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行當,此前一篇《鄉村匠師速寫》,寫了曾經熟悉的幾種工匠,后面細想,發現一些與工匠沒什么關系的行當也很有代表性,雖然不如匠師有技術含量,但它們的興衰也更能體現時代的變遷,今特意選幾個說說,只當狗尾續貂,也為我所認識的時代作點記錄。
職業媒人
若是把介紹對象當作一個行當,現在人馬上就會想起婚介機構,接著想起“重金求子”、“名星代孕”、“越南新娘”……相比起我要說的傳承千年的“職業媒人”,這些都是現代新生事物,幾乎和“互聯網+”一樣年輕。
我們這一代人自由戀愛,婚姻自主已經深入人心,對職業媒人的概念已經很淡了,我記事起,村里專為人作媒的已經很少見了,但離我的小鎮不遠處的龍源村有個叫阿利的媒人在當時很有名。我記事時他大約五十來歲,一個矮個兒大頭男人,花白短發,雙眼皮大眼睛,古銅色瓜子臉,他走起路來是典型的“內八字”,常在周邊各村來來往往,沒有人不認識的,他標志性的裝束就是背個挎肩布袋,夾著一把老式的油紙傘,這行頭不曾改變過,連那把傘似乎從來沒有換過。從外貌、言行到裝扮都烙著典型的特色,用現在的行話講就是“個人品牌CI”。
他對周邊各村適婚男女的家庭狀況都十分了解,村里不少男女的婚姻都是由他牽線,從介紹認識到成婚辦酒一套完備的規矩他了如指掌。媒妁時代對望子(女)成婚的家長來說這行當是不可缺少的,但印象中青年男女對這個角色似乎很抵觸(至少表面上是這樣),我們當地那時還有哭嫁的習俗,女兒出嫁辦酒當晚,新娘子要躲閣樓上用一種民歌調子哭,大多是感恩父母,自愧不孝之類的,其中有個“罵媒人”的環節,不少新娘子編了不少挖苦的話,甚至指名道姓地罵他,十分有趣。
阿利的收入在當時應該還是不錯的,雖然介紹一個對象所得現金也許不多,但還另有一些物上的收入,比如豬腳,禮餅或別的。現在媒人作為一個行當幾乎是無法維系了,鄉村男女絕大多數進入城鎮,自已作媒,也人人是媒。阿利若是還在,也許要常常面對荒村嘆氣了。
挑山工
現在村村通公路了,挑山工也就沒什么市場,作為一個行當已經完全淡出人的視野,只在景區偶爾會看到,重慶好象還有不少,在現在年輕人眼里幾乎算是一種“非遺傳承”了,我的意念中也已經沒有作為一種行當的挑山工了,但這行當曾經是養著大量的一群人的。
聽長輩說過,以前鄉村靠腿走路的時候是有不少人靠挑擔賺錢的,這行當我們本地話就叫“挑擔”,我父親年輕時就和同伴一起干過這活,甚至有不少女性也靠這營生,常聽他們聊天中說起“七步溪”、“霍童”之類的地名,這些地方大約是貨物的集散地,或著名的驛站、客棧,挑進來(“進口”)較多的是日用品、水果、糖、鹽之類,挑出去的(“出口”)有茶葉、地瓜米之類的農產品。專業挑擔的工具如扁擔、拐杖等也做得很精致,拐杖頭雕得象如今的時尚工藝品,末端靠近地面約二十厘米處釘個木楔,一根麻繩的一端掛在這個楔上,另一端掛在扁擔頭,和扁擔間形成一個三角,方便歇腳,設計得十分科學。
我如今知道霍童離我家鄉真是天遙地遠,我如今開車也要走二個小時,可以想象挑著擔用腳走山路要多長時間,據說要幾天時間。這行當在家鄉通車前應該是存在了幾百上千年,古驛道上的那些路石長年累月都磨得溜光。若把這千年的歲月只當作一種勞苦,那鄉村的歷史真沒有一點溫情!但剔去我們如今的成見,這也就是歷史深處的真實生活,不見得就那么悲情。
拾糞人
“大便都有人撿”現在簡直不可思異,可是在化肥普及前對農民來說糞便卻是個寶,有人專撿豬大便當農家肥的。農民用三指來寬的竹片彎成一個約二尺多長的夾子,末端銷斜成蹄狀,拾糞的人左手跨著糞箕,右手持這種“豬屎夾”,每天都會到大街小巷巡一、二次,多少都會有些收獲,積少成多也很可觀。那時幾乎家家戶戶都養禽畜,豬圈是房子的標配,農戶也常常在田野或住處附近搭個棚子,叫‘糞寮’,專門堆放農家肥。豬、雞鴨等常常滿街巷大搖大擺,如入無人,衛生狀況不好,小時候我們常為此取笑家鄉,但因為常有拾豬糞的清理,而且那時垃圾類別也很少,村里沒有環衛工人卻似乎并不顯得污染,河水依舊清且漣。倒是如今家家戶戶衛生設施齊全,也有了專門的環衛工人,街路也干凈,可是河里卻是慘不忍睹。從前溪水是可以挑回家做飯飲用的,現在無論如何不敢了!
