭,砸在堅硬的地板上。
她手忙腳亂爬起來,環顧四周。她睡在一個寬敞的房間,四壁都是白色,陽光透過薄紗窗簾照進,整個室內都亮堂堂的。唯一奇怪的是,除了房間中央她的床,整個房間都空無一物,空曠得讓人有些不安。
車河紫爬起身,撣撣白色睡裙,她右手腕掛一個銀鈴,這時清脆作響。很快她發現在床上有一個紫色的香囊,看樣子之前被壓在枕頭下。她完全不記得睡前有這種東西。
車河紫還在疑惑,有人輕輕敲響虛掩的房門。
“請進,是誰啊?”車河紫說。
一位拿著手杖的女孩推門走進。她看上去二十多歲,披著及肩長發,白裙飄飄,模樣甚是溫柔,卻雙眼無光。
“是我,嚴月。”女孩笑盈盈走來,“今天有記者要采訪孤兒院,院長正在中庭接待,大家也都去圍觀了。你不去看看嗎?”
與自己不同,嚴月兩個手腕各掛著一串銀鈴。它們數量眾多,編成手環,每在女孩走路時,鈴聲紛雜,清脆悅耳。
“好啊,我們去看吧!”車河紫聞言滿臉期待,“是外面的記者吧?我也好想知道孤兒院外面是怎么樣子的。”
“在這住得還習慣嗎?飯菜合胃口嗎?晚上睡覺被子保暖嗎?”嚴月卻憂心忡忡。
“你在說什么呢嚴月姐姐?我不是出生后一直住在孤兒院嗎?怎么還會不習慣?”面對嚴月的擔憂三連,車河紫笑出聲。
聞言嚴月點頭,臉上還是愁眉不展。
“對不起。”她喃喃。
“嗯?”扎好頭發的車河紫歪頭一笑。
“沒什么,我們快走吧。”
車河紫上前扶住嚴月,兩人走出房間。
這里是孤兒院宿舍的走廊,木質地板踩上去聲音悅耳,陽光透過落地窗,酥軟地照在身上。除了車河紫單獨住一個房間,其他全是八人間。路過一間宿舍時,車河紫忍不住探頭進去。里面是四張實木高低床,房間中央是書桌與凳子,最里面的書架與柜子里,窗明幾凈,各種生活物品一應俱全——就算如此,整個房間還完全不顯擁擠。而左邊的小門后是獨立衛生間,還可在里面沐浴。
簡直難以想象,這是一個孤兒院的宿舍。
車河紫自豪地心想。
一路上宿舍都空無一人,恐怕大家真的都去圍觀記者了。
出了宿舍區便是中央大廳。這里是孤兒院各個室內區域的樞紐,標志性的半球型穹頂上,鑲嵌著璀璨奪目的玫瑰花窗。每當正午,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照下,在整個地面投射出如夢如幻的光影。
在這里,一大群身著白裙的女孩們,期待而又不安地圍觀什么。她們年齡有大有小,最小的還嘟著腮幫嘗著食指,最大的已經亭亭玉立,年過二十。
在她們的簇擁下,一位身披白紗的年輕女性翩然而至。她黑發藍瞳,衣襟左衽,外套荷葉邊的圍裙,套著護袖,穿著白色絲襪,正眉飛色舞介紹什么。她身后,兩個記者模樣的人一高一矮,正壓低帽檐,四處張望。
而女子胸前,一個銀質長命鎖璀璨奪目。
車河紫猛然想起什么。
“我以前是不是見過她?”車河紫問身旁的嚴月。
“她是孤兒院的院長,百索,也是我們所有人母親。你怎么會沒見過她呢?”
