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爸媽工作忙,我就喜歡跟著外婆四處走動,最常去的是東邊駝背的基督教徒奶奶家,聽她們絮絮叨叨地話家常,說的都是以前的故事,可惜年紀太小,又都是老方言,我聽得不真切,也記得不真切,倒是那方掉漆小木桌上擺的果盤讓我印象深刻,駝背奶奶總一個勁兒地支喚我吃奶糖,佝僂著腰走過來把花生和紅棗往我的口袋塞,衣服口袋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我一站著就像個蹩腳的鴨子了。
外婆只是坐一旁云淡風輕地看著我,問道:“怎的不吃了?”我手中擺弄著那幾顆糖果,只覺得那包裝紙閃閃亮亮的很漂亮,剛剛的奶糖嚼得腮幫子都酸了,現下只想將果盤里的物件拿手里來回把玩。“這孩子不吃,光在這兒捏著玩呢?!蓖馄艙u搖頭要我放下來,駝背奶奶卻笑道:“都這樣,由著她罷,這囡囡比我孫兒乖?!?/p>
趁著外婆和駝背奶奶聊天的空擋,我又悄悄溜到里屋外頭瞎逛,龍眼核兒一般圓溜溜的眼睛四處張望,跟個初來乍到的小賊似的。這是座古樸的宅子,很典型的南方青瓦房,兩邊有翹起來的尖角,青灰的瓦片映襯雪白的墻面。這樣的房屋都只有一層高,房梁縱橫交錯從側邊看就像個“傘”字,站在里堂可以看見腦袋上方的吊頂也全是木制的,一塊塊的木板平鋪形成的小閣樓上有時還會有耗子奔跑的動靜,甚是駭人。又依稀記起駝背奶奶給外婆講的一則故事,是說老宅子里盤著一條有小孩腰粗的大蛇,專門吃老鼠和哭鬧不吃飯的小孩,現在想來,應是當時故意講給我聽的罷。我心中有些許怯意,壯起膽子倒也不怎么害怕,畢竟我從來不哭鬧,飯也能吃平平的兩碗,而且不需要大人追在屁股后頭喂,那蛇理應不該吃我。可萬一正趕上那蛇餓急了呢?不哭不鬧又認真吃飯的小孩,一口吞了也沒動靜,肉還更綿軟,怎么想也比咿兒哇亂叫的干瘦小孩要好吃得多罷!雖然腦袋里想得亂七八糟,心里也七上八下的,但還是按捺不住四處探索的好奇心。
堂間類似于現在的客廳,吃飯的木桌擺在中央,正對著一堵墻,上面貼著基督教徒信奉的“神愛世人”中的“愛”字,橫撇點捺的筆畫里還印了些小字,大概是圣經上的經典語錄吧,縱然我識字較早也只認得這個大寫的“愛”字而已。我想到自己家客廳貼的是幅“迎客松”,后面有幾年換了老爸挑的新年畫——堆成小山的金銀珠寶鈔票,聚寶盆后坐著笑逐顏開的財神爺爺,手舉橫幅,上書“財源廣進”,簡直金光閃耀,貴氣逼人。
駝背奶奶家每個房間門口都有高高的門檻,大門口的最長也最高,我得扶著一邊門才能勉強跨出去,也不知這個構造的靈感是不是來自于擔心家里小孩亂跑出去玩?
后來再大點,跟外婆一同走著,一些大人見了我總要調侃幾句:“誰家這么標致的小姑娘吶?回去記得叫你爸爸把家里門檻修牢靠點,過幾年就要被做媒的人踏破了罷!”一群鄉人便都樂了,哈哈哈的歡笑聲四起,我像只被圍觀的猴兒,臉上騰地泛起屁股一般的紅暈,只希望趕緊逃離,于是央求地看向外婆,她依然是云淡風輕的表情,牽起我的手說道:“莫聽他們亂說,去找小姑娘玩罷。”我如獲大赦,撒開手就跑沒影了。
曾經的鄉人很是愛開這樣的玩笑捉弄我們那些半大不小,又未經人事的懵懂小孩,其實也并沒有別的意圖,只是逗著玩樂。然而門檻這個梗,現在想起來倒是一種十分高的夸贊了,當時卻只覺得臊得慌,羞得無地自容。
踏出駝背奶奶家的高門檻,右手邊修葺了一個半人高的壓水井,這兒的小孩大抵都有個“通病”,就是但凡看見了壓水井便要過去壓幾口水玩玩,看著壓水井從驚訝張著“O”的嘴里吐出水來,便開心地伸手過去接,明明無聊至極卻還怡然自得的樣子。
壓過幾口水頓生無趣,又撲騰起小鴨蹼順著露天平頂階梯上去了。平頂樓層不高,約摸只有三米,幸而附近房屋也都不高,這視野于我而言已經寬闊許多。放眼四周,東邊荷塘里參差不齊地擎滿了碧綠的小傘,潔白的蓮花隱匿在層疊的翠浪之中,如嬌俏美人的驚鴻一瞥,風撓過花葉的腰肢,整個荷塘里便此起彼伏地響起陣陣歡快的低笑。
陽光柔軟灑在黛色的瓦片上,駝背奶奶一早就擱屋頂曬了茄子干醬。將爆過的米花蒸得軟爛與紅糖跟辣椒末攪勻,團成掌心大小的小團子擺在圓簟上,放置日光底下曬得焦糖色微硬即可食用,茄子干的內里也是這個做法。我嘴饞蹲著拈了塊小的嘗,好辣!又辣又甜,多吃幾口倒越嚼越香了。
蹲得腿酸索性勾起一雙笨拙的蹼掌席地而坐,再不一會兒就直接躺著了,天空是純粹的水洗過的藍,飄著幾朵漫無目的的閑云,不知名的蟲和不知名的鳥在耳邊滋兒哇地亂叫,我卻不覺得煩悶吵鬧,心中甚至生出一股莫名的安靜平和,不記得當時在想些什么了,又或許什么都沒想。
接下來的十幾年間,仿佛都不曾像當時那樣自在悠然過了。疲于奔命地學習,忙著些焦頭爛額的不知所謂,看著窗外四角的天空時就會想起躺在平頂上的寬闊,生起一些惆悵。
外婆喊我時方才發覺,迷迷糊糊中竟然躺在平頂上睡著了,手里還捏著半塊沒吃完的茄子干醬,于是趕緊把它藏在瓦片下,蹭干凈了手慢慢從樓上挪了下來,牽著外婆的手回家去。
路上外婆從口袋里掏出那幾顆我把玩過的糖果,讓我收好慢慢吃,回家分點給哥哥。我欣然接過,眼睛卻盯著外婆的口袋看,覺得它就像叮當貓的口袋一樣總能變出我想要的東西,外婆卻以為我還想要,說道:“沒有了,就拿了這幾個。”我嗯了聲又低頭去剝糖果,整個內心世界都被快樂充滿了。
兒時的我們充滿好奇心,也容易滿足,不必擔負責任,不知家里的諸事煩憂。實際上,那時所看見的快樂都是踩在父母肩膀上編織的蜃樓,他們朝五晚九不知疲倦地工作,將生活的苦累以背相抵,呵護我的孩子氣。
我看見了菜市場的分毛必爭,也品嘗到了家常小菜的可口;看見了趨炎附勢世態炎涼,也感受到親情可貴赤子之心;看見了天地悠悠一逆旅,也體會到生者渺渺為過客。我以稚子之身,窺視眾生百態,從紛紛擾擾中走出,再歸來,便是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