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鄭重聲明:本文為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加書香瀾夢第三屆愛情主題積分賽活動?!?/p>

感謝紅塵久客贈圖

落日鎮。

“萍萍,餓不餓?”一個中年男人抱著一個小女孩,站在一間酒樓前,望著隨風展開的酒簾。

懷里的小女孩只是靜靜地看著一個地方,沒有說話。一襲紅裙將她籠進一片紅霞中,柔柔的嫣紅色一直滲進她眼睛里。

中年人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一群半大的孩子圍在街角,正在欺負一名七八歲的小男孩。那些孩子像野獸一樣,抬起腳狠狠踩在那小男孩的肩膀上,將他踩得趴伏在地上,有的甚至踩在了他的臉上。

“哪里來的臭小子,在落日鎮討飯吃,經過我陸停云允許了么?”領頭的胖子站在人群外,他一腳將地上的半個饅頭碾進泥土里。

小男孩撐起胳膊,想要爬起來,但是力量太小,努力幾次便放棄了。那些人一腳接著一腳踩在身上,他也不求饒,冷冷的目光從人群中透出來,燃燒著那張沒有溫度的臉。

“想讓爹救他嗎?”中年人看著懷里的小女孩。

“嗯!”小女孩收回目光,重重地點了點頭。

斜陽在地面拖出鮮血的顏色。小男孩坐在火邊,他吐出嘴里嚼爛的草葉,輕輕涂在傷口上。做完這一切,他抬頭才發現一個中年人牽著一個小女孩,站在茶亭門口,直直地看著他。這本就是一處荒廢的茶亭,日落時分,很多行人都在這里歇腳。他微微垂下頭,慢慢挪動身體,將干凈的地方騰出來。

兩個人依舊站在那里,沒有進來的意思。小男孩不敢看他們,悄悄扯了扯身上的破袍子,遮住了流血的傷口。

小女孩突然跑過來,拿出一個饅頭遞給他,“給你吃?!?/p>

小男孩畏懼地看了她一眼,側過身,背對著她。

小女孩追過去,蹲在他面前,“跟我們走吧,天天都有饅頭吃?!?/p>

小男孩依舊沉默著。

“運氣好的話,你待在這里也能長大成人,只是可惜了你那一身好骨骼?!敝心耆苏f完,又看了他一眼,走出去,“許萍萍,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跟我們走吧?!痹S萍萍將饅頭塞到他手里,扯著他的袖子,想要將他拉起來。

小男孩終于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她也在看他,他們的眼神都很干凈,不染塵埃。

許萍萍拉著小男孩走出茶亭,中年人還停在夕陽里。一陣北風來得急,那身蒼青色的寬袖長袍似乎也被吹透了,“師門到了你這一代,應該是清字輩的吧?!?/p>

十年后。

塞北,龍吟山。

一位少年微閉雙目,持劍而立,寬大的袍袖垂下來,遮住半截劍身。劍身映著下午的陽光,拉出一道修狹的寒芒。劍光撕破了寧靜,青色劍鋒拋下大片寒鴻,他體態輕盈,隨劍而走,宛如一片落葉飄在秋風中。片刻之后,他突然揮劍上撩,劍鋒指天凝住,收住了狂潮般的攻勢。

“清影哥哥好棒?!币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高興地拍手。

一旁的老人扭頭瞪了她一眼,“你知道個屁?!?/p>

小女孩被他一說,垂下頭撇了撇嘴,不再拍手,離老人又遠了一步。

老人走過去,站在少年面前,看了他一會,“進步很大,但是要達到無劍之境,還差得遠。”

少年收了劍,顯得有些失落。

火紅的光輪緩緩下沉,天空仿佛撐開一軸酡色畫卷。歸巢的鳥雀輕盈地掠過天空,在落日下劃出一條妙曼的弧線,像小姑娘的眉梢。

許萍萍坐在樹杈上,晃著雙腿,“清影哥哥,今天上午那個媒婆又來了?!?/p>

顧清影平躺在草地上,將胳膊枕在頭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天。

“李家小姐聽說是個瘸子,走路一跳一跳的,你把她娶過來還要照顧她?!痹S萍萍想了一會,再次開口,“還有那個周家小姐,他們說她胖得像頭豬,走路一扭一扭的,像條大青蟲?!?/p>

顧清影依舊看著天,沒有反應。

“你有沒有聽我說話?”許萍萍折斷枯枝,對著他丟過去。

顧清影翻了個身,背對著她。

“還有那個張家的小姐,他們說她有只眼睛看不見東西......”

“你聽誰在那胡說八道?”顧清影坐起來,怒視著她,“你天天待在這里,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口人,他們說他們說,他們是誰?”

“他們......他們......”許萍萍抓了抓頭,眼睛骨碌碌地轉,“那個媒婆一看就沒安好心?!?/p>

顧清影別過頭,氣呼呼地不理她。

“你是不是喜歡她們?”許萍萍臉上的笑容慢慢沒有了。

“現在只有成親我才能離開這里?!?/p>

“你敢!”許萍萍從樹上跳下來,目光有點兇。

“我的親事全都被你攪黃了?!鳖櫱逵霸谒哪抗庀伦尣搅?,隨后他站起來,撐開雙臂像要擁抱天空,“看樣子我是要永遠待在這里,師父百年之后,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連你都是我的?!?/p>

“哎呦哎呦?!痹S萍萍背著雙手,圍著他晃了幾圈,“你想的倒是挺美?!?/p>

第二天,清晨。

媒婆在石階上走走停停,不時擦拭額頭的汗珠。再抬頭,一個小女孩站在前面的臺階上,狠狠地瞪著她,“萍萍,你爹在不在?今天可是有天大的喜事。”

“不在不在,你趕緊走!以后別來了?!痹S萍萍使勁擺手。

“這次周小姐同意嫁過來,只要你爹同意,人家出錢給你們修漂亮的大房子?!泵狡爬@開她,還要上去。

許萍萍撐開雙臂攔在她面前,“你趕緊走,我爹說讓你以后別來了。”

“我去問問他?!?/p>

“我不讓你去。”許萍萍將她推下去。

“別推了別推了,都快被你推散架了。我走,我走。”媒婆繞不過去,只好轉身往回走。走了幾步,她回身望著那個小女孩,“萍萍,你今年十六了吧?”

