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宓與文姬:亂世佳人誰人憐

簡主按:《甄宓與文姬:亂世佳人誰人憐》一文最近發表于《文史天地》2017年第9期,現原文發布,以饗各位朋友!

——李延軍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淥波……”

對人世間可望不可即的純真愛情,只能感慨與回味的不止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在他的這篇《感甄賦》里,對魂牽夢繞欲愛不能的女神甄宓,詠嘆得更是肝腸寸斷,杜鵑泣血,令人感到的是一汩汩錐心蝕骨般的痛!

這位美若天仙般的甄宓,是邯鄲鄴城的一位美麗紅顏,當時就盛傳“江南有二喬,河北甄宓俏”!美名遠揚的她,一出生就極富傳奇色彩,有人說她是洛神轉世,夜半更深常有天神為她加蓋玉衣。鐵嘴相面博士劉良說她:“此女貴乃不可言。”十多歲她就表現出與眾不同的才華與志向,當兄弟姊妹爬上閣樓陶醉于街頭馬戲的精彩時,她卻說:“此豈女人之所觀邪?”當她這個年齡段的少女飛針走線醉心于女紅手工時,她卻癡迷于擺弄男孩子們的筆墨紙硯,并對哥哥的冷嘲熱諷,頗不以為然,旗幟鮮明地亮出自己的觀點:“聞古者賢女,未有不學前世成敗,以為己誡。不知書,何由見之?”

當天下大亂,有錢世家無不低買高賣囤積居奇大發橫財之際,她卻勸誡母親:“今世亂而多買寶物,匹夫無罪,懷璧為罪。又左右皆饑乏,不如以谷振給親族鄰里,廣為恩惠也。”二哥不幸早喪,嫂子年輕守寡,還要撫養未成年的侄子,甄宓多次勸說對嫂子嚴苛的母親要“待之當如婦,愛之宜如女!”

但美貌與賢淑同亂世相逢,猶如梅花遭遇冰雪寒霜,難免被武力與權勢劫持。甄宓先被嫁于財大氣粗權傾四方的袁紹次子袁熙為妻,成為亂世歲月裝點王侯將相深宅大院的一名深閨棄婦,后又被曹操大軍刀槍劫獲,成為五官中郎將曹丕寒光利刃下的戰利品。任憑甄宓與年少的曹植,曾有過多少千般思戀萬般纏綿,均無力抵抗專制暴力的霸道與蠻橫,最終被“癡立落劍”的曹丕一見鐘情,挾持到了他的龍榻春闈之內。


無法左右自己命運的甄宓,做不成曹植愛情王國里的依人小鳥,就努力做一名專制帝王后宮里的稱職嬪妃。作為曹丕的首席夫人,對一時受寵的妃子,甄宓勸誡她們勿驕自勉,對遭受冷落的妃子,撫慰她們自珍自愛,打起精神,還不時為丈夫的嬪妃子嗣隊伍建設建言獻策,曾一再勸曹丕“廣求淑媛,以豐繼嗣”,曹氏帝業方能香火不斷。對曾失寵的任氏,非但不落井下石,反而念叨任氏的好處,稱贊她是“鄉黨名族,德、色,妾等不及也!”甄宓已把一個女人的尊嚴棄之如敝履,以期換取一個專制帝王的歡心。對一個視美女為玩偶與生育機器的專制帝王而言,無疑是癡人說夢,枉費了心機。


做不成一個帝王歡心的寵妃,就竭力做一個恪守婦道的貞節孝婦。當婆婆卞夫人隨軍遠征關中時,曾生病逗留于孟津,甄宓聽說后擔心得晝夜泣涕。即使已有人告訴她卞夫人病已痊愈,她依然不信,說:“夫人在家,故疾每動,輒歷時,今疾便差,何速也?此欲慰我意耳!”直到收到卞夫人的親筆來信,甄宓才徹底放下心來。第二年正月大軍還鄴時,甄宓迫不及待地前去看望卞夫人,婆媳相見,百感交集,淚如雨下。卞夫人嗟嘆曰:“此真孝婦也!”

太祖二十一年,兒子曹睿、女兒東鄉公主跟卞夫人隨軍東征,甄宓因病滯留鄴城。一年后大軍歸來時,甄宓卻春光滿面地前去迎接。母子分別如此之久,甄宓臉上看不出盼子心切形容憔悴的絲毫痕跡,反而容光煥發,卞夫人甚為納悶,甄宓卻說,孩子有夫人呵護照料,“我當何憂!”一世紅顏甄宓,賢淑明理,可見一斑。

然而,自古紅顏多薄命,賢淑明理、貞節孝婦,在一手遮天的專制帝王眼里根本無足輕重。在美女如云的森森宮廷深處,當年袁府“癡立落劍”時的柔情蜜意,早已時過境遷,被曹丕拋之九霄云外。在曹丕登基后的漫長九個月里,甄宓等來的不是曹丕那紙眾望所歸的皇后委任狀,而是一尊置之于死地的鴆毒。甄宓飲鴆自盡的櫻桃小口,還被劊子手用粗糠塞得嚴嚴實實,如花容顏也被頭發蓋得密不透風。對曹植“相煎何太急”的曹丕,對甄宓歹毒得更是無以復加,讓她即使到了陰曹地府也有口難辯,無處伸冤,無臉見鬼!

