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世傑□陳流:畫室里的河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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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陳流? 1973年生于昆明。1996年畢業于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現為云南藝術學院美術學院院長、教授、碩士生導師。云南省美術家協會副主席。中國美術家協會水彩藝委會委員。



1

時光的品質怎么都會左右人的心情。薄暮時分,因事去畫家陳繞光、李秀夫婦家串門兒——住在同一個院子,也常有走動——緩緩行去,眼前惟黃昏中漸濃漸深的林蔭花影,事后才明白,也許合該在那個黃昏與陳流的新作《天空界》相遇——有時我還真相信事由天定。薄暮中的天空與大地靠得最近融得最深,閑逸的寧靜隨心的懈怠,讓人走起路來怎么都散漫輕快。最愛一天中這最好的時光——總嫌中午的明亮太過通透,子夜的幽暗太過壅塞,倒是薄暮這明暗兼具的曖昧千皺百褶的光影,鬼魅般地惑人又絲綢般地養眼,總讓人在銷魂的愜意中浮想聯翩。

說來從李秀的父親李喬先生起,與他們一家三代稔熟到這般程度,怎么都是緣分。先認識的是李秀,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正書生落難百花凋零之時,我們在同一家企業做事。往事不堪回首,倒會在回想中顯出它凄然的美麗。其時讀書人正經受靈魂長拷,世事的艱辛卻沒能銷蝕有志者對未來的尋求。李秀不久便以版畫《畢業歸來》蜚聲畫壇,轉眼去做了專業畫家,從此斷了聯系。不意我因一點機緣到一個文化機構做事,竟在那里見到李秀的父親,我心儀已久的老作家李喬,而后數度與老人家一起外出采風,一起在翠湖邊散步,也一同經歷著世界詭譎的風云變幻人間悲愴的人事沉浮。我們都叫他喬公,出于尊敬,也親昵。在臺兒莊大戰中九死一生的喬公一向灑脫不羈,平和謙遜,淡定驚人。“文革”中開他的“批判會”正熱鬧呢,他竟向“造反派”請假曰:“對不起,我得先去做做操活動活動筋骨。”原來老人每天都要做他那套自創的健身操,風雨無阻。那情景我無緣得見,卻在一次同行去西雙版納,在一個路邊小亭休息時,目睹了精彩一幕:等我打了個盹醒來,見喬公正在公路中間做操,嚇得我慌忙把他拉到路邊,說要是汽車來了撞著你,怎么了得?喬公倒說:沒得事,哪個敢撞我?堪稱朝夕相見的多年間,無論拊掌閑聊或對坐晤談,總得以聆聽喬公父執般的、掏心窩子的話,得到他傾心的幫扶,那濃重的滇南石屏方言口音,至今想來心里仍滿是溫馨。

與這個有著藝術淵源的家庭,聯系就這么延續至今,偶有感念,也留下點文字,如同在那條家族長河邊流連時撿到的幾枚貝殼,雖小卻濤聲浪影都在其中。人生世事神秘得很,有時真說不清偶爾的相識,怎么會那么長久地溫馨著一個人的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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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陳流:《魚》系列



2

帶著那種神秘的閑暇與遠久的眷顧,那晚我在李秀家小坐敘談了個把時辰。說完一點小事,臨走時李秀說:陳流又有些新畫了,得空你愿不愿意看看啊,去他的畫室?陳流是他們的次子。一個做母親的請她朋友去看她孩子的畫作,家常得很。我喜歡陳流的畫,倒一直沒去過陳流的畫室——恰如早就見過一條大河詭譎的清澈奔涌的明艷,倒無緣見到那條大河的源頭。想象中去造訪一位畫家的畫室,如同去一個作家的書房,多少有些探秘的意味,堪稱幸運,但弄不好又像品嘗盛宴美餐者,未必要親去亂麻麻的廚房,會倒胃口。“畫室”無非畫家的“廚房”,即便換成“工作間”一詞,加上“窺視”這個動作,也會因“工作間”一語中性的冷漠、呆板,無法從視覺上激發想象力,讓人覺得了無意趣。但日本的妹尾河童《窺視工作間》一書,倒打破了這種定勢,給他窺視過的日本畫家須田剋太就說:“他好像坐在直升機上一樣,從上邊完全駕馭了我的房間。這種方法讓房間的主人看到了連他自己也看不到的實體,完全是一種新的視角。”這么一想,倒真想“坐在直升機上”,去陳流的畫室“窺視”一番。

