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城往事 第四篇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她叫楚招弟,是個皖南姑娘。
皖南的山水氣候造就了她溫婉的性格和美麗的臉龐。可是這些,并不能讓父母多看她一眼,也不能讓祖父母多關愛她一點,就因為她是個女孩。她是這個家里第二個女孩了,在她出生的七年后,父母終于生了個弟弟,這也標志著她辛酸與苦難童年的開始。
三年級就不上學了,因為她的成績不如姐姐楚喚弟。那時候,她開始操持家務并照顧弟弟。弟弟楚家雄從小就性格暴虐,加上父母祖父母的寵溺,更加不可一世。那時候,她美麗白皙的手臂上總是布滿了牙印,一有不順心,弟弟就抓過來咬一口,家里買不起驢子,推磨磨糧食的事總是落在了她和大姐的身上。從來都是溫順的她偶爾也會多言兩句,但后果總是父母拿著鞋底的一陣教訓,直至手上臉上屁股上都泛起了紅印乃至流出了血。
那一年,她十五歲,弟弟八歲,熊孩子把手伸進了她的衣褲,撫摸著她的胸部以及下體的時候,她忍無可忍,給了弟弟一個巴掌。
那天,她被父母吊起來打,直到打得暈厥了過去,父親把她丟在路旁,任其自生自滅。半個小時后她才醒過來。醒來之后,并沒有回家,因為在她看來,那根本不是家。大姐在放學后看到遍體鱗傷的她,姐妹倆抱頭痛哭,痛哭之余,姐姐從破布包里掏出了一把錢,主要成分是五毛和一毛,姐妹倆數了數,一共有九十六塊。那是大姐從自己的伙食費里省下來的,想要買幾本參考書,因為過了年的六月就要參加高考了。
姐姐說,“走吧,隨便去哪里,哪怕死在山里,也比在這里強。”
姐姐的斬釘截鐵給了她勇氣,她拖著渾身是傷的軀體,往縣城里走,時而走時而回望,每次回望都能看到姐姐佇立在那里,像一尊雕像,直到她已走遠,姐姐消失在地平線上。
冬天,天黑得很快,冷風往她的袖口和領口里鉆,刺骨的冷風遇上還未愈合的皮肉,那滋味,不是誰都嘗試過,忍著劇痛與寒冷,她緩步前行,因為她知道,如果走,會痛,如果不走,會死。
當一個臉色慘白穿著花襖的女孩走進歙縣長途汽車站的時候,周圍的人已經沒法分辨她是人還是死尸。臉上的傷痕和血跡已經干透,眼睛里沒有一絲亮光,手在滴血,渾身發青。
好心的保安大爺把她扶進了工作區,在暖氣和熱水的作用下,她恢復了一絲生機。第二天,吃了保安大爺的半個饅頭后,她跪謝道別,繼而稀里糊涂地上了一輛車,她不知道自己的前程在哪里,但不管哪里,她都不怕,因為這里不是家,是地獄。
楚招弟的終點站是蘇州汽車北站,付了車票后,身上只剩下十六塊錢,在寒風中不知所措。周圍是各種婦女拿著地圖和牌子在吆喝,“要不要住宿”,“吳江同里一日游”,“代辦信用卡”。
直到晚上,她都沒有吃過一頓飯,饑餓和疼痛占據著她的腦神經,這一切,已經達到了她的生理極限,終于,她倒下了。周圍的路人只顧自己走路,誰也不愿意惹禍上身。
這時候,旁邊的工地上走來了幾個衣衫襤褸的小伙子,人們立馬嫌棄地走開,其中一個小伙子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姑娘,頓了頓,考慮了約莫五秒鐘的時間,上前去,探了探姑娘的鼻息,姑娘還活著。
小伙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一句“好死不如賴活著”脫口而出。他抱著姑娘,伸手招一輛出租車,去了蘇大附一院。
做了簡單的清創,醫生說,姑娘是餓著了,體內葡萄糖含量太低,然后看著小伙子說,帶她去吃點好吃的吧。
