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寇湄,字白門。錢虞山詩云:“寇家姊妹總芳菲,十八年來花信違。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紅淚一沾衣。”則寇家多佳麗,白門其一也。白門娟娟靜美,跌宕風流,能度曲,善畫蘭,粗知拈韻吟詩,然滑易不能竟學。十八、九時,為保國公購之,貯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謝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師陷,保國公生降,家口沒入官。白門以千金予保國贖身,匹馬短衣,從一婢南歸。歸為女俠,筑園亭,結賓客,日與文人騷客相往還,酒酣以往,或歌或哭,亦自嘆美人之遲暮,嗟紅豆之飄零也。既從揚州某孝廉,不得志,復還金陵。老矣,猶日與諸少年伍。臥病時,召所歡韓生來,綢繆悲泣,欲留之偶寢,韓生以他故辭,猶執手不忍別。至夜,聞韓生在婢房笑語,奮身起喚婢,自箠數十,咄咄罵韓生負心禽獸行,欲嚙其肉。病逾劇,醫藥罔效,遂以死。虞山《金陵雜題》有云:叢殘紅粉念君恩,女俠誰知寇白門? 黃土蓋棺心未死,香丸一縷是芳魂。
——《板橋雜記》
一、
之所以,在秦淮八艷中第一個寫寇白門,可能確實是因為自己有一份“知性姐姐”的情懷在作祟。
每當讀到她和韓生的感情糾葛時,在自己的內心總在想,一個美人遲暮了,悠然地嘆著“紅豆飄零”的哀傷,攪得人心疼不已。她知道她牽不住那個男的心,卻總要以卵擊石般地嘗試。
至于韓生是否從一開始就“薄情假意”,確實不好說。得到大名鼎鼎的一代名妓垂青,初始心跳不已,但時間長了卻發現這女人最美好的時光,并沒有全然給了他自己。
在這之前,還有個男人叫國公爺朱國弼;在這之前,寇家一門為娼,湄兒亦不過是之中的一員。
若是要怪,無非是命;若是要怪,無非是芳菲的人兒生長在了這金陵喧囂的秦淮河上。
女俠誰知寇白門?
若是可以,那“女俠”的稱號,又豈是讓人心疼的嬌弱女子,愿以一己承擔的呢?
只是這些,是真,是假呢?
二、
關于寇姓,最早在先秦時期史官修撰的《世本》上出現,衛靈公之子郢的子孫,因擔任衛司寇一職,便以官為氏,姓寇。
司寇的官職,初設于夏、殷,專門負責掌管刑獄方面的事務,相當于現在的司法官。但到了春秋時代就沒有了這一官職。
當然同時由于至今也沒有寇湄,宗族的確切考證,也不排除“寇湄”先祖為古代少數民族的可能。
南北朝時,北魏鮮卑族中有古口引氏,可入中原后漢化時取發音近似的“寇”字為姓。與此同時,遼東烏桓族亦有寇姓。
至于真正的何如,從天性上分析,自己更傾向的是風姿綽約的姐姐,為北魏鮮卑族的后人。
妖媚、不羈、大氣,豈是普通儒家思想下的漢族女子可比的。
說完姓,再談談“名”和“字”。
“湄”字,本義為“岸邊,水與草交接的地方”。最早出現在漢朝許慎撰寫的《說文》里。可為世人所熟知的,則是源自《詩·秦風·蒹葭》,一句“所謂伊人,在水之湄”,醉了多少人。
寇門世代為娼,取個“形聲從水”的詞,并不奇怪。加之《蒹葭》流傳了千年,取個“湄”字,自是無需多言。
字“白門”,在清朝前有三層意思。
第一、天地八方,西南方稱白門。最早見于西漢的《淮南子·墬形訓》:“西南方為編駒之山 ,曰白門。”