“關你什么事!”許萍萍叉著腰,目光如刀。

媒婆上下打量了她一會,神秘地笑笑。

“你最好離我們遠一點?!?/p>

兩天后。

許萍萍和顧清影剛從集市回來,就看見媒婆和許正言坐在大廳說話。她急忙跑過去,站在她面前,“你這個老妖婆怎么又來了?!?/p>

“萍萍,怎么能和客人這么說話。”許正言皺起眉頭。

“誰都沒有她操的心多?!痹S萍萍兇巴巴地看著她。

“人家是為你的事來的?!痹S正言怒視著她,“她今天提的這門親事很合適。”

“我?”許萍萍愣住了。

夜晚,涼風習習,星月的光輝傾瀉而下,為世間蓋上一層銀色的光。

“萍萍的親事,你有什么要說的么?”許正言站在高崗,回望著身后的顧清影。

“林棲竹不像個好人,他每次看她都不懷好意,我討厭這個人。”顧清影聲音冷冷的。

“林家家大業大,在西域和中原都有很大的影響,萍萍嫁過去不會受苦。”

“萍萍不喜歡他。”顧清影實在找不出理由反駁。

“我希望自己的女兒不要踏入江湖,平平安安過一輩子,這些只有林家可以給她,希望你明白接下來應該怎么做?!?/p>

兩人不再說話,空氣似乎凝固了。

“算是一個父親的私心吧。”許正言打破沉默,轉身離開。

顧清影愣在那里,呆呆地看著那個老人逐漸遠去。等他回去的時候,老人房間里的燈已經熄滅。許萍萍站在水盆前捧著一捧水,正準備洗漱,聽見他的腳步聲,扭頭看著他。清水順著她的指縫流下,帶著月光。

“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許萍萍對著默默走過去的顧清影,低低地說:“明天你可要幫我說話,我不想嫁給那個死胖子?!?/p>

聽了這話,那個背影停了一會,沒有回頭。

第二天。

媒婆坐在大廳里,胖胖的臉上堆滿笑,“兩個人的八字也合,萍萍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林家少爺可是非你不娶。”

“算準日子了么?”許正言將禮單順手放在桌上。

“擇日不如撞日,林家說了,明日聘禮就到,后日便來迎娶?!?/p>

“這么快?”許正言略有遲疑。

“林家少爺聽說你答應了這門親事,恨不得今天就來迎娶。”媒婆毫不掩飾內心的歡喜,她對林家事成之后重謝的承諾有很高的期待。

“爹!”許萍萍苦著一張臉,叫了一聲。她見父親沒有理會,又慢慢靠近顧清影,碰了碰他的胳膊,丟過去一個眼神。

顧清影抬頭看了師父一眼,紅著臉不敢看她,“這門親事,挺......挺好的?!?/p>

“你們兩個人怎么這樣?”許萍萍耐心用盡了,但她還是忍著淚水,轉頭跑回自己的房間,“好吧,你們都讓我去嫁,那我就嫁給他好了?!?/p>

媒婆滿臉錯愕地看著跑進房間的許萍萍,“這丫頭,這么不惜福么?”

“小孩子脾氣,過一會就好了?!痹S正言目光落在地下,臉色始終沒有變化。

下午的陽光慵懶地灑在地上,到處都是暖暖的光斑。幾十丈的瀑布砸進水潭,打起白色水沫,激起的聲浪春雷般震耳。

顧清影蒙著眼站在瀑布邊,用心聆聽周圍的一切聲響。

“你的心亂了?!痹S正言看著靜在那里的年輕人,微蹙眉頭。

“她出來吃午飯了么?”顧清影依舊站在那里,頭也沒回。

許正言走過去,站在他身旁,“她想明白了就會沒事的?!?/p>

“師父?!鳖櫱逵叭∠卵凵系陌撞?,扭頭望著他,“師娘的事,能和我說說么?”

“怎么想起問這個?”許正言沉默了一會,“當年我師兄偷練邪功,被師父發現,他卻毒死師父,奪了掌門之位。你師娘剛好看見那一幕,他怕事情敗露便殺了她。你師娘臨死前讓我帶著萍萍離開那個是非之地,不要再踏入江湖?!?/p>

“你一直不讓我踏入江湖,是為了這個?”

“江湖就是恩怨,你一旦踏進去,就會被這些恩怨推著往前走?!痹S正言微微嘆了一口氣,“你還太年輕,很多事都不懂。踏入江湖很容易,離開才是最難的。我不想萍萍一生都在顛沛流離。”

兩天后。

“林家迎親的隊伍就要到了?!痹S正言拉著許萍萍的手,走出去,“嫁過去后你的脾氣得改一改,不要辱沒家風?!?/p>

許萍萍跟在旁邊,一直垂著頭,大紅的嫁衣拖出數尺之遠。

顧清影跟在后面,心里空落落的。走著走著,眼前出現一片紅,他的腳要踩上去的時候,才意識到那是嫁衣,他急忙抬腳避開,左腳絆住右腳。“哎呀。”他一個趔趄,向著兩人撲了過去。

許正言被推出老遠才站定身體,回頭怒視著他,“魂丟了?你走路看著點啊?!?/p>

顧清影后退兩步,臉紅了紅,撓著自己的后腦勺。

遠遠的,一支隊伍護著一頂花轎吹吹打打靠近了。許萍萍看著那支隊伍,心卻慌亂起來,她扭頭幽怨地看著顧清影。就是這一眼,卻讓他將她曾經的任性與嬌蠻統統都忘了,胸中涌動著一種奇怪的感覺。人們在寒暄些什么他們根本不關心,就那么一直看著彼此。

