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不得已而失去的時候，起初我們拼了命地想要記住他的音容笑貌，和過往的點點滴滴，以為這樣就是對失去這件事本身的尊重和對失去的人的誠摯及真愛。
時間久了，我們想要記住的東西原本是一個可以找尋的實物，漸漸的那些東西虛化了，偶爾回首只可窺見一個模糊的光圈，像極了閃光眼患者沒帶眼鏡看到的景象。
也許，我們會難過，我們以為自己早已經(jīng)把他忘卻了，以為自己斷了今生今世對他的所有念想，以為失去了生命里曾經(jīng)不可言說的秘密。
其實不然……
（壹）
讀《園冶》開篇看到了“鳩杖板輿”，說“鳩杖”是古代人把斑鳩的形狀雕刻在老人用的拐杖上，暗含對老人長壽的祝福。我想起了您……
那些藝術(shù)作品是叫木雕和根雕對嗎？記憶里，家里的桌椅板凳和其他小朋友家的都不一樣，我們家的最好看最可愛！有小胖豬、小烏龜、小猴子、大螃蟹、小鴨子……還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小動物。
逢年過節(jié)遠(yuǎn)方親戚家的小朋友來家里玩兒，我們總是會因為誰坐"小胖豬"誰坐"小烏龜"而爭得面紅耳赤，更有甚者，吃飯的時候屁股要坐“小猴子”，還得搶一個“大螃蟹”放碗筷......您說，一群小屁孩兒嘰嘰喳喳的，吵人得很。于是，經(jīng)過一陣噼啪噼啪和轟轟隆的機(jī)械鉆聲和打磨聲后，下一個暑假家里多了小推車、小拉車、兩輪車、三輪車、四輪車。
房前有棵麻柳樹，我們將它的葉子采摘下來當(dāng)做鈔票，加上您給我們準(zhǔn)備的各色木車，一群半大不小的小屁孩扮演起了一出經(jīng)典的民國戲劇。像我這種小乖小乖的女孩子就扮演民國大小姐，和我一樣干干凈凈斯文的男孩子扮演西裝革履的紳士先生，那天貪玩調(diào)皮弄得像個花臉貓一樣的搗蛋鬼就扮演車夫。
彼時，小動物們倒是圖了個清凈，老屋前的小院兒就熱鬧了。額......怎么找不到一個擬聲詞來形容那種熱鬧呢？小院兒的地面不太平整，是用天然的大板石材拼接而成，天然的石材都有縫，無法像現(xiàn)在市面上那種精心打磨的石材那樣完美的貼合在一起。所以，小院兒的地面可以用坑坑洼洼來形容了。
石材和木頭（車輪也是實木的）碰撞的聲音你們有沒有用心感受過？記憶里，那是團(tuán)結(jié)和友愛的聲音，是簡單和快樂的聲音。碰上下雨天，水花也因這碰撞的聲音而翩翩起舞~
（貮）
參加藝術(shù)館一場車田的畫展，看各大家的畫作，意外看到三個小朋友駐足停留在一幅“遇見車田”的風(fēng)景畫前指著作品里的拖拉機(jī)若有所思的樣子，我趕緊掏出手機(jī)匆忙記錄下了這一刻。我想起了您……
年幼無知，卻對您的書房充滿了好奇心。一天我偷偷溜進(jìn)了您的書房，拿起一只毛筆，轉(zhuǎn)身離開之際被墻上的老虎嚇哭了，吵醒了在隔壁打盹兒的您……知道情況后，您抱著我笑了，說那就是一紙老虎，下次進(jìn)來記得開燈。
可是我看那“紙老虎”撅在一塊大大的山石上，蓄勢待發(fā)，看著我就像看到了它的獵物一樣，或者說我沒有經(jīng)過您的同意就拿了您的毛筆就像我闖進(jìn)虎穴偷了它的虎子一樣，幾欲縱身一躍向我撲來……后來上學(xué)了才知道有個詞叫做“栩栩如生”，我想放在這里很是合適。
再后來，我就很自由地出入您的書房，在你的案頭有一本A2圖幅大小的畫冊，那是您自己裝訂的。我喜歡看你畫的動物，開篇就是一只老鼠，往后翻還有小牛，好像還有馬兒、小蛇、狗狗和豬仔……以為您最喜歡老鼠，還疑惑為什么要把老虎掛墻上？后來才知道，那是十二生肖里的動物。畫冊里有很多花花草草，但是草居多。那可能是您年輕時候的作品吧，因為后來，房前屋后滿園芬芳，我需要努力找尋才可以看到您畫里的草集。
畫冊里還有老屋的建筑，我看到以前經(jīng)常去的墻角了，只是那里沒有蜘蛛網(wǎng)，也沒有跟在我屁股后面拿著自制的捕蟲網(wǎng)的弟弟。我還是很喜歡它，畫里的老屋褪卻了平常的嬉笑打鬧，一派祥和寧靜的模樣，我竟然會覺得它多了好幾分可愛：沒有過多的渲染，純粹的寫實風(fēng)格；揮毫畫流年，落筆即永恒。老屋不老，風(fēng)華正茂，我們這些小不點還得它為我們遮風(fēng)擋雨呢！