有些變遷總是讓我覺得不知是好是壞,我記憶中是無法理解糞便排入水中的,都是收集起來做肥料用,相應有專用的工具和人員,如今鄉村也大多用化肥了,農家肥已很不受人親睞,新房也都是照著城市作化糞池、下水道、抽水馬桶直接沖河里去了,想想就瘆人!
燒炭人
我家鄉不產煤,在電和煤氣普及之前都靠柴和炭解決燃料問題,燒炭因此也是一項重要的經濟活動,就象現在的石油煤炭產業。小時候常聽到長輩提到的是農閑的時候去某地“燒炭”,“做柴”(大約就是伐木工吧)之類的,稱為“出門”--相當于現在的外出打工,但多是季節性的,一般是秋收后到春節這段時間,去的地點大多是建陽建歐一帶的深山老林(我們稱“老芥山”),那里木柴資源多。我們村附近的自然村也有燒炭的,小時候有看到用竹簍挑著炭在街邊賣的。
課本上有一篇白居易的《賣炭翁》還能讓人想起有這個活計,“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是千年燒炭人的真實寫照,我們這一代已經無法感同身受了。傳統的燒炭活計現在很少見,街上燒烤用的木炭不知道怎么來,大概是工廠生產出來,對大多數的我們來說并沒見過真正燒炭的場景。十幾年前因為發展香菇產業,灌木大量損耗,現在政府管制,也不許再燒炭了。
我在鄉下時偶然間去過一處炭窯,在峭頂村后面的深山中,帶我去的是個叫阿壽小少年,有點唇裂,講話不太清析,沒上學,雖然才十四、五歲,卻已是他家里的壯勞力,主要就是靠燒炭和扛杉木賺錢貼補家用。他的炭窯在一處深山腹地灌木從中,沒有明顯的路,只有一條用柴刀砍出來的小毛路,陡峭處用灌木枝搭起一段段簡單的棧道。炭就從這路挑出去。窯的邊上搭個簡單的茅草屋就是住處。燒炭時吃住都在這里。炭窯是因地制宜,一般可以重復利用幾次,直到周邊的權木燒得差不多了再換個地方筑窯,不時變動位置。第一次筑窯技術很重要,工藝好壞與成品炭的質量相關,選個周邊灌木多的緩坡地向內側挖個窄口的圓桶形窯體,夯實側壁和窯底,再往里面豎直緊密碼滿約一人高的木段,形成中心略高四周略低的孤形頂,再在上方鋪上一層碎木屑、碎枝葉,最后除了留個燒火的窯口和頂上幾個排煙口外全部用土封好,夯得嚴嚴實實。接著就是燒窯,用柴火在窯口不間斷燒幾天幾夜,根據排煙口煙氣的顏色判斷是否到了火侯,時機一到就用泥巴把窯口和排煙口都封死讓窯內熄火,這是關鍵所在,早了或晚了都影響炭的質量。幾天后慢慢冷卻就可開窯取炭。燒后的窯里就形成一個堅硬的腔體,后續就可直接用。
現在已經沒有私家的農民靠此為生了,即便政府允許也未必有市場,原先挑炭的如今也老了,大多搬到鎮上租房住著,也不知道峭頂的阿壽現在怎樣,靠什么生活……
蠟紙油印和鉛印
出版印刷行業在我學生時代是神秘神圣的,我是絲毫想象不到我會以此為生(我目前做著一本雜志的排版工作)。中學時老師出卷子,學校出文藝內刊還是用刻臘紙油印。所謂的“排版”一點概念都沒有。
90年代初,因為辦校刊,我和一位老師到縣城去交涉印刷的事,才第一次看到傳說的“鉛字”,這里不算正式的鉛印,只是在一家文印店里斜放著一張方桌大小的木板,上面有一排排淺格子,里面就裝著一粒一粒的鉛字,具體是如何操作的我沒有親見,估計和畢昇發明這技術時大同小異,就是要什么字了就去格子上找出來放到版上印吧(所謂“撿字”?),我只看見店員用一臺滾筒油印機印著我們的校刊,那已經是當時我見過最先進的內刊樣式了,文字全是規規整整印刷體的,一下就把以前老式的蠟紙油印??认氯?。
轉眼不到幾年后電腦和打印設備就大大普及,我也連什么叫“排版”都不知道就鬼使神差用電腦來排版了。記得在華映做內刊時有報社的同行來交流,特意帶來一些排版紙指導我們排版技巧,他們不知道我們已經用上電腦軟件方正飛騰來排版了。
郵遞員
“郵政永遠存在”是上世紀的一句廣告語,也就十來年時間,通訊技術進步已經使郵政失去了大片江山,雖然該不致于消亡,但遠失了往日的輝煌,如今郵政傳遞最多的也許只剩了對帳單和廣告郵件,集郵這曾經高雅的喜好也許將成為無米之炊--郵票將不再需要。我上學那會兒也集郵,但我只是收集信封上的郵票,沒有花錢去買郵票來集,那時每年都能收集到一些,后來自然越來越少了,現在集郵冊都壓箱底好幾年沒集到郵票了。