“萍萍,跟我走吧?!绷謼褡哌^來,對著許萍萍伸出手。

許萍萍看見一只手突然伸在面前,嚇得差點跳起來,她習慣性地躲在顧清影身后,只露出兩只烏黑的大眼睛,使勁看著那個人,兇兇的。

顧清影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突然迸發,透遍衣袍,迅速凝集指尖,一觸即發。他知道自己并不真的想殺了那個人,他其實什么也沒想,腦袋都是空的,卻在某一刻他控制不住那磅礴的力量了。

林棲竹也意識到自己失態,尷尬地笑笑,“以后就是一家人了?!?/p>

顧清影看見師父眉宇間的怒氣,指尖的力量逐漸散去。他回頭看著那個驚恐的小女孩,發現她也可以那樣的柔弱,柔弱得他想將她抱在自己的懷里。

隊伍已經走出視線,顧清影還愣在那里,對著他們消失的方向,久久地空望。許正言喊了幾聲,他也沒有聽見。

一輪明月主宰夜空,諸星的光芒仿佛都被吸收了,清冷,孤寂。

顧清影坐在床沿,靜靜地看著窗外寂寥的夜色。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沒等他反應,一個女孩推開門,沖了進來。

“清影哥哥,他們在追我。”

“萍萍!”顧清影吃了一驚,言語中卻透著巨大的欣喜,“你怎么回來了?”

“你別管這么多,你快去把他們趕走,他們要來抓我。”許萍萍關上門,將身上的嫁衣脫下來,從門縫扔了出去。

“誰這么大的膽子?”顧清影提起床頭的劍,走了兩步,又回頭望著她,“林棲竹?”

“不是他,他被我捅傷了,是他家里面的人。”許萍萍撥開貼在臉上的秀發,那縷熟悉的發絲還是倔強地垂下來,在她額前輕輕彎出一個弧。

顧清影呆呆地看著她。她的身段已經不是小女孩的模樣了,潔白的褻衣緊緊裹住身體,勒出細軟修長的身體曲線,裸露的膚色潤如白玉,脆若冰雪。

“你看著我干嗎?趕緊去。”許萍萍推了他一把。

“知道了知道了。”顧清影清醒過來,他推門走進夜色,“萍萍,我不會再讓他們帶走你,林棲竹也不行!”

許萍萍看著那個人慢慢淡進月光,咬著嘴唇笑了笑,感覺臉上滾燙。

“怎么回事?”許正言披著外衣跑過來。

“爹?!痹S萍萍聞言,抬頭看著他,馬上換了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你少來這一套,跟我說實話,到底出了什么事?”

夜更深了,昆蟲的鳴叫更添幾分寂寥。

顧清影趕走那些人,回來見大廳里的燈亮著,許萍萍站在師父面前,深深地垂著頭。他走進門,便看見師父黑著臉,“師父,我已經將追來的人趕走了?!?/p>

“沒有傷人吧?”許正言盡量壓制內心的怒火。

“沒......沒有。”顧清影將染血的劍挪到身體的陰影里,答得提心吊膽。

“那就好,還有轉圜的余地?!痹S正言嘆了一口氣,“希望林家寬宏大量。”

“誰讓他想親我的?!痹S萍萍一下來了精神。

“跪下!”許正言怒喝一聲。

顧清影聞言,腿一軟跪在地上。

“不是說你。”

“哦?!鳖櫱逵皯艘宦?,爬起來,看著許萍萍。

許萍萍苦著臉,撲通跪在地上。她輕輕抬頭望向顧清影,癟著嘴,扯了扯他的袖子。顧清影看看師父那張憤怒的臉,再低頭看著許萍萍,也跪下去。

“大婚的日子,你捅了新郎一刀,這要是傳出去,以后誰還敢要你!”許正言冷冷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兩個人。

“不是你讓我嫁的嗎?”許萍萍一臉的不服氣。

“我讓你嫁過去,不是讓你去殺人?!?/p>

“我沒有殺他,我跑的時候他還活著?!痹S萍萍抬頭看著自己的父親,說得理直氣壯。

“住口!你是成心氣死我嗎?”許正言捂著自己的胸口,又去撿地上的雞毛撣子,“看我今天不打死你?!?/p>

許萍萍急忙爬起來,站得遠遠的,“你剛才都打過一遍了?!?/p>

“都是我把你們兩個孽障慣壞了?!痹S正言搖搖頭,狠狠地將雞毛撣子丟在地上。

“師父,事已至此,打她也于事無補?!鳖櫱逵罢酒鹕恚参克霸垡膊慌滤麄?,敢來這里搗亂,把他們趕走就是了。”

“你說得輕巧,林家家大業大,江湖中很多高手都和他們有往來,甚至一些西域高手也與他們家關系緊密。”許正言面色凝重,看向顧清影,“明天我親自過去賠罪,希望林棲竹沒什么事。你在家守著,別讓人傷了她。”

“師父放心?!鳖櫱逵巴ζ鹦馗?,像只驕傲的小公雞。

“你務必記住一點,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暴露武功?!痹S正言看了他們一會,轉身走進臥室,“原指望林家能護她一世平安,現在好了,招了這么大一個敵人。”

第二天,午后。

顧清影臥在門外的躺椅里,微閉雙目,“你說師父去了這么久,會不會打起來?”