于是我說去啊,為什么不去?心想在誘人的薄暮時分做的約定,必是個美麗的約定。臨行我隨口問陳流的新作都是些什么畫,陳繞光先生說:好像叫《天空界》吧,油畫。

回家時夜色漸深漸濃。哦,《天空界》畫了些什么呢?好看嗎?抬頭望去,夜空澄碧,星光隱約,倒不見河漢橫斜流星飛度,可那種深邃的寂寥浩蕩的空無,怎么都讓人發探秘尋幽之雅興:《天空界》里的天空,是我頭頂的這片天空嗎?這樣的天空當可入畫,也合該入畫,可那到底會是些什么樣的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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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陳流:《魚》系列



3

時下幾乎隨處可見的那種燦爛的慌張,總讓世事變得出人意料。沒料到陳流的畫室竟藏在一所大學邊緣,躲在一幢二十世紀建造的老樓里。或許真正的藝術總置身在社會邊緣,不惟遠離熱鬧、轟動,甚或誕生之初便注定會遭遇寂寞——那么一想,稍稍有些發堵的心里,倒驟然浮起個令人興奮的疑團:陳流的那些畫,從學畫早期的零散之作,到《魚系列》《破碎的天空》,再到那天隨后看到的《天空界》,如果要填“出生地”,難道都該是那幢老樓?

陳流說“到了”時,面對那幢樓,我的詫異無法掩飾:敞舊甚而粗陋,看上去怎么都不像畫家該住的地方——那或是我的錯,想象中,畫家的畫室該美妙風雅得多。其實那幢樓跟走向畫室的那段路倒般配得很,仄狹清靜,世俗幽深,無人打理的花草盡管零星透出一點生機,頑強的慘淡到底還是讓人覺出了些寂寞的凄清。沒什么特別之處,遑論優雅?上樓,樓道陡峭逼窄,光線晦暗,讓人像走向諜情電影里某個秘密接頭所在。終于坐下跟陳流聊天,從教學到創作,從不久前的兩次歐洲之行,到簡直近乎調皮搗蛋的童年……話語的情境盡皆我從沒到過的隱秘之地,有些甚至純屬隱私級別的趣事、糗事,諸如爬樹、翻墻,撈魚、摸蝦,打彈弓、滾鐵環,逮蛐蛐、抓蟈蟈,看連環畫里的《西游》《三國》和《水滸》,甚至向弱勢同學“拔毛”,收取“買路錢”,又不敢拿回家,只好藏在某個秘密之處等等——好多連他父母都聞所未聞。李秀驚詫不已,說你這個家伙太壞了!還干過這些事?李秀難忘的,是陳流打小就愛畫畫,膽子特大。那年陳流正上小學,竟悄悄以一幅生動的版畫《森林里的孩子》參賽得獎,電視臺導演硬要陳流出席晚會,消息來得突然,李秀竟怎么都找不出一條沒補丁的褲子給陳流穿,眼睜睜看著兒子穿著那條膝蓋上有破洞的褲子在臺上晃悠,弄得她好心酸好難過,至今都還會做夢給陳流買褲子……

我聽了,想笑又沒敢笑。其實那些看似荒誕、頑皮的惡作劇,在在透露出一個藝術家成長的秘密:名人也是人,不是神。法國女作家杜拉斯盡人皆知,至少在中國如此。杜拉斯若到法國以外某個書展簽售,“杜絲”們篤定把她圍得水泄不通,簽名合影都要排隊,回到巴黎,也會有人向她表示敬意,可在塞納河右岸,認出她的人最多朝她行個注目禮,如果去咖啡館小坐,必定形單影只,少有人搭理她,越靠近她住的那幢樓,越沒人對她留意,到她住的那幢樓里,別說賞識她,等待她的只是閑言碎語——既應了“遠香近臭”那句古話,也道出名人也是常人,誰不是像那些河流,是從涓涓細流慢慢成為長江大河的?幼小過,清澈過,也骯臟過,泥沙俱下過,奔涌過,也躊躇不前過。難怪電視里的名人訪談節目,編導總會找些名人多年不見的同窗、同事甚至鄰居突然上場,抖出些名人的往事、糗事,從不雅綽號到失范舉止,從情感傷痛到事業低潮——人要沒經歷過如此種種哪會平白成功?名人的創造性勞作固然給我們增添了生活樂趣,可名人畢竟也是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也得吃喝拉撒睡,太過高看,會讓自己失落。反之,常有普通人的淡淡眼光環繞左右,未必就不是名人的福氣——天天端著架子做名人,不累死才怪!何況陳流的那些趣事、糗事,盡皆由他自己道來,實在好玩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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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陳流:《魚》系列