畫老屋，也是畫自己。多年后，當(dāng)我想去重新欣賞這本畫冊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就恍如一個夢境一樣，不復(fù)存在，無處可尋。我沒有扼腕也沒有嘆息，畢竟有些東西只適合存留于記憶深處……
（叁）
和朋友去聽音樂會，看著鋼琴演奏者專注的神情，配合著此起彼伏的美妙的音樂，心如止水，思緒空靈，一絲絲悲涼的情緒不知所起，末了掌聲四起。我想起了您……
那本是喜歡漫山遍野追逐的年紀(jì)，我卻時不時期盼老天能夠下一場大雨，最好是暴雨的那種。因為，那個偏遠(yuǎn)卻不荒涼的小山村每逢暴雨便會停電啊！下暴雨不能在山上野，我不難過；下暴雨會停電，我也不難過——因為家里更是別有一番風(fēng)景，那段時光是我夢里如何也回不去的舉世無雙的良辰好景！
每逢暴雨停電，我會很懂事的提前準(zhǔn)備好三只二十厘米長的白色蠟燭，然后催促家里的女主人也就是您的妻子早點做晚餐，接著叫上和我一樣半大不小的堂兄弟姐妹們兒把“小胖豬”等系列小板凳圍著您的太師椅好好擺成一個圓圈，當(dāng)然這并不是為吃飯做準(zhǔn)備的，而是別有他用。也只有這個時候我們才不會因為誰坐哪個小動物而爭吵，但是......我們會因為誰坐的離太師椅更近而爭奪一番，所以我們還是會在晚飯時間就端著飯碗坐在搶到的“小動物”上吃飯，匆匆扒上幾口，等著您的到來。
“嗯哼~嗯哼嗯哼哼......”（哎，一點也不像的象聲詞......）隔著幾堵墻，我在客廳聽到了您在書房調(diào)試二胡的聲音了，趕緊點好蠟燭，不用說，我坐的離您最近，為此，現(xiàn)在每每回憶我都偷著樂呢！不出一分鐘，您提著二胡走了進(jìn)來在太師椅上落座，兩腿一叉，將二胡放在左腿上，左腳尖微微踮起，左手貼著琴弦，右手握著琴弓，似乎在等待著什么~不一會兒，女主人走了進(jìn)來，兩手在圍裙上摩擦著，我想您的妻子應(yīng)該是洗完碗后再去洗手在擦掉手上的舒膚佳吧，香香的那種。接著女主人脫掉圍裙，扯了扯衣襟，清了清嗓子，二胡聲隨即響起——
“花籃的花兒香/聽我來唱一唱/唱一呀唱/來到了南泥灣/南泥灣好地方/好地呀方......”
白色的蠟炬像舞臺，昏黃的火苗像舞女；拉弦樂器二胡像一個桃園，您的妻子像一個誤入桃園舞翩躚的仙子，而您像什么呢？原諒我的才疏學(xué)淺，假裝舞文弄墨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語安放在您的身上。
記不清有多少個停電的夜晚了，也想不起其他好聽的曲子叫啥了。《南泥灣》是個好地方，其實每個有您的地方都是好地方......
（肆）
沿街漫步，看到豬血紅、美人蕉、紫薇、百合花、大麗菊、鐵樹、大花萱草和無盡夏等植物，我都會放慢腳步，投去憐愛的目光。我想起了您……
我的老家是一個宜居城市，大山大河，藍(lán)天白云只配做背景。吊腳小樓，粉墻黛瓦，惹清風(fēng)細(xì)雨留戀戲逐；青石板巷，亭臺軒廊，引青衣少年執(zhí)筆方遒。
對啊，我以為的背景色，在您看來卻是不可多得的寶貝兒，雖然我仍舊不解，今天我在大城小市街頭一看到就會想起您的花兒們您當(dāng)初是從哪兒整的？不過對庭院最初的認(rèn)知就是從你的滿園芬芳開始的。
聽家里的女主人說，年輕時候的一個小手術(shù)因為失血過多，您落下了一個病根兒，就是瞎轉(zhuǎn)轉(zhuǎn)的時候會頭暈腿顫。所以每次您在院子里瞎折騰的時候，女主人就會對你“罵罵咧咧”：那幾根草草有啥好搞整的，天兒這么大，惹急了她就要它們鏟除掉之類的。
您呵呵傻笑，接著今天把這顆紫薇移植到那個墻角，明天為含苞待放的薔薇修了個擋土墻，后天用棕絲捆扎黑松拿彎扭轉(zhuǎn)它的生長趨勢，大后天您要干啥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不會閑著......
