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南京這個地方的時候,是2007年的夏天,就像所有剛上大學的新生一樣,17歲的我帶著土里土氣的純真光環,造訪這片我從未想過的土地。
而我更沒想過的是,我在這里一待就這么多年,轉眼2017年都快到了。我在這個城市里讀書、戀愛、結婚、生子,成長為和07年的我完全不一樣的樣子。
從一個女孩變成了女人。
從一個單純無憂的姑娘,變成了眼中有故事的婦人。
從一個穿運動服、皮膚黑到顯牙齒白、眼鏡還壞了一個鼻托的邋遢少女,變成了著小皮鞋、帶大框眼鏡、畫著妝、披著長開衫的偽文藝青年。
改變一直都在,每個人都變了,仙林也變了,南京也變了。
接受了這個事實之后,我突然豁然。接受改變的現實,才能找到解脫的出口。
【1】
南京是一個多雨的城市。
南京的春天和秋天很短,短到春秋的衣服都不會穿太久。春雨和秋雨也是時常造訪,夜里雨會大一點,白天就變成蒙蒙的小雨,打到身上就像霧,但走著走著,衣服上就沁濕一片。
春雨時不時會夾雜著一兩聲春雷,就像嬰兒啼哭時偶爾爆發那么一兩聲,讓人歡喜。
秋雨則扶來滿地金黃,一片蕭索,看上去也是極美的,色彩豐富,沁人心脾。樹葉層疊在樹葉身上,每一片里都盛著些雨水,鞋子踩上去簌簌的響。
夏天是雨最多的時候,梅雨季節每天都是毫無懸念的雨,衣服曬不干,被子潮乎乎。南方人通常水靈,但水靈過了頭就變得渾身濕氣,心情也不好,于是天天埋怨這潮濕的鬼天氣。可一旦真的去了北方,又往往開始想念南方,覺得北方的干燥簡直無法容忍,鼻腔都在噴火。
那些離家的南方人,懷念的就是這成日成日的雨水,懷念的就是能摸到水珠的空氣的觸感。而早已經忘記那些曬不干的衣服,忘記墻角的霉斑,忘記院子地磚上頑強的苔蘚。
過去從變成過去的那一刻起,就被修飾了,修飾的只剩下美好,而忽略了不足。
就像劉小天的《南京下的雨》,這個季節在他的回憶里,已經變成最美好的回憶,即使憂傷,卻也擋不住它的美好。
南京下的雨/紀念我們的愛情/就像一場老電影/猜不出結局
南京下的雨/留下太多的回憶/直到我們都老去/再次想起
——劉小天《南京下的雨》
當下,我們總是習慣放大不完美,卻忽略了美好。沒有執念,就沒有傷痛。
說回南京的雨。
冬天,南京是很少有雪的,大部分都是雨夾雪,雪混著雨水,在空氣中多半已經化掉,落到地上的時候,濕濕滑滑的,全然沒有雪花的樣子。
但大多數年節里,是有那么一兩場大雪的,就像專門用來滿足孩子的期待。南京的天氣就像南京的性格,包容而溫柔,她雖然不是常下雪的地帶,但一定會給孩子那么一兩場雪,就像一個慈母費盡心機為孩子找來的稱心的玩具。人們在這緊俏的雪里,沉淀下一年的悲喜苦痛,就像是一個儀式,作為一個年節結束的象征。
等送走這一兩場雪,所有的人都知道,春天快要來了。我們又開始了新的生活。
08年的時候,趕上的南京百年一遇的大雪,下起來就像是小時候老家的雪,厚厚的,干干的,踩上去咯吱咯吱,聞起來帶著冬季的凌冽味道。
那時候不少同學為如何回家發愁,但大家也格外享受這金陵城的大雪,冰封的金陵顯得格外有韻味。那時候還沒有梅長蘇,現在想來,那時候的金陵,便是梅長蘇的風骨。
彼時我好像初遇了《初雪》那個曲子,后來又初遇了那個他。