4

“畫室里的河流”一語就在那時突然閃現,走向那間畫室的路程,瞬即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隱喻:江河源頭似乎從來都在人們難以知曉的隱秘之處,人跡罕至的冰川,深陷崖縫的潛流,甚至茫茫草原無邊沼澤里某個肉眼無以抵達之處。穿過校園去那個畫室恰如逆流而上,去尋找河流的源頭。陳流在前面引路。他就在那所大學做事,三十二歲破格做教授,眼下也才三十四歲。那所大學我以前去過,卻沒去過那幢樓,更不曉得其中某一間乃一位年輕畫家的畫室。房子老舊得近乎蒼茫,老到他的父母,一對藝術伴侶曾在那里度日、作畫。陳流那時還是個孩子,聰穎卻頑皮,就在那間屋子那所大學里玩耍,在玩耍中長大。房子顯見是二十世紀所蓋,八十年代或更早,不會更晚。四樓,不惟光線難說敞亮,連格局、開間、墻體、門窗,也在透出那個年代窘迫的擠壓困頓的局促。

藝術生長的空間似乎總是狹窄。然對于藝術,窄狹未必不好,空曠未必就好。去過另一些畫室,闊大得空曠,甚至熱鬧,藝術學徒、藝術中介你來我往絡繹不絕。以舊時工場改成的畫室、畫廊和展廳接踵相連,鋼筋水泥構建的巨大空間,怎么都顯得生澀冷漠,即便藝術的進駐讓它稍顯溫軟,但兩種格格不入的東西真要融合,終歸不易。據說當初選定那里,大半緣由出于對市場的渴望。藝術當然需要市場,然太過強勢的市場化訴求,勢必會遮蔽藝術家的直覺與靈感。置身在那樣的畫室,畫家顯然無法抗拒市場法則,對“市場需求”的唯命是從,會驅使他們以供貨商的快捷方式,批量生產連他們自己或許都不愿畫的畫:某些簡單物體,據說大義深藏;某種固定形象,據說風行世界,行情年年看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偶爾聽說,那些所謂的“畫”,得到了域外某些“行家”甚至機構的認可與青睞。匪夷所思,我不屑一顧,滿心悲哀。不是么?以不斷重復他人甚至自己的“藝術制造”代替藝術創造,最終便只能是藝術家以喪失藝術直覺的慘重代價,換取市場的認可。徜徉在那個作坊式的藝術生產工場,我在近乎喧騰的繁榮中看到的,倒是血肉橫飛的廝殺。變化、探索或許也有,與其說那是出于藝術家的內心和靈魂,倒不如說是在那樣血腥的廝殺中東躲西閃,曲意奉迎以求生存。正是在那里,我頭一次體味到了藝術世界里那種燦爛的慌張。中國當代藝術的生態混亂已到了驚人程度,當代藝術拍賣中屢屢遭遇“謊言共同體”炮制的“天價作局”,讓人沒法不為它的前途擔驚受怕。畢加索說:“一旦藝術得到認可,它就不值一錢。任何值得一做的事物,都不會得到承認的。”那樣的認可其實是假認可。藝術的評判標準從來不在價格,而在時間的檢驗。說到底,藝術需要自由的立場,需要創新。畢加索始終堅持的正是這個立場,永不歸屬于什么流派,卻自成一派,并以此詮釋著對藝術家來說不可或缺的自由的定義:自由沒有止境,自由正是不停的追求——就像河流。河流始終是自由的,藝術的河流尤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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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陳流:《破碎的天空》系列