“不……我的意思是……我好像在其他地方見過類似的人,只不過年齡好像不對?”車河紫奮力思索,卻不見身旁的嚴月面露驚喜。
但很快她就放棄了:“一定是我在做夢。最近總是夢到奇怪的東西。”
聽罷,嚴月只好嘆氣。
“正如諸位所見,這間孤兒院已經有百年歷史,現包括職員在內有兩百人,雖然不算人多,但擁有一流的硬件設施,無論是食宿,教育,安保都無出其右。”院長百索笑瞇瞇地雙手合十,貼在臉頰處,“請問記者大人們還有什么問題?”
“我能去采訪一下這里的孩子么?”個子高的女性記者問。
“請便。”
女記者聽罷,撥開人群,徑直走到車河紫面前。她撩起帽沿,綠色的眼睛盯緊面前的女孩。
車河紫不禁往后退了幾步。
“你好啊。我們是初次見面,對吧?”
“嗯。”車河紫感到奇怪。
“你在這住多久了?在這住得怎樣?”記者問。
“我一直在這住啊。”她愈發困惑,今天怎么老有人問自己這種問題。
“請再仔細想想。”記者話音剛落,百索已經笑瞇瞇朝這里走來:“這里的孩子們都沒見過外人,這樣會嚇壞她們的,請保持距離。”
女記者退后一步,看向同伴,搖頭。車河紫注意到她的同伴手腕上纏著念珠。
“今天就先到這里吧。感謝你讓我們得到了素材。”女記者說。
“客氣客氣。大家先回去吧,我去送客。”
聞言,女孩們紛紛散去,嚴月挽著車河紫手臂,親昵地把她帶走享用午飯。
百索則帶著兩人前往大門處。
走到大門,三人停下。
漆黑的鐵門聳立,上面豎著“夏獲孤兒院”的牌匾。
園區占地巨大,邊緣被尖銳的欄桿保護。欄桿上纏繞著五色絲線,蛛網般隨風飄蕩。正如百索所言,這些都是“警報裝置”,只要有人觸碰就會被死死纏住,她也會第一時間趕到。
也就是說,外面的人進不去——而里面的人也出不來。
在確認周圍無人后,百索臉上的笑容依舊:“那么,這次的采訪費呢?”
“我們先談正事。”
“請給我錢。”百索笑著伸出手。
記者摸出六百元,遞給百索。
“還有呢?”她問。
“還有?說好一小時三百呢!”女記者措手不及。
“的確。但你們超時了。按照我這里的規矩,第一個小時三百,之后每超十分鐘,就得續交一百元。而你們在這邊總共待了……兩小時十五分鐘又四十秒。我就不把秒算進去了。請把余款補齊吧。”
百索的聲音無比輕快。
“你干脆拿刀上街搶得了!之前完全沒和我們說過!”女記者暴跳如雷。
“你們不問,要我怎么告訴你們呢?”百索掩嘴輕笑。
“海柳,冷靜。”鶴天摘下帽子,“人類的貨幣對付喪神只是身外之物。給你便是了。”
說罷,他自掏腰包把錢補齊。
“這是漲他人威風啊!”海柳氣得跺腳。
“謝謝惠顧!”百索開心得原地轉了個圈,“如果消費滿一千元,可以免費品嘗這里的特色菜肴,其他地方都沒有的,想要嘗試一下嘛?”
“免了。”鶴天的目光銳利起來,“如果用錢堵住了你的嘴,你是不是可以說出幾句人話了?”
“你想知道什么呢?以及我好心提醒一下,別忘了準備贖金哦。我不會催你們的!因為那孩子的食宿費也將全部算在你們頭上,你們當然拖得越久越好!”
“你!”海柳氣急敗壞。
“你們不也說了嘛,錢乃身外之物。可是稀罕的大有人在呢。”百索笑靨如花。
“關于孤兒院大筆資金來路不明和市里面最近的失蹤案,你有什么想說的么?”鶴天推進話題。
“沒問題。只要你們加夠了錢,我都會說的!”百索答應得干脆利落,“但為什么你們偏偏這時候來查我?之前你們去哪了?我好歹也算為城市做出貢獻,給我一點小小的特權難道很過分么?”
