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王方旋本是要繼續臨摹剩下的四副半畫屏上人物故事畫的,卻耐不住楊慎興致,兩人免不得又挑燈夜話。楊慎著人辦了一桌酒菜,放在他客居王家院子二層樓底層小書房內,兩人把酒夜談,他乘著酒興,對王方旋又講了些有明以來百多年間史實故事,點評些英雄人物。他的口才又好,說事條理清楚,人物點評三言兩語就能使聽者感到如在目前,說的又是王方旋自小至大從沒聽過的故事人物,不免讓王方旋聽的津津有味。
話入半酣,楊慎酒也是喝得有些多了,竟一一評點起大明歷代皇帝來。太祖不必說了,天生圣人,開國建立基業,規模弘遠,神武絕代,是漢高祖、唐太宗一流英雄;后面建文君略去不談,成祖也自是英明雄武,武功駿烈,只過于狠戾;其他仁宗、宣宗、英宗、代宗、憲宗,楊慎都各各點評幾句,他由為推重先帝孝宗,謂之恭儉有禮,勤政愛民,又能用賢,終先帝世,眾善盈朝,劉健、李東陽、謝遷、馬文升等名臣輩出,可謂政清人和矣。
王方旋從沒喝過酒,不想酒竟是這樣一種好東西,初入口時苦辣,多喝幾杯后漸覺有味,興奮掩上心頭,腦海中種種雜念紛至沓來,由不住自己要說些往常感興趣卻又難以出口的話。聽楊慎評點先世歷代諸帝,不由好奇心起,問道當今皇帝卻又怎樣?楊慎聽了初時怔怔,繼而搖頭,隨之嘆息,終于,沉默半晌后,又喝幾杯酒,臉漲得通紅,開始發起牢騷來。楊慎口中,當今正德皇帝,可謂頑劣了,自登基以來,就寵信任用劉瑾等宦官,他又愛玩,在劉瑾等引導下,不免做出種種荒唐事來:于大內禁宮內模仿街市樣子建立許多店鋪,太監扮作老板、百姓,宮女扮作妓院粉頭,他在店鋪里購物,到妓院中聽曲子、玩姑娘;又建豹房,藏了許多樂戶、美女,任意淫樂,還養了眾多虎豹野獸,看斗獸玩樂,豹房中又征用了許多江湖人士、民間道士喇嘛術士等等妖人;愛打獵游玩,泛舟海子,經常單騎驅馳禁中,全沒點皇帝威嚴禮儀。因他寵信,劉瑾得以當朝用事,朝臣許多奏章,他并不看,只付與劉瑾處理,民間有傳說劉瑾“立皇帝”之稱,劉瑾因而貪瀆擅權,又迫害忠臣,將兵部尚書劉大夏逮入詔獄,抄家發配,又逼劉健、謝遷等重臣致仕還家。
后來劉瑾因安化王反,牽連被下獄,抄家抄出金銀財貨,竟比國庫數年收入還多,以此可見皇帝寵信宦官太監,其禍何?。㈣蟊涣柽t,然而正德皇帝頑劣性子依然不改,豹房日日笙歌,他又好兵事,組織了群小太監在禁中練武布陣,玩的不亦樂乎;后來又調邊兵入京,京營外另立四營,江彬就此得以為他寵信,又禍害朝政,造下冤孽種種。皇帝在京里玩也就罷了,十二年的時候在江彬蠱惑下還瞞著朝臣私自跑出京,帶兵出宣府尋了蒙古人打仗;他又給自己個封號,叫“鎮國公大將軍朱壽”,皇帝自行降級做公候,從古到今,那聽過這種荒唐事。楊慎就是因為諫正德私自出京用兵宣府外事,皇帝不聽,方才一怒稱病還家的。寧王反叛,本來御史王守仁已經帶兵平叛將寧王活捉了的,但正德還是在江彬慫恿下執意要南巡,又要王守仁放了寧王,他來領兵再與寧王打一仗捉了寧王,過一過大將軍癮。國之大事,在祀在戎,軍旅之事,最是艱險,如何能此等兒戲視之!辛虧眾朝臣想方攔住了。他南巡時,又大肆征集民女選美入宮,弄得江南家家戶戶將女兒隨便許人嫁了;還在京時,他常夜行出宮,見大戶人家就闖進去,叫人家眷屬婦女出來陪飲,置綱常倫理而絲毫不顧。他之好淫樂,真是絕世難有,不論少女寡婦,只要喜歡的,都一律收入宮中,甚至還將孕婦納入后宮,這若是生下孩兒了,怎么算?
總之正德荒唐事跡種種,要說時真難說盡呢。
楊慎酒入腸中,牢騷滿腹,指摘了許多正德皇帝頑劣荒唐事,又顯得憂心忡忡,直嘆息如此皇帝,弄得朝政日非,國家根基搖動。王方旋聽了,卻覺得這位皇帝啊,頑劣是頑劣了點,卻也有趣。比楊慎口中那些前代皇帝,多了些可愛勁兒。又聽正德皇帝曾帥兵與蒙古人打仗,就問楊慎贏了還是輸了?楊慎醉眼朦朧,模糊應道:“大約勝了罷!”王方旋贊道:“其實他也是個好皇帝呢!能領兵殺韃子,成祖皇帝后他算一個好漢!”楊慎與王方旋說話,一日來都是溫文潤澤,這一句聽了卻是大怒,拍著桌子道:“什么好漢……君王者,唯緘默恭敬,善用諸賢為上,哪有當好漢的道理!兵者大事,又要計劃糧草,謹慎行軍,籌畫百端,先有不可勝處方為可勝……再說了,朝有大將,哪有君王擅自臨陣之說。千金之子,還坐不垂堂呢!若是萬一有了差池如何得了?英宗皇帝為宦官王振慫恿御駕親征,幾十萬大軍送與土木堡里,他也被俘北狩……這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殷鑒不遠,教訓還不深刻么?”