朱鴻興面館,一份鱔魚肉絲面加個雞蛋,一份蟹粉小籠再加上一籠生煎,外加一碟醋花生,一碟蒜泥黃瓜。楚招弟從來沒吃過如此之美味,她不顧一切,大口地吃了起來,飽餐后,她恢復了精力。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你救了我,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楚招弟問。
“我叫吳天,他們都說我無法無天。”
“他們說的不對,哥哥你是個好人。”
吳天嘴角向上,露出了一個迷人的微笑,不意間發現,這個土里土氣的小丫頭居然還挺好看,她眼睛小嘴巴大鼻子扁平,但五官組合起來,卻另有一種風致。
吳天把楚招弟帶回了家里,奶奶并沒有像當年罵爸爸那樣罵他,而是忍不住老淚縱橫,嘴里不住念叨著,“天理循環,因果報應,瘸子,你看到了。”吳天過去抱了抱奶奶,奶奶更加止不住眼中的淚水,說道,“小赤佬,跟你爹一樣。”在父親走后,吳天聽奶奶多次說起自己被撿回來的故事,每說一次,奶奶都哭成淚人,吳天不說話,但眼眶中總有什么東西在打轉。
招弟跟奶奶睡,吳天自己睡。充斥著腐敗與霉變的屋子里,卻充滿了無限的溫暖與生機,楚招弟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幸福。一覺睡到了下午三點半,被屋外的叫嚷聲吵醒。
“吳天,收起你廉價的自尊,不要用你的刺再來傷害那些關心你的人了。”
“蘇少爺,認識您,吳某人三生有幸,只是您的錢,小吳真不敢收,將來也還不起。”
奶奶面無表情,喃喃地說,這驢脾氣,跟瘸子一模一樣。
蘇牧然掏出了四瓶紅星二鍋頭,嘆了口氣,臭罵道,“你個傻逼,跟當年一模一樣。”吳天抿著嘴笑了笑,接過兩瓶,苦澀地說了句,“牧然,我有我的苦衷,我也有我的自尊,錢不收,你是我一輩子的兄弟。”
“一句話,一輩子。”蘇牧然道。
“一生情,一杯酒。”吳天道。
原來,當年父親走后,奶奶也病倒了,屋漏偏逢連夜雨,吳天想死的心都有了。三個姑姑都有各自的家庭,已經無法承受太多,只是從道義上,勉強湊了個棺材錢。吳天把她們的錢如數奉還,甩了一句“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
那天,吳天實在是賣不動血,昏倒在馬路旁。等他醒來,蹣跚著回到醫院時,發現賬戶里多了十萬塊錢,吳天立即反應過來,不會是別人,只會是蘇牧然,因為他有塞過一千塊錢的前科。
事后,吳天下了決心,違背父親的意愿,不高考了,受人滴水恩,定當涌泉報,哪怕是自己最鐵的兄弟。6月7日,是所有同學上戰場的一天,那一天,奶奶出院,吳天馬不停蹄找了個建筑工人的活,一來建筑工人掙得稍微多一點,二來吳天內心深處喜歡著建筑學。
事后,蘇牧然報考了蘇州大學歷史系,盡管他的分數足以考上北大清華,也許蘇大離家近一點吧,畢竟坐個地鐵,一會就能到城西那座充斥著腐敗與霉變的老房子了,盡管他自己的家在金雞湖畔的別墅里。
“那個高個子哥哥,他也是好人。”蘇牧然走后,楚招弟說道。
吳天和藹地看著她,她明亮的眼神中似乎有一種耀眼的東西,這個東西也許叫希望吧。
“別叫招弟了,這個名字是你父母取的,你父母和弟弟對你都那樣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你就叫楚依依吧,算是跟過去的痛苦告個別。”吳天說。
招弟并不懂那些詩詞,她甚至不認識幾個字,但滿心歡喜地說,“哥哥,你叫我楚依依,我就叫楚依依。”
吳天摸了摸她的頭,楚依依就歡喜地看著他,后來楚依依回憶說,如果那時候時間可以定格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