許萍萍將手中的餅沫倒進嘴里,拍拍手,“不會的不會的,我爹不會動手的?!?/p>

顧清影突然坐起來,神色凝重,“萍萍,進屋去。”

“怎么了?”許萍萍從門檻上站起來,卻見顧清影一個縱身向著山下躍去,她急忙跑進屋內,關了門。

幾十名大漢出現在山道上,手中的兵器反著金屬的鐵光。

“退下!”顧清影攔在他們上山的道路上。

許正言心里亂糟糟的,回家的路途也變得坎坷。他說盡好話,連林老爺的面也沒見到,各種惡毒的話語一直在耳邊環繞。林棲竹雖然已無大礙,并且表示只要許萍萍能回去,他可以不計前嫌,可眼神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狠辣,還是讓他心有余悸。

下午的陽光晃著他的眼睛,他感到身心俱疲。遠處傳來陣陣哀嚎,混著劍鋒撕裂空氣的清嘯。他頓感不妙,急忙向山上跑去。

幾名大漢攙著一位老人從山上跑下來,他們滿身血跡,臉上寫滿驚恐。

“林老爺?!痹S正言對著老人喊了一聲。

那些人根本沒有停下腳步,急匆匆地從他身邊擦過,“許正言,你等著,讓你知道得罪林家堡的下場?!?/p>

許正言意識到什么,加快了步伐。眼前的一幕讓他震驚,顧清影提著一把劍站在臺階上,面無表情。臺階下臥著十幾個人,呻吟聲填滿四周。

“是他們逼我的。”顧清影看著慢慢走過來的師父,有些無措。

許正言從他身邊走過去,沒有說話。顧清影默默地跟在后面。

許萍萍見兩個人走回來,急忙迎上去,但看見父親臉色不好,又停下來。

許正言回頭看了一眼顧清影,留下一句話,“你走吧,我教不了你了?!?/p>

顧清影愣了一下,怔怔地看著那個背影。

“爹,怎么了?”許萍萍怯怯地問。

許正言沒有理她,徑直走進屋子。

許萍萍疑惑地看著愣在那里的顧清影,想從他臉上發現點什么。那人也是一臉茫然,劍鋒滴落的血跡似乎說明了一切。

兩人面對面站了一會,顧清影移開目光,想要離開。許萍萍卻向他跑過來,微風吹著她白色裙帶飄起,隨著她的秀發起起落落。

“我爹只是說說而已,不會真趕你走的。”許萍萍停在他面前,微微踮起腳尖,將他輕輕抱進懷里。

顧清影感覺自己的心跳停止了,印象中這是她第一次這樣抱他。淡淡的梔子花香氣將他包圍,隔絕了世間的一切。

“你不是一直想要下山嗎?今天我放你走?!痹S正言走出來,看著他們。

許萍萍急忙推開懷里的顧清影,臉紅了紅,“他做錯事了,你打他一頓不就行了嘛,他會改的?!?/p>

“他昨天已經傷了十幾個人,今天連林老爺也傷了,那林家是好惹的嗎?”許正言臉色鐵青,“林家的報復就要來了,你收拾一下,帶著萍萍去避避風頭?!?/p>

“爹,咱們一起走吧?!?/p>

“我老了,逃了半輩子,不想再逃了?!痹S正言換了語氣。

許萍萍與顧清影對了對眼神,各自返回房間。兩人帶著行李準備離開的時候,許正言又叫住他們。

“這些銀子你們拿著路上用。”許正言將銀子放進顧清影包袱,又將手中的劍交到他手里,“你師公打造了兩把絕世神劍,一把游龍劍,另一把就是青冥劍,今天我就將青冥劍傳給你。”

顧清影接過劍,感覺那把劍輕輕搏動了一下,劍剛出鞘兩指,一片青色光華溢出來,靜靜的劍鋒像是封印著不安的鬼魂。

顧清影走走停停,等著后面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別哭了?!?/p>

“你這個人太沒有良心了?!痹S萍萍不時回頭望著已經離得很遠的父親,抹著眼淚。

顧清影聽她這么說,也感覺鼻子酸酸的,低著頭默默走路。不一會,后面的哭泣聲像是被一刀斬斷,忽然止住。顧清影還在疑惑,許萍萍已經蹦蹦跳跳跑前面去了。顧清影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老人已經遠得看不見。

許萍萍見顧清影沒跟上來,回頭瞪著他,“銀子花完了咱就回來?!?/p>

顧清影看著她,忽然想笑。這個小女孩心里總是裝不下那些煩心事,這樣也好,永遠都那么快樂。

“咱們現在去哪?”

“一劍門?!鳖櫱逵八伎计蹋ь^看著遠處。

“我爹不是不讓我們去那里嗎?”

“那你去不去?”

一個月后,落日鎮。

許萍萍舔了舔手里的糖葫蘆,跟在顧清影后面,“清影哥哥,還剩七兩銀子,不夠咱們回家了。”

“這一路上你嘴閑下來過嗎?”顧清影走在前面,頭也不回。

“當然閑下來過?!?/p>

顧清影轉身看著她,她急忙將糖葫蘆背在后面,強硬地與他對視。

前面人群中傳來一個聲音,“你們這群白眼狼,當年爺我風光的時候,你們給爺提鞋都不配?!?/p>

“陸停云,下次再讓我看見你,打斷你另一條腿?!?/p>

顧清影聽見這個名字,愣了一下。他站在一邊,默默地看著被轟過來的那個人。

那個人走過來,看了他一會,才從他身前繞過去。

“清影哥哥,這個人就是以前欺負你的那個嗎?”許萍萍走過去扯著他的袖子。

顧清影收回目光,沉默了一會,“不是。”

“你不要這種滿懷心事的樣子,怪怪的。”許萍萍將藏在背后的糖葫蘆拿出來,送在他嘴邊,“給你吃一口?!?/p>

顧清影搖搖頭,轉身走遠了。許萍萍四周看了一眼,追過去,拉住他的手臂,“那件白袍子不錯,你穿上一定很好看?!?/p>

“沒錢回家了,你還在看這些。”顧清影掙脫她的手。

“真的很好看?!痹S萍萍依依不舍地看著綢緞莊那件白袍,舍不得邁開腳步。

“走了?!鳖櫱逵白呋貋砝氖?。

一劍門。

“清影哥哥你看!”許萍萍氣喘吁吁地爬上來,指著半山腰。顧清影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平靜的湖面倒映著山間泛紅的楓葉,感覺天地萬物好像要倒懸過來。

“這一劍門是江湖人人向往的地方,怎么一個人都看不見?!鳖櫱逵翱粗矍暗娘L景,有些疑惑。

“前些日子這里發生一些事,掌門被人一劍廢去武功,現在生死不明?!币粋€蒼老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顧清影吃了一驚,這么近的地方站著一個人,他竟毫無察覺。他回頭看著那個老人,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可能兩位只顧著眼前的山水,我一直站在這里也沒有發現。”老人看出他心中的疑惑。

“一劍門的掌門被人一劍廢去武功?這人是誰?我不相信?!鳖櫱逵皳u搖頭。

“劍神穆清陽!”老人依舊在笑,“相信了么?”