“若說當今皇帝啊,其實聰明,”楊慎又自喝幾杯酒,連連嘆息道:“我父是先帝親點的東宮講讀,當今還是太子時,為他授業,據他所言,今上讀書時可謂聞一知十,聰慧才華古所罕有。他登基后,嘗于豹房中與烏斯藏來大喇嘛論道,引經據典,舉凡諸子百家佛道儒各經典并一些外道邪說無所不知,三言兩語說的喇嘛啞口無言。他之博聞強識,學識口才,可見一般。不過啊,古今恃才用力的皇帝并不少見,隋時煬帝楊廣豈無才華?也曾領兵平過江南,詩賦文章又極為可觀,可謂文武雙才。又做些何事了?赫赫大隋基業,還不是在他手里敗為一旦,最后局促揚州嘆息‘大好頭顱,誰當斫之’……”
他二人小書房里酒話夜談,時已良久,黃娥看已屆子時,不免下來隔門聽了,想著誰若醉倒,著人扶了去睡。不想突然聽到楊慎醉話,指摘起當今皇上來,甚或拿今上比之隋煬,這話被人聽去可是了得?雖知王方旋絕不會賣了楊慎,但總之君子處世,慎口訥言,楊慎酒喝多了胡話,弄不好就得禍從口出了。趕忙推門進來,扶了楊慎要回房歇息。楊慎還是不愿,仍要喝酒,還口出牢騷胡話道:“君者天下之綱,任意胡為,如何了得……”黃娥不管,只是要扶他回去,他說胡話,又不敢讓下人丫鬟聽了,她手中無力,強扶楊慎不免東倒西歪。王方旋見不是辦法,忙上前略使手段,按了楊慎要穴,楊慎瞬息間沉沉睡去。他又幫著黃娥扶了楊慎回房,辭了黃娥,出了他夫婦歇息院子,見天上昏黑如墨,遂運功散去酒氣,心頭警醒,感到了王家大宅周邊縈繞著莫名危險氣機。
其實,還在楊慎酒醉胡話指摘正德皇帝時,他就感覺到了王家大宅周圍,幾股陰冷氣息盤旋附近。他學道十年,六字教功法又浸淫年余,對周邊環境氣息流動極為敏感,能早早察知種種與己不利氣勢,那幾股陰冷氣息,他酒桌旁神思暗動,細細分辨出約為三人,只是逡巡在王家大宅周邊,也并沒有潛入宅中之舉。看楊慎還要喝酒說話,心想兩三賊子,饒無大礙,既然還未有不軌之舉,且先陪了狀元郎,也不必將這事說出嚇了他。后來黃娥出來扶了楊慎回房,他出了兩人居住院子,夜色中站定,心里冷哼一聲,神思延展,就察出果然有三個賊人,分別隱伏在宅外東西街角。
他施了藏氣法,夜色中悄悄掩出王家大宅,西邊街角處無聲息到一人身后,按他身后要穴,斷了他氣脈運行,這人不免身子癱軟成一團。提到街心一座四層高樓頂上,將他放于樓頂瓦片上,冷冷問道:“你們是哪來的賊子,在我家外鬼頭鬼腦偷看什么?莫管偷東西還是害人,卻不打錯了算盤。”
那人并未穿夜行黑衣,也為遮面,只是一個三十多歲干瘦漢子,留了三縷清須,做道人打扮。他無聲無息被捉到樓頂,氣脈又被斷了,心里當真驚嚇駭怕的厲害,王方旋出身解開他喉頭禁制,他咳嗦幾聲,強自打起精神,道:“果然是錦江里舉手投足殺了江淮二十八宿七位兄弟的青城五子門下高手,身手著實了得!不過王家小子,你背后傷人,不是好漢,可敢放了我,道爺們與你當面對仗,見個高低!”
王方旋心想原來是那什么江淮二十八宿賊人同伙報仇來了。又聽他自稱什么道爺們,想來還有其他人等,有心再問他端詳時,他自稱“爺”,說話卻是無理,惹得王方旋惱了,心道我受你一句激,便放了你,當我是小孩么?左右那邊還有兩人,再捉來問了便是,這無理潑賊,殺了即可。眼中寒光一閃,小牙瞬息已到手上,便想揮出殺了這道人。不想突然香氣撲鼻,眼前粉紅色煙塵彌漫,耳邊就聽一女聲道:“不好,你殺了這道人,卻沒好戲看了!”聲音十分清脆悅耳。
香味入鼻,王方旋但覺頓時頭暈目眩起來,心道不好,賊人用毒。他身中氣息自丹田浮起,全身周環,一呼一吸間將自鼻中侵入身體香氣全擯棄排了出去。腦海瞬時清明,眼光冷徹,就見樓頂另一角飛檐上坐著個少女,他夜視眼力,看到她一身絳紫衣裙,紫色輕紗罩面,裙下肉色赤足在夜色里晃悠悠蕩來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