（拿彎：盆景藝術(shù)創(chuàng)作里面經(jīng)常用到的技法，多用棕絲或金屬絲對枝條進(jìn)行纏繞，然后彎曲到理想的造型，造型多為“弓”形、“U”字形和“S”形。室外多用棕絲進(jìn)行造型，避免使用鐵絲，鐵絲在烈日下發(fā)熱會灼傷植物體。）
中國古典園林有一個造園手法，叫做“巧于因借”。您沒上過大學(xué)，肯定沒念過這本書，但是您做的比書里好看多了。
鄰居家有一顆怒放的紫藤，您眼里全是星星，跑去問鄰居可否“借”一兩枝給您，人家鄰居倒也大方，別說一兩枝，整株送您都沒問題。您還拒絕人家，說那可不行，紫藤是深根性植物，我要拿走了你家院子就底朝天了。然后您趕緊跑回家，在靠近鄰居的一方自建了一個木質(zhì)小廊架，還真的只“借”鄰居家兩枝紫藤。一年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一架紫藤，您眼里的星星啊，快全掛廊架上去了~
大學(xué)那會兒我很喜歡無盡夏繡球，覺得您也會喜歡的。于是網(wǎng)購了三株苗給您寄了回去，這是您院子里沒有的品種，三天兩頭給我電話問這叫啥啊，開花好喜人喲，大方純凈，像一個花繡球一樣，鄰居說要是紅的都可以剪下來給我準(zhǔn)備著了，哈哈。我說無盡夏。您很詫異：“五斤蝦？哪個好吃嘴取得名字啊？不好聽，就叫花繡球吧！”“好嘞，就叫繡球！”
我就知道您會喜歡，我好開心，現(xiàn)在都還開心著呢！
（伍）
南方人素來愛吃米飯，我卻隔三差五的想吃面，就是很想很想的那種，像一個儀式感那樣，非吃不可。朋友戲謔道，說我是懶蛋一個。我很懶，這只不爭的事實；面很好吃，這也是不爭的事實。我想起了您......
還記得小時候依偎在您腳邊細(xì)數(shù)年華的日子。那應(yīng)該是一九四幾年的時候吧，您穿著開襠褲（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抖出了您的光輝事跡......）朝著門前那幾個解放軍大哥哥跑去，問他們：“你們是來保護(hù)我們的嗎？”解放軍大哥哥摸著您的小腦瓜，說：“對呀，小不點兒。”“那我長大以后也要保護(hù)大家！”而彼時，其他小伙伴只敢躲在門縫里偷看外面的世界。
時間一轉(zhuǎn)眼來到了20世紀(jì)50年代末60年代初，那是一個怎樣的年代呢？首先，您有一個賢惠的妻子和五個可愛的孩子。聽家里的女主人描述了一翻，我總結(jié)了下：就是有那么三年天災(zāi)，朱門無酒肉，路有餓死骨。
如果沒有這個天災(zāi)的話——屋舍儼然，黃發(fā)垂髫，良田美池，雞犬相聞，男耕女織，好一派世外桃源的風(fēng)景……因為那時候，您坐擁方圓十里唯一的面坊。也因此，您保護(hù)好了這個家和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小小男子漢，也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后來在歷史課上聽老師講解說紅軍萬里長征尚有樹根草皮可以啃，那三年卻是滿目瘡痍，所見之處皆為塵土。對于這樣的描繪我大多無感，倒是女主人給我講的一個小故事讓我刻骨銘心：一天夜里隔壁什么嬸兒的老媽媽（類似于奶媽的人），餓地開始胡言亂語，咿咿呀呀的隱約聽得到在叫您的名字，您聞聲起床，煮了一碗面條給她送過去吃，結(jié)果人家吃得太急噎死了……
從那之后您就不吃面了，小時候跟著您我也不吃面，倒不是因為這個故事，只是每次我吃到的面條都坨了，而且永遠(yuǎn)那么清淡……
現(xiàn)在逢年過節(jié)回到老家，面坊昔日的風(fēng)貌依稀可見，歲月在墻上剝落看見小時候。當(dāng)然是我的小時候啦，我在那墻上畫了一個“小人”，就是那個啊：大字不出頭，兩邊小氣球；三天不吃飯，餓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買了三根蔥，花了三毛三；還有一個大冬瓜，花了八元八；再買兩頭蒜，還要六毛六……
喔，忘了買姜了，下次出門我記得挎?zhèn)€包，那可是您最喜歡的佐料啊～
（柒）
沒有六，我不喜歡六，六六大順都是騙人的。因為“六六”一過，您便也跟著走了......