“是他?”顧清影皺起眉頭,喃喃自語,“他不也是一劍門的人么?!?/p>

許萍萍走過來,躲在顧清影的身后。不知為什么,她第一眼看到那個老人,一種恐懼的感覺從心底極深處慢慢浮上來。

“是把好劍?!崩先酥噶酥割櫱逵笆掷锏膭?,“祖傳的么?”

顧清影剛要作答,許萍萍扯了扯他的袖子,他隨即一笑,“街市里買來的?!?/p>

“花了不少錢吧?”老人仔細打量著他,“一般人可買不起。”

許萍萍躲開老人的目光,拉著顧清影想要離開。顧清影看出她臉上的恐懼,只得向老人告別。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么?”老人對著他的背影,問了一句。

“顧清影。”

“顧清影?”老人輕輕念著這個名字,若有所思。

兩人走出很遠,顧清影回頭望去,那個老人依舊站在原地,“你似乎很怕他?!?/p>

“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他。”許萍萍覺得記憶深處有一片空白,那里埋藏著一段悲傷的過往,讓她不敢去觸碰,“要不咱回家吧?”

“回家?這里是江湖人夢想中的天堂。”顧清影牽住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手心冰涼,“我們轉一圈就回家,行嗎?”

許萍萍看著他的眼睛,他心里想著的都在那雙眼睛映出來。她不忍讓他失望,只好對著他點點頭。

幾名青袍弟子見到兩人,急忙走過來,“兩位到我一劍門有事么?”

“我們只是看看?!鳖櫱逵拔⑽⒁恍?。

“近日本派事務繁多,不再收徒,兩位請回?!鳖I頭的言語客氣,不悅之情卻掛在臉上。

“讓他們進去吧。”那個老人不知什么時候又站在他們身后。

那幾名弟子看著那個老人,躬身行禮,“是!”

“兩位隨便看?!崩先藦膬扇松磉呑哌^,全白的發須飄在風里。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顧清影對著遠去的老人說。

“你會知道的。”

山間的秋木虬枝橫斜,宛如幾道粗疏的墨跡點綴著蒼白的天空。許萍萍看著眼前的風景,一股熟悉的感覺迎面而來。她慢慢推開旁邊的一扇門,厚厚的落葉說明這里已經很久沒有人住。她走進大廳,腦袋里爭論的聲音大起來,開始爭吵、嘶吼,那些聲音又變成了鐵器碰撞的聲音。她退了幾步,捂住自己的耳朵,那些討厭的聲音又回來了。涌動著的金屬鐵光裹帶著鮮紅的顏色,蒙住她的眼睛,吞沒了一切。

顧清影發現她的異樣,跟過去扶著她的肩膀,“怎么了?”

“清影哥哥,我們回家去吧!”許萍萍轉身看著他,眼睛里早已沒有了往日的神采,“我一點都不喜歡這里。”

“果然是你啊?!睕]等顧清影說話,一個人影大步走進來。

顧清影看了看躲在身后的許萍萍,扭頭看向老人,“你是誰?”

“是他殺了我娘!就是他!”許萍萍伸手指著那個老人,渾身都在顫抖。

顧清影轉身正對老人,目光轉冷,“于正心?”

“清字輩的人不是應該叫師伯嗎?”于正心說完,呵呵一笑,“青冥劍傳給你,武功必然不會太差?!?/p>

顧清影抽出青冥垂向地面,輕輕說了一句,“萍萍,進屋去?!?/p>

許萍萍緩緩后退,退進大廳只露出半個腦袋,緊張地看著院子里的兩個人。

“當年你師公打造這兩把劍,是希望兩劍合璧,現在卻是這樣的一個結果。”于正心舉起手中的劍,悠悠長嘆。

外面的冷風吹進來,卷起地上的落葉。隨著零亂的枯葉落下,攻擊在這一刻發動。一道凌厲的劍光斬向顧清影,于正心充分利用了劍長,當手臂完全舒展開的時候,劍鋒恰好可以遞進對手的胸腔。

青色劍芒躍動起來,架住幾乎是必勝的一劍。于正心怒喝一聲,再次發力下壓,爆裂的力量完全不像一個老人所擁有的。

大堆落葉被帶起的氣流激起,翻滾著四處散開,遮蔽了攝人的鐵光。一連串交擊聲刺耳,極短的時間,兩人已對攻十余劍。

顧清影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壓力,他的劍無法接近那個老人,仿佛有著一股無形的力量罩著老人的身體,他的劍遞過去,除了輕輕的一震,像是劃在流水中。

“金鐘罩,這不是一劍門的武功。”顧清影一劍迫開老人,后退兩步。

“你師父告訴你了不少東西?!庇谡目粗行┩锵?,“你來晚了,如今我大功已成,不會給你機會了?!?/p>

顧清影回頭看著許萍萍,示意她快走。

許萍萍搖搖頭,苦澀地笑笑。

“我已經擁有兩百年的功力,江湖上再也不會有人對我揮出有威脅的劍?!庇谡某聊艘粫?,微微長嘆,“還真是寂寞啊?!?/p>

“狂妄!”顧清影蹬地躍起,距離于正心還有三尺,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彈開。

于正心一個側身,游龍劍對著半空的顧清影劃出一條指天的直線。顧清影無法借力躲避,能救他的只有手中的劍。

“?!币宦暣囗懀袷怯腥藦椬嘁桓捝那傧?。

顧清影將劍插進地里,才停住身體。他半跪在地上激烈喘息,束著的長發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