5

陳流的畫室,實體空間雖小,藝術空間卻大——看來大或小不惟在空間,更在視野。相連的三間小屋,一間是真正的畫室,一間用來堆放成畫和畫框,一間勉強可叫做休憩室,沒有沙發、躺椅,絕非“象牙塔”,能讓人落座的,惟幾個云南鄉間常見的小板凳,卻上下幾層,滿滿當當,零零碎碎,盡皆從各地搜羅來的寶貝,中外古今,或精致華美,或土得掉渣,幾乎每件都能讓人夢回前朝,將人帶到某個遙遠的藝術國度:從柬埔寨、印度淘來的神像、木雕,從偏遠的鄉旮旯尋來的瓦當、吞口,從即將拆遷的城中村里謀來的花板、格窗,以及各式讓人意想不到的小飾件、小玩意兒——物是歷史的載體,總比時間活得更長久。身在那個畫室,我總能隱約聽到水流的聲音,或舒緩或湍急,或凝滯或奔騰……初,以為那是我的幻覺,慢慢才明白那是面對那種情景的真實感受。水聲不斷傳來,涌進我耳我心,充盈天地。也許就像所有藝術家一樣,畫室里還真有一條河:時間之河,生命之河,藝術之河。一個畫家的畫室,他在畫室里的思索、創造和勞作,他的整個生命,就該是一條河流,永遠在流淌,在奔行,才不致淪為既無進口也沒出口的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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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陳流:《破碎的天空》系列



想象陳流身處其間,盡管空間敞舊狹窄,卻溫馨雅靜,怡然自得。畢竟,那是他從小熟悉的人間。置身于熟悉的環境,藝術家怎么都會忘掉那個空間的狹窄、幽暗甚至擁擠,專注、專一,全身心投入創作,無須左顧右盼,東張西望。何況那里離教學樓不遠,離人世就更近——臨街那邊的窗口,喧囂的市聲隱隱沉沉。早早晚晚,稍有空閑,陳流便能方便自如地,從某個公眾空間回歸自己的藝術領地,于剎那間抖掉來自俗世紛紜的攪擾,專注地打量那個完全屬于他自己的世界。帶著一絲微笑,或一臉嚴肅,他瞇縫起眼睛,把目光投向他正在進行中的繪畫,審視他悄然創建的藝術王國:那是個神靈出沒的世界,也是個充盈著人間冷暖的世界;既清涼悄寂,又熱烈奔放;虛擬遙遠得只能想象,也具象明晰得如在眼前;繽紛的童真,融合著稚氣的成熟;近乎荒誕的構圖,透露出智者飄逸的沉思;看一眼,怎么都讓人叫絕。

——藝術的視看就在那樣的一瞥中再度開始,或深情,或疑惑。我熟悉那樣的目光、那樣的視看。作為畫家,他心中必有一條河。而畫室里那條曾經洶涌在陳流心中、似有若無的河流的淙淙水聲,此刻在我耳邊再度響起,回蕩。思緒如蚱艋小舟,沿著那條想象中的大河逆流而上,悠然回到從前,去探訪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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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陳流:《破碎的天空》系列



6

多年前,因事去拜訪已屆米壽之年的喬公,我才頭一次面對陳流的畫作。坐下后,見客廳里掛有幾幅畫。二樓,光線不算好,眼前倒突然一亮。畫的是一些魚。簡樸的客廳,“魚”是惟一裝飾。打小在長江邊長大,聽慣了船公號子漁樵小調,對江河我總有一種深深的依戀,對魚更有一種至親至性的熟悉與敏感:自由,輕盈,優美。許多艱澀的日子,因有了那條江那些魚才變得庶可忍耐。畫上那些“魚”我倒從沒見過,濃重如墨,又栩栩如生,越看越喜歡。坐在客廳里,邊聊邊不時地看看那些魚。那是些非同尋常的魚。禁不住那熟悉的陌生酷肖的描摹的誘惑,起身端詳。署名陳流。哦,我知道了,那是喬公的外孫。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為紀念喬公八十壽辰,我主持的一份雜志,刊載過一些文章和喬公的一幅肖像速寫,作者正是陳流。那時他還是個孩子,卻早已開始習畫。從此我記住了這個名字,聽說名字正是他外公李喬取的——流。我想那該是個動詞:流動、流淌、流奔、流瀉……

如今想來,包括喬公那幅頭像速寫在內的一大批畫作,或可看作是陳流畫室里那條河流的出發地。真正的河流一旦出發,便不會停止它的奔流、它的追尋,其間或有千折百回,甚而礁石的阻截山峽的封堵,可一旦從那里出發,便一直一直地奔行而去,永遠在奔向大海的路上。