去見客戶喝著客戶給我泡的紅茶，我想起了您。想到您總喜歡飯后一壺茶，每次點名要我給您換茶葉，燒茶水，洗茶具，溫茶杯，倒茶湯......后來，我去學(xué)習(xí)茶藝了，您不知道吧！您肯定不知道，我還沒來得及在您面前“炫耀”一番呢！不過我也還沒有學(xué)精，就不在您面前獻(xiàn)丑了……
一次一位朋友要我書寫他的名字，我羞于落筆，自愧書法很丑，我想起了您。想到您總是為家里貼上親筆書寫的新對聯(lián)；為村里的紅白喜事書寫您最誠摯的祝福；還自創(chuàng)了一種金光閃閃的粉末撒在未干的墨跡上，為門頭添了一抹與眾不同的色彩，羨煞旁人。后來我才知道，那是香甜的玉米粉，可是，如今門聯(lián)的大紅底色早已褪去，玉米粉脫落墨跡慘淡......
包括每一次默然垂淚，我都會想起您，想到懵懂的自己隔著一堵墻化悲慟為眼淚，以為淚水枯竭后穿過那堵墻，便可不在您的病床前哭泣。騙了自己，也騙了您——我嘻嘻哈哈和您談?wù)撽惸昱f事，用最溫柔的方式按摩著您骨瘦如柴的身體，用指甲蓋大小的湯匙喂您最喜歡喝的百事可樂……老實說，護(hù)士姐姐不讓您喝可樂的，是我偷偷摸摸送到您嘴里讓您替我保密，我替您偷著樂兒……彌留之際，您對眾人說，大家都應(yīng)該像我一樣，樂呵呵的，一直都開開心心的，您不想看到誰哭……不過這些都是后來，女主人笑著告訴我的。女主人還說，那個盤龍根雕茶臺還沒上漆呢，您說那是您準(zhǔn)備送給我的嫁妝……
還有每一次下雨，我也會想起您，想到您離開的那天煙雨朦朧，四下無人的街，我一人從一座孤城穿越千里回到有您靈魂的城市。對不起，沒能見您最后一面，我錯誤的以為您會好起來的，可是我忘了還有一個詞兒叫做“回光返照”。許是沒有見到您，您跑我夢里來了，明明是七月暑夏我卻看到您裹著厚厚的冬裝。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女主人，就說，您托夢給我，您在那邊好冷，我們應(yīng)該多給您準(zhǔn)備點冬裝，您最喜歡的羽絨服，常年戴著的軍綠帽，又大又黑的老棉鞋……
七，寫不完的“七”，就算寫完了，還有“八”，可是我喜歡“七”啊，那我先留著？日后可與歲月細(xì)數(shù)其中點滴......驀然回首，昔日我也曾和友人細(xì)數(shù)過您的點滴，我好像看到了自己微微上揚(yáng)的嘴角……
后記：
其實，越是記憶深處的東西，越不愿意拿出來與人分享。一度很想寫下這些寶貴的記憶，奈何遲遲不敢落筆。首先是情濃文淺難述懷（希心草姐姐留言），其次是找不到一個觸點（達(dá)清留言）。
4月17號那天，我很閑，準(zhǔn)確的說也不是閑，只是沒那么忙了，翻開桌上的《園冶》看到了上文我說的“鳩杖板輿”——那一刻思念泛濫，發(fā)現(xiàn)怎么也收不住了，于是自主地收好了《園冶》。
我想那就寫下點什么吧，所以，就有了以上的文字。老實說，我以為我釋然了，寫著寫著，中途好幾次恍恍惚惚的感覺，以為又回到了過去......