我上中學那會兒,招生專業里有個郵電專業牛逼得不得了!學子趨之若騖,象如今的公考。也不知道現在這專業如何了,或許有了另一個時髦名稱?……有部電影《那山,那人,那狗》把郵遞員的情調演得有聲有色,充滿人情味。如今的快遞員無論如何也不能感同身受,百姓的眼里的挑剔與埋怨的情緒遠多于對來件的希翼和對快遞員的感恩,除了理所當然就是埋怨服務不周,魘然一副上帝的架式。而我印象中的郵遞員就象天使一樣(雖然多數是男的),大小鄉村里,他們的身影都是一抹風景,一杯甘露,是可以寫成詩歌的---也確實有不少寫郵遞員的詩和歌。把現在城市快遞員寫成詩歌,雖然是理所應當的,但我想許多人會覺得嬌情。當下快遞員的重要性是不遜于曾經的郵差的,但它相比郵遞員似乎只偏重于物的傳遞,而曾經的那個時代卻賦與郵遞員一層鮮活的人情的色彩。
讀物出租
視聽產業的飛速發展帶動了一大批新興產業,也顛覆了大量的老行當,連書店都難以經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已過時,三年河東三年河西己是常態。
紙媒興盛電游希缺的時代,讀物出租作為一項重要的行當紅火了整個八十年代,阿久的小說出租店是我們村當時最著名的一家,我讀中學時,他的店是專門做小人書、小說出租生意的,附帶賣些小零食,只要不是上課時間,他店里都門庭若市。小人書篇幅小,大多在店里現看,每次一兩毛錢,小孩子三五促膝而坐,獨享或共享著那一方方小小的畫面。外借的大多是長篇小說,他買來當時流行的武俠/言情小說,再把它按集數拆分成一小本一小本,租金每天幾毛錢,生意十分紅火。當時在學校老師的眼中,上課看小說是一大頑疾,不時能收繳上來一些,只要是用棕色牛皮紙硬封面包的一定是阿久店租來的。九十年代后就日漸衰微了,阿久就慢慢轉向賣零食及小玩具之類的持續了一段時間。如今那幾間老街的房子因一次火災燒毀了,關于阿久小人書店的記憶僅留在家鄉七零八零后一代人心中了。
九十年代到世紀初還流行過一段時間的錄像帶出租,之后是光碟,這些都隨著視聽媒介的革命象蕓花一現一樣短時間從喧囂到落寞。
現在行業的新生、消亡和轉化幾乎就象速生的細菌一樣快,太多人在此洪流之中深感不安。以前我在一家全球三甲之一的映像管廠上班,正是產業日上當頭的時候,技術革新競爭如火如荼,老板有一次做年度報告,讓我畫一幅漫畫:《前有強者后有追兵》,我畫了一個獨木橋上,CPT(華映)前后都是拿棍拿刀拿槍的,體現各家工廠都撕殺正酣,,可是短短幾年后,液晶迅速取代了映像管,各家都不得不改行,映像管產線都成為廢鐵,人員遣散轉行,不管強者還是追兵都成了歷史。技術上比映像管更蕓花一現的情形不勝枚舉……轉型升級此后將永遠是產業的魔咒。自愿也好被迫也罷,人類已難于擺脫這個金頭捁。
“靈魂趕不上腳步”這話用來形容行當的變遷也十分確切。
古時候,一個行當的產生和消失大多歷經千把年,幾百年,幾代人,后來文明腳步越來越快了,一兩代人就有不小的變動,如今更是飛速,太多的行當我們來不及見識就已是過時。讓現代人安安心心專注于一門技術是不容易的,為了飯碗,他總得不時抬頭來看看掉隊了沒有,不時忙不迭地追上幾步,半丟半掉的,顧不得手上的活兒了,等他追上的前方的隊伍,又發現人家的技術已成廢物,自已的頭發也已花白。
若是作時光縱向的對比,我們總要嘲諷那些過時的老行當,津津樂道于今人的聰明,但從宏觀上看,任何行當都僅只是養了所在時代的一拔又一撥子民,繁衍生息。
現代技術產品飛速換代,日新月異,滿足的是人類毫無節制的花俏需求,留下的是綿綿不盡的過時垃圾,摧毀的是人的耐心和信任,消失的是自由和平靜,造就的是一波又一波焦躁的情緒。整個世界都在忙于應變,無遐思考修行,從總統到平民從小學生到博士都需要使盡渾身解數來應對外物瘋狂的裹攜。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高世麟(2016.05)
? ? ? ? ? 本文發表于《運河文學》(2017年第一期,總第37期),發布于微信公眾平臺·《大雜院》《鴛鴦溪文藝》(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