許萍萍愣住了,一切就像是一個循環,很多年前的一幕又再上演。

“你快跑!別回來了?!蹦X海里的女人推開那個男人,自己就坐在男人的懷里。

“你快跑!”許萍萍跑出來,拉起顧清影,對著他說:“別回來了?!?/p>

顧清影捂著胸口,血氣在喉間翻涌。雖然接下老人的一劍,可那磅礴的力量還是擊傷了他。

“去找穆清陽?!痹S萍萍在他耳邊輕聲說。她想要推開他,卻又是那么舍不得,“你死了我也活不成?!?/p>

“要走一起走?!?/p>

“你快走!”許萍萍就要哭出聲來。

“想走?”于正心話沒說完,一道劍光裂空而來,被金鐘罩彈開。他再看過去,顧清影已站上幾十丈外的屋脊。

“如果你敢傷她,我讓整個一劍門為她陪葬。”

“三天時間,最好帶著你師父過來,不然就等著收尸。”

兩天后,落日鎮。

“我要那件長袍?!鳖櫱逵白哌M綢緞莊,指著許萍萍喜歡的那件白色錦袍。

老板回頭看著那件袍子,微微一笑,“可不便宜?!?/p>

“拿這個和你換。”顧清影將青冥劍放在柜臺上。

“這里不收這種東西?!崩习咫m是這么說,可還是抽出劍仔細端詳。青色的劍鋒像是凝著一湖綠水,隨時都會蕩漾開,“不過,今天例外,就換那件白色錦袍嗎?”

“我還要一套干凈的衣服?!鳖櫱逵翱粗鴻M臥在墻角的陸停云,想了想,“還要一桌上好的酒菜,兩桶熱水。”

老板將劍放回劍鞘,點點頭,“成交。”

夜色如墨,陸停云大快朵頤,顧清影根本沒有胃口,只是靜靜地看著燭火發呆。

“我吃好了?!标懲T颇四ㄗ?,坐直身體,“你動手吧,我不還手。臭小子,我很感激你,讓我死得有尊嚴?!?/p>

顧清影收回目光,看著他,“我只想讓你陪我喝酒?!?/p>

陸停云愣了一下,“你不是要殺我?”

顧清影笑笑,沒有說話。

“那你這是?”陸停云撐開雙手,看著身上嶄新的長袍,一臉疑惑。

“干干凈凈的,不好嗎?”

陸停云發現那人真的不是來報仇,放下心來,“人生沒有常態,起起落落都是悲歡離合?!?/p>

顧清影神色坦然,“有人活就會有人死?!?/p>

“有些事像宿命里的?!标懲T瓶粗櫱逵埃聊撕镁?,“當年我們陸家在落日鎮也算聲名顯赫,可一切的平靜卻被一個人的出現打破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誰。”

顧清影呆呆地看著外面的夜色,沒有插話。

“那個江湖中人跑進我家,他只是想要一百兩銀子,家父如果當時就給他,也就不會有后面的事。”陸停云輕聲漫語,仿佛訴說一件與他無關的事,“那人劫持了我姐,就是這次相遇……把我姐的一生都毀了?!?/p>

顧清影扭頭望著他,等著他的話。

“塞北林家堡聽說過么?”

顧清影點點頭。

“我姐本和林棲竹有婚約,可自從她見到那個人,一切都變了。她一直相信他們還會再見面,就那么傻等著,一等就是三年。她拖著婚期,只為等他來。一直等到林家的花轎停在門口,她才相信他們不會再見了。三尺白綾結束了她的生命,也結束了陸家的輝煌。”

“林家的名聲可不怎么好?!鳖櫱逵疤崞鹁茐兀瑢⑺媲暗木票鍧M。

陸停云端起酒杯敬他。兩只酒杯碰在一起,濺起酒花。話題漸漸多起來,他們像許久不見的知心朋友,在搖曳的燭火下飲酒,聊一些從別處聽來的閑話。

初升的太陽透過窗格照進屋內。顧清影醒過來,他伸手遮住眼睛,醉眼朦朧。陸停云還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眼睛適應了光明,他站起身舒展一下身體,走了出去。

“遇到什么糟心事了么?”陸停云不知什么時候跟過來,他看著那個落寞的背影,感覺那人要去做一件很兇險的事,“或許我能幫你?!?/p>

顧清影回頭看著那個像狗一樣活著的男人,笑了笑。自己生存都成問題,卻說出那種大包大攬的話,“管好你自己吧。”

“你沒有朋友嗎?你可以找朋友幫忙的。”

“沒有?!?/p>

“這是去一劍門的方向,你在前面的亭子等我,我送你件東西?!标懲T普f完,一瘸一拐地跑遠了,“一定要等著我?!?/p>

秋風漸起,草木開始凋零。顧清影站在八角亭中,看著遠處的風景,他并不相信陸停云真能帶來奇跡,他只想用行動告訴那個人,這世上還有人愿意相信他??蓵r間過去很久,山下依然沒有他的身影,顧清影搖搖頭,唇邊的笑容帶著幾分嘲弄。

遠遠的有人從山腳走來,走得極為艱難。那個小黑點在顧清影眼里逐漸變成一個身體臃腫的灰色身影,雜亂的長發垂下來,遮住了半張臉,一雙眼睛明亮。

“給你?!蹦侨诵⌒膹膽牙锬贸鲆话褎?,雙手托著向他遞過來,“不欠你什么了?!?/p>

顧清影接過青冥劍,看著他,“值得么?!?/p>

“挺冤的,新買的衣服弄臟了?!标懲T七艘豢谕倌瑤С鰸M口的鮮血,“我一根木棒打八個人,以后看哪個孫子還敢欺負老子?!?/p>

“再見了。”顧清影也不知道說什么好,轉身離開了。

一劍門。

“你父親教出來的弟子,不過也是貪生怕死之輩。”于正心抬頭看了看太陽,已過午時,那個人依舊沒來。他扭頭看著旁邊的許萍萍,“看樣子他不會來了。”