百索滿臉委屈。
“那么關于本市的孩童綁架案呢?”
還不等鶴天回答,有人打斷。
來者正是步搖。
“綁架?這話我有點聽不懂。”百索笑容依舊,說話聲音卻在發抖。
“三天前,你在我們眼皮底下綁走了無辜女孩。不,嚴格來說……”步搖冷冷直視百索,“整座孤兒院里的孩子,又有多少,是你按照正規程序收養的呢?”
“你在說什么傻話。無論途徑如何,只要進了這孤兒院,她們就是我的孩子。”百索語氣突然冷淡下來,“以及這兒不歡迎你。快滾吧。”
步搖抽下發簪,發簪化作長槍。
海柳察覺情況有變。
“這就是你們想套情報的態度么?”百索看向海柳他們,冷笑著攤手,“只要這個殺人兇手在,我們就沒什么好談的。”
看來這兩人積怨已久。
“不是,我們也不知道她會來!”
海柳一臉驚慌。雖然聽說過百索的名號,但她們此前從未謀面,夏獲孤兒院的情報對外也高度保密,甚至付喪神都知之甚少。不過步搖與百索看來認識——但顯然不是朋友。
她這個性格究竟樹了對少敵人啊。海柳心里嘆氣。
“這么說,你們是找我打架的,對么。”百索揚起嘴角。
海柳知道解釋無用,只好不做回答。
“那就是默認了。但是……你們確定要這樣嗎?還是說,”百索微微低頭,黑色長發在微風中飄散。周圍陰風大作,烏云遮住陽光。她湛藍的雙眸逐漸變為血紅,“你是覺得你們委托人,從我身邊奪走的還不夠多么!”
她沖著步搖,幾乎是在咆哮。
步搖只是做好戰斗準備。
百索高舉右手。響指過后,周圍數米的五色絲線脫離欄桿,蛇群般聚集起來,撲來纏住步搖的長槍。
步搖沒有還擊。直到五色繩爬墻虎般占據長槍,正蔓延向她的雙手,銀發女孩才槍頭一揮,盡數斬落繩索。
五色繩沒有及時補充。圍欄出現了很大的空檔。
短暫試探后,兩人對視。
大風起兮,劍拔弩張,殺氣駭人。
就在這時——
“院長大人!”背后傳來女孩顫巍巍的聲音。
“什么事呀?”百索回眸一笑,臉上的殺氣蕩然無存。
“我們……好擔心您,因為您這次去的太久,大家就自發過來找您了。這些客人好可怕啊。”一群十多歲女孩們怯生生躲在不遠處。出于本能,她們被付喪神們的殺意嚇壞了,甚至還有人在抹眼淚。
“沒事沒事!”百索隨即拋下對手,跪在地上抱住女孩們的腰,“我和他們聊完了。現在就回去陪你們,好嗎?”
步搖原本攥緊長槍的手,此刻緩緩松開。
在百索溫柔的安慰下,女孩們終于情緒穩定,露出笑容。
“請回吧。我們的賬遲早要算,但或許現在還不是時候。孩子們還在等我,我不能再失去她們了。恕我失陪。”百索拋下這些話,頭也不回帶著孩子們離開。
步搖就站在原地,手持長槍,目送她們遠去。孤兒院的鐵門關上,她站在門外,身影竟有些落魄。
“殺人……兇手……”海柳反復品味百索的話,難以置信地看向步搖。
此刻五色繩也已再生完畢,再度將孤兒院封鎖。
“要強行突破么。你來的目的恐怕也是如此吧。”鶴天詢問。
“今天先回去。至少別當著那些孩子的面。”出乎意料,步搖選擇了主動退讓。
“那你剛剛和她沖突意義是什么!”海柳有些生氣,“現在我們除了再花一大筆錢,否則不可能進去了!”
“意義重大。”她淺淺一笑,轉身離開,“因為,已經有人替我們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