我的那個他曾經說:“初雪時候在一起的人一定會永遠相愛,相伴一生”。我記得他說這句話時候,是09年的初雪,我們擁抱在一起,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頭頂,我閉上眼睛,那個大衣里的懷抱,就像可以包裹住我,避開整個世界。
那是個還相信《初雪之戀》這種唯美韓劇的歲月,于是我在日后的每一年的初雪里,都心心切切的與他相伴,愿這個美好的祈禱能年年重疊,年年加倍,越來越穩固。
有那么一陣子,我再看到相愛的情侶,我總是感到遲疑。看到他們,就像看到當年的我自己。我很想拉開那姑娘,告訴她,也許你會受傷,也許你無法保全你對愛情的期盼,不如不要開始。可是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一定會被罵神經病吧。
是的,每一個相愛中的人們,都篤信自己的愛情能夠恒久永遠。
是我忘了,這種相信也是一種經歷,一種美好,一種體驗。如今,我若是再看到這樣的年輕情侶,我還是會告訴他們,“初雪時候在一起的人一定會永遠相愛,相伴一生”。
別去管這愛有多長,別去管這所謂的一生有多久,你至少那一刻,真真切切的握著美好,而以后的眼淚,不過是用來開啟你人生新世界必經的旅程。
懷念那場大雪,懷念梅長蘇,熱愛這喜憂參半的生活。
什么都不是愛的對手
與之相配的 ?只有愛
別怕一切美好消失
來吧 ? 先讓它存在
——房東的貓《愛你就像愛生命》
【2】
從10月到11月,是南京最黃金的時節。大部分的天氣都是晴好的,早上坐在公交車站,身邊都是朝氣蓬勃的身影,暖暖的陽光,透過寬寬的綠化帶,照在每一個等公車的人的身上。
這短暫的秋日風光,讓每個人都透著暖意,連陌生人看著都分外順眼。每次都能見到的一起等公交的人,甚至還能給彼此一個微笑。我們陌生,我們也熟悉。因為我們沐浴同一片陽光。
有一個周末,我去爬了紫金山。從環陵路的入口,一路往上,中間會經過只有一人寬的泥濘小道,然后大約半個小時后,匯入上山的主道。
當我以往的周末耗費在懶覺和孩子身上的時候,我不知道原來還是有這么多人,選擇來享受紫金山上清新的空氣和寬闊的視野。
有成群結隊的大學生,男男女女搭配著,嬉嬉鬧鬧前進著;
有艱難的騎行者,喘著重重的粗氣,貼身的騎行服甚至可以看到肌肉的收縮;
有攜手同行的老人,挎著收音機,拎著大水壺,也不著急,也不交談,老伴攜著老伴,沒有言語只要陪伴;
也有像我一樣,帶著耳機,一個人呼呼往上爬的落單者,眼神里倒也沒有對這些成群結隊的人的羨慕,也對,有的人是要享受孤獨的。而這樣的風光真的不要有人在身邊打擾才好。
不需遷就別人的腳步,不需應和別人的話語,不需揣測別人的表情。一個人的好處就是,什么都自己決定,走哪條路,踩哪塊磚。一切都可以自己承擔起來,一起都可以自己享受。
孤獨是一種沉淀,而孤獨沉淀后的思維是清明。
靜坐或冥想有助于找回清明的心。因為不管在身體里面或外面,雜質一定存在,我們沒辦法讓雜質消失,但可以讓它沉淀,雜質沉淀之后,就會浮現一種清明的狀態,此刻你會覺得頭腦變得非常清晰、非常冷靜。
——蔣勛《孤獨六講》
蔣勛說,“孤獨是生命圓滿的開始”,我如醍醐灌頂。想來我的小半生都未學會如何與孤獨和平相處,而如今,是給我圓滿的機會。
我感謝人生,也感謝蔣勛,感謝這個來自寶島的美好靈魂。