許萍萍看著遠處,她希望那個人出現在那里,又害怕他真的出現。

一名弟子匆匆跑過來,“師尊,他來了?!?/p>

眾人一起看過去。一個身影出現在視線中,寬大的袍袖被山風吹著,仿佛乘風而來。

十幾名弟子拔出劍,用眼神傳遞著什么信息。

“不要在顧清影的劍下冒險?!庇谡拇舐暫戎沽怂麄兊膱D謀。

顧清影停下來,看著那個老人。那人恐怖的武功讓他感到無力,即便像劍神穆清陽那樣的人物,大抵也不過如此。在這樣強大的敵人面前,勝負在自己出劍的那一刻就已經分明。

一次深沉的呼吸。左手四指慢慢掃過劍身,他的身體隨之下沉,五尺三寸的青冥劍完全拉開,青色寒芒照進他的眼睛。

一道劍光亮起,細若一線。沒有人捕捉到那一劍的痕跡,那是天地間最完美的弧,像盤古開天揮出的一斬,蕭瑟而永恒。

于正心冷冷地看著那個人,絲毫不動。他也想對逼近的敵人報以強大的回應,可對方太快了,他做不到。但于正心看出了顧清影的孤注一擲,年輕人的勇敢瞞不過這個遲暮的老人。

劍光接近老人三尺之處,掀起巨大的氣浪,仿佛有一堵看不見的實墻擋住劍光。

時光使人蒼老,但久練不輟的劍術卻不會輕易屈服。老人手中的游龍劍再也無法保持平靜,出鞘的速度、時機都極為精準。

顧清影的劍鋒被阻滯著無法再推進,又見一抹劍光高速迫來,他微微側身,劍鋒貼著鼻尖劃過,卻將寒氣留在心底。

于正心那一劍的力量已到盡頭,就在他準備再次發力的那個剎那,一個白色的影子在離他極近的地方躍起!于正心微微一驚,抬頭望去,空中都是顧清影的影子,漫天劍光將他罩在里面,隨著一劍一劍斬落,于正心終于開始后退。

顧清影知道自己冒險成功了,他的劍連續擊中對方的金鐘罩,沒給對方蓄力的時間。只有擊穿他的金鐘罩,才能傷到他。

于正心后退中突然拉動嘴角,冷笑。他以金鐘罩硬接所有攻勢為代價,奮力揮出一劍,卻是對準遠處的許萍萍。

看著那道劍光去到的方向,顧清影頓覺一股極寒籠罩全身,那是一種足以冰凍整個世界的寒。他迅速收劍橫在胸口,縱身一躍,在劍光即將切入小女孩身體時,擋在她的面前。

他已經沒有時間做出防御,唯有推動劍身護住胸口硬接那致命的一劍。劍光斬落,擊中劍身,火花一閃即滅,輕盈而華美。紊亂的氣流被激起,翻滾著沖向半空,徹骨的寒氣開閘般四溢。

被擊中的瞬間,他腦海里卻浮現出那個小女孩的笑臉,在那個有著明媚陽光的下午,她將他輕輕抱在自己的懷里。他被擊飛出去,青冥劍脫手而出,劍氣穿透了他的身體。他半跪在地上,看著鮮血涌出來,染紅了白衣。

顧清影艱難地站起來,將目光落在許萍萍臉上。他看見那個小女孩對著他動了動嘴唇,他知道她在說快逃。他苦澀地笑笑,目光中流露著對這個世界無限的留念。

“你算不得英雄!就是個躲在陰暗處的可憐蟲。”顧清影已經沒有力氣去攻擊那個老人了,但他發現語言也可以進攻。

“小子,你以為這樣可以激怒一個老頭子?”于正心呵呵一笑,“被你們稱作惡魔又如何?我這一生都在痛苦與恐懼中度過,上比不過師父,下比不過弟子。我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待了二十年,只有成為真正的強者才能撫平我胸中的憤懣。為了這些我可以不惜一切,還在乎你這樣說我么?”

顧清影沉默了。

“你和你師父一樣沒用!總是相信正義終能戰勝邪惡,在這弱肉強食的時代,我相信的,只有我手中的劍?!?/p>

“你害怕穆清陽么?”顧清影輕輕問了一句。

“穆清陽?我......我為什么會害怕自己的弟子?”于正心臉漲得通紅。

“他遲早會知道你做了欺師滅祖、殘害同門的事,你害怕他的無劍之境!”顧清影冷笑。

“他怎么可能相信那個叛徒的一面之詞?!庇谡拿嫔焕?,劍鋒揚起,“即便是他,也未必能傷我?!?/p>

“清理門戶的事我替他來做,看看你的金鐘罩能不能擋住我的無劍。”顧清影忽然縱身騰起,一股強橫之力颯然浮空。那一刻,他的身后宛如站著遠古的巨龍。

于正心見那人目光落在許萍萍身上,急忙對著臺上的弟子發出預警,“小心他搶人。”

“擔心你自己吧?!笨罩袀鱽泶蠛取?/p>

于正心抬頭看去,陽光將金色燙在那人身上,一股強大的威壓蔓延開來。被風漲滿的袍袖中似乎蘊含著無窮的力量,他不知道那股力量從何而來,但感覺它無處不在。

落日鎮。

夜見拉著穆清陽走在街道上,“十三,去和師姐打聲招呼,咱們就回家?!?/p>

“嗯?!蹦虑尻枒艘宦?,卻突然停下腳步。

“怎么了?”夜見拉不動他,疑惑地轉過頭。她也感受到了空氣中的異樣,急忙站回穆清陽身邊。

街邊兵器鋪老板望著劍架上震動著的長劍,滿臉錯愕,“真是見鬼了,這個月已經第二次了?!?/p>

夜見四處看了一眼,所有的劍都在激烈震動,像是要掙脫劍鞘的束縛。她看向穆清陽,卻發現他正怔怔地看著一劍門的方向,“你知道怎么回事嗎?”