專制歷史的風雪如此冷酷,再堅韌的梅花,也妄想置身其外!一代洛神紅顏,就這樣香消玉殞,冤魂不散!還好,史書為我們記住了這位鄴城女兒,文弱無力的曹植把知己紅顏鐫刻在了心里,寫在了《感甄賦》中。面對這位絕世紅顏,不知誰該為之蒙羞汗顏?


甄宓的苦,也許在其同齡人蔡文姬眼里,僅是小菜一碟庸人自擾式的富貴之恙。至少她錦衣玉食生活無憂,愛與不愛只關乎精神層面痛癢,皇后不皇后也只與權力大小牽扯,至少還有癡情的曹植,為之寫下那篇千古流傳的《感甄賦》,而自己大半生一直活在惶惶不可終日的風雨飄搖之中。可憐的文姬,命如亂世飄蓬,任兵災裹挾,一生三嫁,流落番邦十二載,羯膻作味,氈裘為裳,骨肉分離,泣血歸漢。其終生驚魂不安,靈魂無依,受盡兵燹離亂之苦,是一株名副其實受盡風雪摧殘的殘梅敗柳!

文姬生在官宦世家,父親蔡邕雖為當世文豪,文學、書法造詣無雙,但其一生性情耿介,不與權貴同流合污,備受把持朝綱的宦官集團打擊排擠,仕途一波三折,十分坎坷,甚至被一度流放朔方,郁郁寡歡,晚年才被大佬董卓奉為上賓,一日連升三級,三日周歷三臺,拜中郎將,封高陽侯。但好景不長,在董卓專權倒行逆施被呂布誅殺之后,蔡邕因同情董卓而被王允囚死獄中。

有這樣一位仕途坎坷命運多舛的父親,給予文姬的幸福時光非常有限,除了繼承家族的文學基因與才華外,更多的是比父親更為坎坷的悲苦命運。文姬第一次遠嫁河東衛仲道,不到一年光陰,衛仲道咯血而死,未留下一兒半女。被衛家當成掃帚星,“克死丈夫”的替罪羊,受盡嫌棄冷落。文姬只好回家寡居。

董卓死后,其余部李傕、郭汜攻入長安,大肆報復,天下大亂,兵災連綿,羌胡番兵乘火打劫,燒殺擄掠。失去丈夫與父親庇蔭的文姬,淪為難民,被番兵擄掠,受盡鞭笞凌辱,一代紅顏佳人成為待宰羔羊。“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其狀慘不忍睹。在被番兵如牛羊般驅趕,前往朔漠的三千里漫漫徙途中,“旦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九死一生輾轉流亡的文姬,最終落腳南匈奴,有幸成為左賢王的戰利品,并為其生下二子。

別奢求愛與不愛了,文姬能在“斬截無孑遺,尸骸相撐拒”的死人堆里活出來,已是上天的恩賜了!

在匈奴十二載寄人籬下,“氈裘為裳”,“羯膻為味”,也許還不是文姬的最苦。“俗殊心異”,“嗜欲不同”,對這位才情橫溢立志續寫漢書的漢家女子而言,才是其無以言狀的最大精神孤獨。“故鄉隔兮音塵絕,哭無聲兮氣將咽”,文姬的千般離愁,萬般別恨,漫天肆虐的朔風狂沙聽不懂,只能夜夜對著塞外那輪孤月,伴著幽怨的羌笛,向一行行南歸的雁陣哭訴。


文姬又是幸運的。她的悲鳴,她的鄉愁,被吟誦“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鄴下文人集團領袖——曹操用心聽到了。天下文人惺惺相惜,心有靈犀,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是文學救了文姬一劫。一生鐘情文學的曹操,感恩恩師蔡邕之博學教誨,憐惜文姬一代才女之不幸遭遇,不惜以漢家殘破的半壁江山為后盾,恩威并施,重金贖回文姬,但文姬的兩個骨肉至親的兒子,無奈撇在大漠。

在歸鄉與兒女親情之間,文姬再次遭受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折磨。歸漢后雖再嫁屯田都尉董祀,但曾經滄海的文姬,整日陷于自艾自怨之中不能自拔。不料董祀又犯重罪被處以死刑,數九寒天之中,一代紅顏才女又不惜于滿堂公卿名士及遠方使驛面前,蓬首跣足向曹操求情,曹操終被文姬的悲慘命運再動惻隱之心,赦免了董祀死罪。

從此心力交瘁的文姬看破紅塵,與董祀雙雙隱居山林僻野,消失于人們視野之外。只有她那留存于世的《胡笳十八拍》和《悲憤詩》,還在鄴城的廢墟中訴說著這位漢家女子的非凡文采,以及一代紅顏比其才華更為著名的慘淡人生!

生于亂世的甄宓與文姬,無疑是古都鄴城“驛外斷橋邊”那株“寂寞開無主”的飄搖梅枝!至于甄宓的美貌與賢淑,文姬的文采與文化貢獻,以及曹操使其歸漢的重大政治意義,那是騷客、政客們關心與津津樂道的事兒,應該與甄宓和文姬個人命運的悲慘無關宏旨!

美貌與鐵血專制相逢已是悲哀,何況是生于亂世的紅顏!憑誰問,亂世佳人誰人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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