第二、南朝,宋,都城,建康(今 南京)“宣陽門”的俗稱。最早見于《南史·宋紀下·明帝》:“宣陽門謂之白門,上以白門不祥,諱之。”
當時宣陽門的位置在建康城確切的哪個位置,史書記錄得都不一。正南和西南,都有記載。為此“白門”的由來,民間有不同的講法。
有說“宣陽門”最早在建康的西南面,即按天地八方的劃分得名。
有說“宣陽門”,為孫吳時期開筑,因其正式門名無傳,便稱了“白門”。雖然后有了“宣陽門”之說,但終究按民間的習慣在口耳流傳間延續。這一度,讓執政者很惱火。如我前面提到的六朝時,“上以白門不祥”。不過確實深究,“白”字在當時有“禍敗兇喪”之意。六朝有喪家涂白門之風習,“白堊”即為喪家之飾。
第三、建康即南京的別名。最早見于《南齊書·東昏侯紀》:“及義師起,江、郢二鎮已降,帝游騁如舊,謂茹法珍曰:‘須來至白門前,當一決。’”
六朝皆都建康;甚至以建康為代表的南朝文化,與西方的古羅馬被稱為人類古典文明的兩大中心。從公元3世紀初到6世紀末(229年至589年),約350年的時間里,一道“白門”都屹立不倒。自然而然,人們會把碰面集合的地點有了個指代,有了個潛移默化的認為。就如同提到東方明珠會聯想到上海一般。
由于古時“字”的作用基本上是對人名的補充作用;所以我更傾向姐姐這一“白門”的字,是第三層含義——建康、金陵即南京這一地的別稱。
用這一時期的一部著作做個佐證,死于明崇禎末年的才子吳從先寫過篇小文叫《徐郎小傳》,其中便有“父以負奔白門,因依常侍為命”的記錄。
“寇白門”,三個字,本身或許在我的意淫里,就有多個色彩。
姐姐追根溯源,流著的不是普通南方漢族姑娘的血液,她該是一匹來自北方的野馬,卻無奈跟著先祖流落金陵秦淮。家里人看了命,知道終究逃不過“紅顏禍水”的一脈相承,卻依舊想著做一塊水中的岸,在這個都會里代表一方最不太相同的味道。
提及來到金陵,勢必想到悠悠千年的白門一說。想到白門,就想到這河上船艙里的湄兒。
畢竟縱使千年,白門煙柳故依然。
三、
余懷的《板橋雜記》其實把姐姐的一生,交代得很清楚。對于讀不懂的同學,這里用白話文解釋下。
崇禎十五年(1642年),當時聲勢顯赫的朱國弼(保國公),決定迎娶紅樓女子寇白門。這年秋夜,十八、九歲的姐姐濃妝重彩地登上了花轎。
因明代金陵的樂籍女子,脫籍從良或婚娶都必須在夜間進行。為了顯示威風和隆重,朱國弼特派五千名手執紅燈的士兵從武定橋開始,沿途肅立到內橋朱府。當晚盛況空前,成為明代南京最大的一次迎親場面。
可朱國弼這樣的人,又豈會對一女子,一心一意。數月后,他寡情薄意的本性便逐漸暴露,將寇白門丟一邊,依舊走馬于章臺柳巷之間。
1645年清軍南下。朱國弼投降了清朝,不久攜家室入京師,卻又被清廷軟禁。朱氏家族欲將連寇白門在內的歌姬婢女一起賣掉,救贖朱國弼。
當時寇白門說:“若賣妾所得不過數百金……若使妾南歸,一月之間當得萬金以報公。”朱氏家族想了想后遂答允,寇白門短衣匹馬帶著婢女斗兒歸返金陵,并在舊院姊妹幫助下籌集了大筆銀子將朱國弼贖釋。這時朱氏家族想重圓好夢,卻被寇氏拒絕。她說:“當年你用銀子贖我脫籍,如今我也用銀子將你贖回”從此兩廂了結。
寇氏歸金陵后,人們都稱呼她為女俠,她“筑園亭,結賓客,每天與文人騷客相來往。只是酒酣耳熱時,或歌或哭,自嘆美人之遲暮。后來寇白門嫁給了揚州某孝廉,卻依舊不得意,分開后再次回到了金陵。
在年輕文人騷客中傾慕于一名韓生,并在生活上給予財物支持,在情感上排憂解難。可某日,寇氏欲拉韓生共寢,韓生數次找理由推脫,后拂袖而去。寇氏抑郁寡歡,忽聞隔壁房中傳來嬉笑謾罵之聲,遂起身張望,竟看到韓生正和年輕貌美的婢女調情。