懵懂無知的年紀(jì)，別人問我，我的男神是誰，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是周恩來，是周杰倫。而今，倘若有人再問起，我會告訴他，是我爺爺。文中的“您”，就是我的爺爺，我最最最崇拜的人，沒有之一。
我沒有說爺爺閑不住，做了很多工藝品搬到市場去售賣，因無人賞識而失望著原封不動的又搬回了自己的老院；芝蘭生于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縱使無人賞識，爺爺仍舊一如既往伏案精心雕刻心中的世界。彼時我不懂得，眼里只有金錢數(shù)目的多少。而今看來，金錢這種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身外之物對于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而言，不過一沓廢紙。
我也沒有說爺爺看到我因為天寒地凍（懶惰的借口）丟下毛筆去找奶奶圍著火爐取暖，嬉笑著和奶奶拉家常時失望的嘆息。彼時，真的天寒地凍，與其說懶惰，我是真的靜不下心，寒假何其珍貴啊！而今看來，老人應(yīng)該更懼怕寒冷吧，爺爺卻開心的像個孩子一樣搬出書房的筆墨紙硯，連紙張都給我鋪好了，我卻大手一揮什么也沒有留下就跑了，還不收拾那一堆對爺爺來說視若珍寶的東西......每每想到這個，我就感到深深的愧疚和自責(zé)，不奢求原諒，因為我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
我還沒說爺爺給我寫好了二胡的基本拉弦手法，白紙黑字，拉弦手法是寫在他隨手抽出的一張硬殼紙上的。白紙雖然很隨意，但是黑字卻很正兒八經(jīng)。我裝模作樣兩腿一叉坐在爺爺?shù)奶珟熞紊希瑺敔攨s用在我看來很難受的姿勢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小凳子上手把手教我左手應(yīng)該如何壓弦，右手如何拉弓。學(xué)會了基本拉法，想起之前學(xué)習(xí)豎笛時記住的一曲譜，當(dāng)即拉了一遍給爺爺聽。是《兩只老虎》，爺爺夸我拉得像模像樣。但是，我對二胡的學(xué)習(xí)，也止于《兩只老虎》。當(dāng)我想重新?lián)炱鸬臅r候，我發(fā)現(xiàn)我弄丟了那張“硬殼紙”......
我沒有說冬天一家人圍在一起烤火，為了熱鬧，我爹慫恿我唱歌，我欲拒還迎羞羞答答的樣子受到了來自爺爺有聲的“鄙視”——是的，嗓子都沒清的他張口就是一首《東方紅》......聽奶奶說，爺爺年輕的時候啊，有人想學(xué)唱歌呢就拜他為師，村里有紅白喜事也會來請他去敲鑼打鼓吹嗩吶，有一年村里的民辦小學(xué)找不到音樂教師了也請他去給孩子們上課，結(jié)果這音樂課上著上著什么語文課算術(shù)課（他們的年代對數(shù)學(xué)這一學(xué)科的叫法）體育課都讓爺爺去教......我問奶奶為啥，奶奶說那是農(nóng)忙季節(jié)，其他老師要回家干活呢！我又問，爺爺不回家干活兒嗎？奶奶說，你爺爺啊他不是干活兒的命，家里有五個孩子呢（我爹他們），頂?shù)米 ?/p>
我沒有說三年大饑荒，我爹看著爺爺大口大口地吃著老酸菜的時候，他還自作聰明地對著奶奶說：“媽，你看爸爸怎么那么喜歡吃酸菜？”我爹啊，他的確很聰明，只是那時候太小了：他不知道在很多人餓肚子的時候他們還能吃飽飯，他不知道爺爺把酸菜大口大口吃到胃里只是想把更好的留給他們，他更不知道這為后來那一次小手術(shù)埋下了多大的隱患……后來，他知道了，知道歷史尚可改寫，但是那些年爺爺?shù)慕?jīng)歷卻無法重來。
我沒有說在爺爺?shù)牡跹鋾希麄儯ㄓH朋好友）腳踩在那片種植著爺爺曾悉心照料的花木的土地上，我的心在滴血：時唯七月，出于更理性的原因，我爹他們親手鏟平了爺爺生前的滿園芬芳。我突然想到，奶奶曾經(jīng)揚(yáng)言把她惹急了就要鏟除掉的“草草兒”，如今就這樣突然地離開了那塊曾經(jīng)養(yǎng)育過它們的土地。奶奶何曾“急”過？她說，TA還沒有和爺爺過夠呢！我知道TA，是那些花兒；是那些草集；是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盆景；是爺爺?shù)淖幼訉O孫們；更是她，家里的女主人，爺爺?shù)钠拮樱莻€誤入桃園舞翩躚的仙子，我的奶奶......
......
這么著急著就寫了后記，末了發(fā)現(xiàn)：所謂的后記，又像極了序章……
恍惚間明白了：
我會時常想起您，不是因為我忘了您，而是因為我怕我會忘了您，但我知道——
您，從未離開我！而我，從未失去您；
時間，從未流逝；我，也從未走遠(yuǎn)......
蓉城忽又今夏/酉水河畔可綠
2020.04.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