我在紫金山的山頂上坐了很久,23度的天氣,出了汗,山風吹過的時候,還是冷冷的。身邊并不清凈,有許多的人,許多的垃圾,許多的嘈雜。
然而我就一個人坐在那里出了神。
看著山下的柿子樹結滿青澀的柿子,遠處的樹葉紅黃相間、層層疊疊。城市籠罩在霧霾之中。
偌大的一個城市,尚不得清明。人心常置于霧霾之中,又怎得清明。
林清玄喜歡蘇軾的“人間有味是清歡”,我也喜歡。林清玄在臺灣遍尋不得,我在南京也遍尋不得。但我猜想,他曾感受過的那種清歡,必然是沒有言語的,或許也沒有陪伴,沒有欲望,也沒有遺憾。人生若有那么一刻,讓你覺得這便是“清歡”,那就是極大的福氣。
那求之不可得的滋味,就如求之不可得的人生。
但轉念一想,若求“清歡”本就是欲望,那在享受“清歡”的那一刻,欲望又何所存?或許只是用一種欲望的圓滿,代替了另一種欲望的不圓滿。用一種價值觀的調整,填補了生活的溝壑,找尋到內心的清明。
不是每個人,都能修的大徹大悟,不是每個人都能戒掉貪嗔癡。我們永遠在紅塵里打滾,我們永遠在雨水里痛哭。
哭過笑過,煢煢獨立的時候,終得清明,便可在鬧哄哄的山頂,享得清歡。
【3】
別說我不堅強,我只是太柔軟。
別說我不堅強,我只是太深情。
晴好的天持續不了太久,昨夜已開始飄起小雨,秋風瑟瑟,讓人不禁擔心起那些樹葉,會不會撐不過這一次,然后全都躺在冰冷的水泥路上。
我最近看了很多小朋友寫的關于秋的詩歌,一個個心思奇巧,因為沒有本人的授權,不敢貿然放在這里,否則真想與君共享。看了這些詩,你會發現,秋天在他們的眼中可以為萬物,他們的眼中就像有一個天然的濾鏡,世界透過這層濾鏡,呈現出神奇的光彩。
秋葉的飄落在這些孩子最初的詩意中,并不是太難過的事情,也沒有必要悲秋,他們眼中裝的都是此時的美麗。
萬物向生,死亦為生,的確足夠美。如果能學習一棵大樹,在該舍去的時候舍去,在該重生的時候重生,那該是多棒的智慧。
于是我在下班后的晚上,找來一張手感不錯的紙,打開鋼筆,寫下我未來的一些小目標:
第一,不哭不鬧,不發火,不抽風,保持平靜的情緒。
第二,開始學習,開始運動。
第三,規律作息,按時吃早飯。
第四,多買衣服,把自己打扮的美美的。
……
寫著寫著,我突然覺得,一個全新的我正在與我招手,那個人平靜柔和,身上泛著暖暖的光,那個人肚里有墨水,腦中有千秋,面色有春光,發梢有輕風。
而伴隨著窗外未曾停歇的雨聲,我的心中竟慢慢放了晴。
常摐有疾,老子往問焉,曰:“先生疾甚矣,無遺教可以語諸弟子者乎?”常摐曰:“子雖不問,吾將語子。”常摐曰:“過故鄉而下車,子知之乎?”老子曰:“過故鄉而下車,非謂其不忘故耶?”常摐曰:“嘻,是已。”常摐曰:“過喬木而趨,子知之乎?”老子曰:“過喬木而趨,非謂敬老耶?”常摐曰:“嘻,是已。”張其口而示老子曰:“吾舌存乎?”老子曰:“然。”“吾齒存乎?”老子曰:“亡。”常摐曰:“子知之乎?”老子曰:“夫舌之存也,豈非以其柔耶?齒之亡也,豈非以其剛耶?”常摐曰:“嘻,是已。天下之事已盡矣,無以復語子哉。”
——劉向《說苑·敬慎》
或許,真正的堅強,不是如牙齒一般強硬,而是如舌頭一般柔軟。
剛強者易折,柔軟者長存。
我愿攜心內這一抹陽光,伴我共賞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