寇白門對此極其憤怒,最后竟一病不起。
四、
偕張蒼水李屺瞻飲寇白門齋頭有贈
方文
我別秦淮十二霜,六朝金粉不聞香。
舊人猶有白門在,燈下相逢欲斷腸。
一到南中便問君,知君避俗遠塵氛。
此番不見幽人去,慚愧秋江與暮云。
張生圖晤甚艱難,此夕相期分外歡。
只當論詩良友宅,不應概作女郎看。
贈寇白門
吳梅村
朱公轉徒致千金,一舸西施計自深。
今日只因勾踐死,難將紅粉結同心。
這兩首詩外加錢謙益在姐姐死后做的悼念詩《寇白門》,被后人(之中“閆紅”老師的說法最為出名)想象出了一段類似于《色戒》的故事。
寇白門很有可能是一個臥底,是反清復明的義士,才會得到人們關于“俠女”的尊重。只不過,她比《無間道》里的梁朝偉更倒霉,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她的光輝事跡不能夠說破。她其實是組織安插到朱國弼家中的臥底。臥底一旦發出,有時難免失控,在京城,寇白門險些被賣掉,后來她略施小計,逃回南方。組織對此施以援手,提供了大筆救贖金。
完事后,寇白門回到南方,筑園亭,結賓客,設立了一個聯絡點,地下情報站。只是,最終行動沒有成功,早早地被消滅在萌芽狀態,而寇白門運氣不錯,她的身份沒有暴露。
只是當轟轟烈烈的反清復明的事業忽然歸于死寂,她一下子失去了心靈的依托,女人需要得到異性的安慰,在無盡的喧嘩與調笑中,麻痹自己。
可是,當客人散盡,庭院風涼,月朗星稀,姐姐又陷入了不停了無折磨人的死寂。
為了佐證,有人翻出,相傳文人閔華在寇白門死后為其畫像題詩:
身世沉淪感不任,蛾眉好是贖黃金,牧翁斷句余生記,為寫青樓一片心。百年俠骨葬空山,誰灑鵑花淚點斑?合把芳名齊葛嫩,一為生節一為生。
后人最重要的解讀是——“合把芳名齊葛嫩,一為生節一為生。”
葛嫩,即葛嫩娘,是和寇白門同時期的秦淮名妓,嫁飛將軍孫臨,為抗清奔走,被時人視為當代梁紅玉。后以兵敗被俘,斥敵而死,是秦淮名妓中唯一一位在抗清活動中慷慨罹難的。
閔華既然以葛嫩娘比寇白門,說她雖然沒有抗節而死,卻堪與葛嫩娘齊名,就算是對“俠女”有了最確切的注解。
五、
說法歸說法。
只是從邏輯上,看這個梳理的猜測時,依舊有幾點值得商榷。
第一、嫁給朱國弼是臥底行為?
歷史上,對于朱國弼的記錄,其實很少。能查到的比較大段的是《明史》(卷173)
“子麒,襲侯,嘗充總兵官,鎮兩廣。與姚鏌平田州,誅岑猛,加太子太保。嘉靖初,召還。久之,守備南京,卒。子岳嗣,亦守備南京。隆慶中卒。四傳至孫國弼。天啟中,楊漣劾魏忠賢,國弼亦乞速賜處分。忠賢怒,停其歲祿。崇禎時,總督京營。溫體仁柄國,國弼抗疏劾之。詔捕其門客及繕疏者下獄,停祿如初。及至南京,進保國公。乃與馬士英、阮大鋮相結,以訖明亡。”
翻譯而來的主要意思是指:朱國弼世襲祖上侯爵之位,天啟年間,楊漣彈劾魏忠賢時,朱國弼從旁幫忙,使得魏忠賢大怒,責令停其一年俸祿。崇禎年間,溫體仁把柄朝政時,朱國弼上書彈劾。當然崇禎也大怒,下詔捕他的門客并把這些人下獄,朱國弼再次停祿。明思宗崇禎自盡后,朱國弼趕往南京,被南明進為保國公,并與馬士英、阮大鋮相結,之后降清。
需要特別注意的是:
一從族譜上看,朱國弼是朱暉六世孫,祖上先人從朱謙開始便為明英宗效力,侯位是世襲的。根正苗紅,對崇禎的恨,會不會引申到國仇之上呢?