我就那樣看到了那些“魚”。真驚異于陳流的眼睛,或說目光——他怎么會看到那些“魚”,又怎么能看清那些“魚”,看透那些“魚”與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的聯系?據說陳流打小就喜歡昆蟲魚蝦、貓貓狗狗。那些與我們共居于同一個地球的小生靈,會不時地出現在陳流的畫作中。看過他那組以小狗為主角的水彩,寫實性的逼真,輔以卡通式的夸張,個個憨態可掬,情態可愛,硬是把水彩弄得像油畫,沒一幅不讓人喜歡,不讓人感到世間那些小生靈的可愛,絕非老于世故性情寡淡者可為。據說一個悲慘的童年和成為作家前的豐富經歷,乃一個作家的最大財富,想來畫家同樣如此——倒是童年無須非要悲慘,有趣就好。可天性和兒時的喜好亦非決定一個藝術家日后去向的惟一。畫家的成長既有賴于童年的興致,更有賴后天的訓練,惟將自然的視看變成藝術的視看,方能成就一雙真正的畫家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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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陳流:《破碎的天空》系列



7

畫家之眼,非常人之眼。對于畫家,視看是創作的全部,既是藝術,也是方法,是創作的出發與歸宿。恰如梅洛·龐蒂所說:“無論如何,他畫畫是因為他看見了,因為這個世界,至少有過一次,在他的頭腦里刻下了看見物的密碼。”(轉引自《畫家的眼睛——梅洛·龐蒂與藝術創作活動中的視看》,下同。)沒有“視看”環節,繪畫就不可想象。大千世界,萬物爭榮。畫魚,先得看到魚。可看到并非畫出。魚普普通通,游進陳流的畫,便成了一個寓言。畫里的確是魚,又非常魚。通常我們看到的魚,不在齊白石的水墨小品里,就在池塘里、在魚缸里、在餐桌上。無非閑情雅趣,或美味佳肴。作為一種繪畫表達,陳流的“魚”透露出來的,則是別一種思緒,鮮活而又森然,令人警醒:那些“魚”盡皆處于鮮活態與死亡態之間,處于生與死之間。畫家經視看捕捉到的,是生命即將脫離軀體的那一瞬。魚都大張著嘴,像彌留的親人,拼命呼氣,喘息,掙扎,與死亡做著最后的搏斗,但在那樣的環境,“魚”無論怎樣堅韌,結果恐怕都會叫人絕望。《魚之八》,一條魚,嘴巴張成圓形,成地獄,成黑洞,散發著死亡的恐怖。對于生命,那個時刻充滿哲學意味。哲學的最高境界,生命的全部奧秘,就是生與死。甚至陳流展示的,也并非魚瀕臨死亡的自然狀態。像任何生命一樣,魚都會面臨生死。陳流的“魚”不是對自然魚的生死記錄與描摹。稍加留意,就可見那些“魚”竟然都不在水里,倒是在某個容器里,竹籃、瓷盤,或裸露堅硬的碎石地。魚的生存環境發生了巨大變異,離開水的魚當然必死無疑。《魚之七》里,魚甚至被拋進一個長方形盤子,周圍堆滿了螺母、螺栓和金屬構件。那些工業化的碎片,盡管已經廢舊銹蝕,倒依然堅硬冷漠。這一或許出于對最日常的視看的思索,在陳流以報廢汽車為對象的那組畫里,終于成了自覺。畫家剝開汽車這一現代工業文明怪物的美麗外殼,讓我們看到了汽車那些齜牙咧嘴、堅硬冷漠的軀殼、部件,也看到了它內里那些已然腐敗變質的腸腸肚肚,就像一群魔怪。驚心動魄。憂慮與痛心,無可掩飾。毫無疑問,廢舊汽車無非藝術家選取的一個象征。當今日益嚴重的能源危機與生態惡化,從現實角度再一次印證了畫家那種前瞻性憂慮的價值意義所在:“工業化”擠壓著生活與生命,“魚”在死去,大地在死去。人類賴以詩意棲居的大地,成了所謂人類文明的垃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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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陳流:《破碎的天空》系列