“有人在強行突破無劍之境。”穆清陽收回目光,走過去輕輕撫摸一把劍,頓時,劍上震動的力量散了去,“夜見,咱們要晚一些回家了?!?/p>

龍吟山。

許正言坐在臥室里,他把一粒藥丸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有一股腥氣的草藥味。穆清陽曾告訴他,這粒藥丸可以治愈內傷,但他還是不喜歡吃藥,苦苦的,他不喜歡那個味道。可眼下,身體的狀況逼著他想起這件事。他搖了搖頭,一閉眼扔進嘴里,又以最快的速度端起一旁的溫水灌下,“還行,沒死?!?/p>

他艱難地站起來,林家的進攻一刻也沒停止,他不知道自己衰老的身體還能堅持多久。他舒展一下酸腫的臂膀,不再像以前那么難受,躁動著的內力也逐漸平靜下來。

大廳傳來一陣異響,他扭頭看了一眼,桌面上的劍正激烈拍打劍鞘鎏金的吞口。他走過去握住劍柄,卻無法制止那股倔強的力量。

他放下劍,走到屋外,遙望南方,“清影,是你么?”

一劍門。

所有的弟子都驚恐地望著手中的佩劍,有的甚至將佩劍扔在地上,仿佛有什么可怕的力量在控制著它們。

顧清影對著于正心笑了笑,笑得輕松。

于正心意識到什么,那個人的目標不是那個小女孩,始終都是自己。待他明白過來,遠處的顧清影瞬間近到眼前,像從虛空化實而來。

一眾弟子瞪大了眼睛,也只見到那個白影沖向師尊,以自己的身體為劍!

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顧清影的速度沒有衰減,反有加速之勢。他將全部的力量都匯聚在這一擊中,氣悶的感覺迅速涌上心頭,幾乎讓他昏厥。白光亮起,一道劍光直接貫穿老人的身體,去勢不減沒入了云層。

顧清影留著最后的力氣,他沒有時間去觀察那一劍的結果,唯一的念頭就是帶著她趕緊離開,趁著自己的身體還能動。一劍門的弟子愣在那里,他一把抱起許萍萍,一個縱躍,已在十丈之外。

殘陽似血。

顧清影停在一個地方,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我累了,我想休息一下?!?/p>

“你沒事吧?”許萍萍跟過去,坐在他的身邊,“不是不讓你來的嗎?你明知道打不過他?!?/p>

“雖然你是個煩人的小女孩,可......你要是死了?!鳖櫱逵疤撊醯乜吭谒募珙^,靜了一會,“這世上就沒有人喊我回家了。”

一股溫熱涌進許萍萍的脖子里,她清楚那是什么,卻不敢伸手去摸。

“別看我,留個好印象吧。”

“清影哥哥......”那人的頭越來越重,順著她的肩胛慢慢往下滑,她急忙伸手攬住他的腰,努力撐著他的身體。那一刻,她突然意識到以后這個人再也不會來救她了,她感覺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呼吸也不順暢。她甚至連扭頭去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她害怕一看,一切都成真的了。她輕輕吐了一口氣,眼神空空地看著天邊的落日,像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布娃娃。

“他們在這里,別讓他們跑了?!边h處有人高喊。

雜亂的腳步聲從各個方向涌來,拔劍的聲音跟著響起。

有人從天而降,落在他們身后不遠的地方,一股強大的威壓隨之到來,如神臨大地。四周的一切都被那股殺氣壓制著,空氣也停止了流淌。

隨著那人的逼近,許萍萍心卻平靜下來。她看著落日下半紅半黃的楓葉林,笑了笑,輕輕將頭靠在那人頭上,心里想著,和他一起死在這個美麗的地方,也挺好的。

“夜見,救他?!币粋€低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一個女孩跑過來,撬開顧清影的嘴,將一粒藥丸喂進去。做完這一切,她站起來,對著許萍萍點了點頭,又跑回去。

“這世間,能對我造成威脅的,也就是他了吧?!蹦虑尻柨粗莻€人,沉默了一會。

一劍門的弟子們已經圍了上來,“為師尊報仇?!?/p>

“退下?!蹦虑尻柕秃纫宦?。

“師叔,那個人殺了師尊。”領頭的弟子看著穆清陽,臉漲得通紅。

“退下!”穆清陽目光威嚴,不可侵犯。

三個月后,龍吟山。

許正言臥在躺椅里,閉目養神。

“師父?!蔽萃庖粋€聲音傳進來。

許正言心頭一喜,立即坐起來,可隨著房門的打開,他又臥下去,換了一副面孔,“還能想起師父來,還真是難得。”

那個人只是打開門,遲遲沒有進來。

“怎么?還要我請你不成?”許正言坐起身,轉頭看過去,卻只見到顧清影一個人,“萍萍呢?”

顧清影依舊低著頭,不說話。

“你是要急死我嗎?說話呀。”許正言站起來,臉上微微發白。

“爹?!痹S萍萍終于從墻后慢慢閃出來,卻不敢抬頭看他。

“你們兩個有話就說,還能惹出什么天大的禍事來?”許正言看著桌上的雞毛撣子,說得一本正經。

“我想帶著萍萍好好看看這個世界?!鳖櫱逵敖K于抬起頭,目光中有請求的意思,“我已經和林家說好了?!?/p>

“說好了?拿著你的劍去說的?”

“說好了就行了嘛?!痹S萍萍紅著臉,瞥了父親一眼。

“去吧。”

兩個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起看著老人,以為聽錯了。

“手一旦握在一起,就不要再松開?!痹S正言走過來,認真地看著兩人。

“知道了知道了?!眱蓚€人牽著手向著山下跑去,“我們不會去很久的?!?/p>

許正言看著兩人的背影,心里涌動著一種別樣的感覺。那兩個人越靠越近,山風卷著他們的衣袖飄起,遠遠地看著,就像兩只雛鷹輕輕展開翅膀,想要翱翔藍天,去向神的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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