二朱國弼是被南明進為保國公的,時間大約是在1644年,這時候他已經娶了寇白門。無論南明政府靠譜不靠譜;至少在南明的弘光元年1645年,清軍沒有南下前,他的這條心該還是在南明的。
三朱國弼和錢謙益一樣是明朝東林黨成員,兩者的政治見解何如,是否一致,不言而喻。
所以個人覺得如果寇白門真是臥底朱國弼的,那一定有個來自未來的穿越之人,在沒有熟讀史書的情況下,領導了組織。
第二、寇白門險些被賣掉,后來她南下籌款是“反清復明”組織施以援手?
對于這一點,我總覺得無論是何人,都會把錢用在刀刃上,朱國弼降清后卻被勒索救贖,其作用、價值自然是沒了。那何以會出一筆巨資救人呢?寇白門已經逃出,最多背個小女子不守信用的惡名而已。
那究竟是什么最終打動了寇白門,讓她心動一善救人呢?
我覺得就是愛過。十八九歲,一個男人為了她搞得金陵全城轟動,一個男人為了她在暗地被人說起是非。
出生是一個年代里的標記,他和她沒有誰不好,只是彼此不適合。他們相愛,卻最終不應該在一起。他的冷漠不是花心而為,卻是人心可畏。
她知道,所以危難時,出手。
再至此老死不相往來。
同時,錢,娼門自古不少。
著名的《玉堂春》其故事背景便是明朝。劇中蘇三說,她當年在妓院是紅人,好多豪闊客人光顧,每日里“纏頭似錦”,意思是收入很高。有多高呢?后來蘇三在大堂受審,有幾句唱詞:“初見面銀子三百兩,吃一杯香茶就動身。公子二次把院進,隨帶來三萬六千銀。在院中未到一年整,三萬六千銀一概化了灰塵。”
說的是當年為結識蘇三,給了見面錢三百兩,然后把蘇三包下,不到一年時間,在妓院扔了三萬六千兩銀子,平均每天付費在百兩。
劇作多少是有夸張的成分,打個八折不奇怪。那就大概可以認定,明朝名妓的年收入估摸為萬兩左右。
前文已經提到過,寇門世代為娼,祖業妓院一說的話,那這錢財累積未必不是可觀之數。加上達官貴人打賞的風雅之物,更是難說。
所以個人覺得寇白門完全是出于自身的能力,救贖了朱國弼。一報恩情后也算看清了現實,便孑然一身。
六、
三首詩之謎。
寫到這,可能有人問我,那前文提到的三首詩,有什么解釋嗎?
我覺得寇白門“反清復明”一說,可信,但角度何如,值得商榷。
我個人有幾點看法,覺得可供探討。
首先是朱國弼是否真的投降?眾所周知,一個朝代的滅亡,前朝史書的編撰是門大學問,而其最難點是在于兩朝交匯時的截點處理上。《明史》是以“乃與馬士英、阮大鋮相結,以訖明亡”為朱國弼論述的結尾。可相比前兩者,朱國弼流傳至今最多的故事,還是和寇白門細細相關,其他幾乎一無所有。并且寡情薄意的說法,占據了主流。對于一個有著公爵位的明朝重臣,歷史的筆墨是否太少了呢?
其次是《板橋雜記》中揚州某孝廉,究竟是誰?“不得志,復還金陵”一句,讓人印象深刻?孝廉是明、清對舉人的雅稱。同時明朝揚州和隋朝揚州很像,是整個國家經濟中分量很重,工商發達的地區,區區一個鄉試中的舉人,在當時的揚州城中根本不算什么,卻會讓寇白門負情傷后再嫁,值得深思?
最后是韓生真的存在?讓一代名妓香消玉損的人,連名字也沒有?追溯歷史上,傳說秦漢間有個韓生,為項羽的謀臣。在項羽屠咸陽時,說了句“人謂楚人沐猴而冠,果然”,而死。可以說,在《漢書·項羽傳》中,他的角色更多像是個旁白,代表著編史人一些別有用心的說法。至于是否真有此人,我反正覺得不好說。
為了一句話把戰場上重要的謀士斬了,霸王戾氣太重,卻在鴻門宴上放走了劉邦?
七、
青山白云幽幽,
相思曲不休,
今朝紅塵看透,
朱門車馬匆匆,
再登金陵樓,
黃粱一夢情難留。
最后,我記錄了一首現代人寫給寇白門的詩。在她三十多歲的有限青春,實在讓人覺得太匆匆,很多的不解,在本身更就是如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