8

自然不等于藝術,不等于繪畫,原因盡在視看的不同。日常性的視看,魚是世間姿態最優美的動物,最美味的食品。魚的靈巧和自由游動,魚作為與最自由的元素——水相處緊密的動物,總讓藝術家浮想聯翩。傳統文化中,對魚的文化視看甚至有了神性。傳說中的魚,是鯤、鵬的祖先。“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止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止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鯤、鵬正是由魚演變而來。魚因此是自由的符號,也是飛翔的前身,是人類理想的寄托。向來喜歡小動物的陳流對“魚”的視看,則從熟常中看出了異常,看出了隱憂,看出了自由在某種程度上的嚴重缺失。魚之將死,意味著靈動變成了呆板,自由變成了禁錮——如縷憂思,其悲亦深。

問題在從那樣的視看到最后的作品,其中必有一次飛躍,亦必有一次表達的選擇。從視看到選擇再到表達,每一環節都無時不考量著畫家的智慧與靈性。先看到的是魚,一條條真正的魚,活蹦亂跳的魚,而非觀念。而純屬“觀念”的繪畫,往往輕視形象,倚重觀念,即便付諸形象,亦取某種簡單至極的形象,甚至連那個形象都被夸張被扭曲變形。然后他們自稱那就是所謂的“前衛”“先鋒”,以為由此便贏得了藝術的“高貴”。出于這一錯覺,功力欠缺的畫者,往往無力對藝術對象給予準確的表達,只能靠所謂“觀念”維系自己的生存,以掩蓋功力的欠缺。當“觀念”明顯作為一種附著之物浮在形象之上成為藝術品的重心時,那樣的藝術便無異于口號和招貼,蒼白,流俗,甚而拙劣。偶一為之或尚無不可,一味地販賣,便與真正的藝術失之千里。

其實,有時高貴就是適度的“保守”。藝術也一樣,既不墨守成規,也不盲目“前衛”,方能成就藝術大家。陳流的畫,看似寫實,卻“超寫實”。寫實顯示堅實的功底,超寫實透露深層的思索。陳流的那些“魚”都很好看,又遠不止于好看。好看在它確實是魚,筆觸的精細,甚至超出攝影;不止于好看是它有思索,思索讓對象從現實中自然地浮出,成為藝術。“只有靈魂才能達到靈魂”,而“風格是給思想抹上起防腐作用的香料”(《布羅思散文選》)。優秀的畫作,首先是一幅畫,具備優秀畫作的全部要素:構圖、技法、色彩、明暗甚至筆觸,無一不精細甚而精美。然后,才是畫家的思索、思想,借助形象的表達。這一過程的完成,有賴于畫家“藝術的視看”。在藝術的視看中,藝術與思索同時啟程,如華貴的雙轅馬車,鏗鏘而行,轟然而至。“眼睛看見了世界,也看見了世界要成為繪畫所缺少的東西,更看見了繪畫要成為它自己所缺少的東西,以及在調色板上繪畫所等待的顏色。”(梅洛·龐蒂語)這里,所謂繪畫要成為它自己所缺少的東西,是形象;世界要成為繪畫所缺少的東西,是思想。而“在調色板上繪畫所等待的顏色”,無疑就是表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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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陳流:《破碎的天空》系列



9

對生命意義的苦苦思索,對人類及其生存環境的傾心關注,乃陳流的一貫,遠不止于“魚”。稍加留意,那樣的關注幾乎比比皆是。花瓶里,荷已干枯畸變,像木乃伊。中外古今,以荷花入畫者眾,大多清碧靜雅,孤芳自賞,小品斗方,只堪士大夫茶余飯后的把玩,自戀情結既濃且郁。與傳統靜物花卉截然不同,陳流的《荷》再次毅然摒棄了荷的鮮活態,選取了垂死態。其時生命流程戛然終止。美麗清雅的荷,成了丑陋枯槁的荷。美的凋謝,怎么都是生命的無奈。與某些病態藝術專注于世間之丑的畸態不一樣,陳流的審丑,并非緣自審美旨趣的畸變,而是借此發出警示:包括人類自己在內,生命既堅韌,又脆弱,須百倍珍惜。如他所說,“‘美’之外的世界有著強大的生命力,通過它我們能看清事物的兩面性,看到真實的事物的本質,從而更有力地把人們從理想化的世界中喚醒”(陳流:《審美之外的世界》,《藝術生活空間》藝術家叢集〔十〕),其實還遠不止于此,它還能將沉醉于“美”之中看不到美可能被毀滅或正在被毀滅的人們從虛渺的樂觀中喚醒,將人從對自然之變、世事之變的麻木中喚醒。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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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已收進作家出版社新出湯世傑之散文集《輕捋物華》。文中圖片均為陳流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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