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木公橋集市外的那兩塊地里面還沒有立碑。因此誰也不知道那兩塊地是春秋遺址還是冬夏遺址。而不論春秋冬夏,地是實實在在的地——不是種滿了桑樹,就是生滿了野草。
那時候的木公橋集市無需用那冠冕的招牌來顯示自己的地位,抬高自己的身價。不論春秋冬夏,集市是實實在在的集市——人來人往,熙攘熱鬧。
那是木公橋集市的鼎盛時期。
在木公橋集市的鼎盛時期,這一塊小小的地方,卻一共開著三家面館。
王小毛和春榮的面館是緊挨著的鄰居。春榮賣的是酥羊大面,王小毛賣的是除了酥羊大面以外的面。兩家面館的格局裝設,也都相差無幾,只不過春榮家的門前多了一口大鍋,鍋里盛滿了已經煨得酥爛的羊肉,上面漂著一層肥油。那些專為吃面而喜食羊肉的人,聞著那噴香的肉味,咽著口水徑直鉆進春榮家去了;那些專為吃面而不喜羊肉的人,怕被春榮羊肉的臭味熏壞了鼻子,于是屏著呼吸,皺著眉頭,急忙躲進王小毛家去了。因而兩家也就和和氣氣,各做各的生意。
去這兩家面館吃面的人,幾乎全是正值壯年的漢子。一碗酒,一碗面,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談天說地,扯謊吹牛。幸而在鄉下人的文明里,面可以隨意嗍食,也可以邊吃邊聊,不會引來他人驚奇的目光。因此,彼此之間都是“嘩啦嘩啦”地吃,含糊不清地講,都并不見怪的。
于是面館里充滿了各種聲音。
二兩酒下肚,人的思想不免就有些飄忽起來,于是有的紅著臉,有的白著臉,一句兩句,你來我往,很是熱鬧了。這些人除了談論今年的生意好壞,賺錢多少之外,多半還涉及到一些時事。每每說起這些時事的時候,仿佛自己就是中央干部的秘書,或是有一個在常委任職的爸爸。都是那么了如指掌,如親眼所見,親身經歷過一樣。而他自己不過是收羊殺羊的販子屠子,他的爸爸也不過是田間地頭辛苦耕作的老頭子。
有一次,男人們談起打仗來了。那是北約的飛機炸了南斯拉夫的大使館。
“你說這次會不會真打起來?”有人問。
“這次估計真要打起來!”有人答。
問的人夾著一點擔憂,答的人含著一點興奮。
若是真打起仗來,那么喝酒吃面的時候,又能增添不少的談資。而自己,到時候或許又會冒出一個當著軍長親戚,實在不能不感到一點興奮。
可若是真打起仗來,誰也保不準將來在這樣喝酒吃面的時候,美國的炮彈會不會落到自己的碗里來。
這樣一想,似乎又沒法不感到一點危險。
于是他急忙改口道:“打不起來!一定打不起來的……”
老人和小孩是不到他們兩家去的。老人們多數只喝茶,不吃面,而小孩子食量小,吃不了那么多。因此,老人和孩子們都會去第三家。
經營第三家面館的是一對夫婦,約摸六十多歲的年紀。男的叫毛東,女的叫子芳。面館沒有名字,若是有人問起來,便說到子芳家里去。于是,子芳的名字也成了面館的名字。
老人和孩子們都喜歡到子芳家里去。子芳家除了面,還有餛飩,豆漿,包子之類的小食。門口擺著幾張桌子,是供老人們喝茶用的。
老人們不像那些壯年的漢子,談論起來,無非就是莊稼產量,蠶繭收成之類的話。彼此之間心知肚明,更無需吹牛扯謊。如果還有別的話,那就是兒子兒媳的好壞了。
在他們口中,兒子兒媳可分兩類:一種是孝順的,一種是不孝的。孝順的兒子兒媳會給他買幾包“西湖”,“大前門”之類的便宜香煙,讓他抽著玩玩,過過煙癮。孝順的兒子兒媳當面叫他爸爸,背地里叫他爹;不孝的兒子兒媳,不給他買煙。不孝的兒子兒媳,當面叫他“嘿”“喂”,背地里叫他“老蟲”“老宗桑(畜生)”。仿佛當做兒子的直起腰板的時候,做老子的就該彎下背去,甘愿做一條老蟲,當一只宗桑。仿佛當做兒子的能夠獨當一面,而做老子的已經干不動活,賺不了錢的時候,做老子的就該盡早地算計如何去死,以免成為兒子的累贅。仿佛這是一道跨過不去的坎,而這道坎,就是人生的正理,是活該絆死在上面的。
于是喝茶談天的時候免不了就有些唏噓。然而好在有孝順兒子兒媳的那位說起了老底子的事:老底子吃不飽,穿不暖,像這樣的西湖煙,大前門,更是吃不起的東西。那時候做一個人,真不如現在當一條狗。
經他這樣一說,有著不孝兒子兒媳的那一位的心里得了平衡:和老底子吃過的苦比起來,現在的這些實在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哪個做父親的能夠預先知道自己的兒子孝不孝呢?即便知道他將來是個不孝的,難道就趁早地餓死了他么?都不會的。再說,老底子做一個人,確實不如現在當一條狗。狗也是宗桑啊,那么現在做一只宗桑,也就比老底子的做人強了。實在沒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子芳毛東夫婦,不論你是喝茶還是吃面,不論你是家里面的父親,還是兒子眼中的宗桑,他們都是那么笑容滿面,和藹親切。在子芳家里,你是確確實實的“人”。老人們只要身在這里,心里便是暖的。
孩子們喜歡去子芳家。子芳家的餛飩,豆漿和包子足以使他們飽腹。豆漿是滾燙而香濃的,使人聞了便要垂涎三尺;包子的個頭實在大,吃完一個,絕吃不下第二個;餛飩嫩滑鮮美,價廉物美,更為孩子們所鐘愛。而且,他們兩位會記住你的習慣,在餛飩的湯里面放蔥或是不放蔥。更何況,他們還會主動地多給一個小碗,笑盈盈地囑咐你要小心,別燙到了嘴。
小碗是給孩子們的特供,笑臉是給所有人的特供。
王小毛家我去過一兩回,沒有什么特別的印象。那里面的特色,也就是些田雞鱔魚之類的野味;春榮家我也去過一兩回,那羊肉面的香味已經忘卻了。春榮得了急病去世以后,面館交給了他的老婆打理。那時候父親和我各自要了一碗面,吃完面,出了店門,父子兩個都是連聲嘆氣。但那面的滋味究竟有多么不堪,也已經忘卻了。
只記得子芳家的味道。
而這份記憶,不單單是因為它的味道,更是因為這對夫婦熱情,善良,勤勞,和藹的為人。
他們的笑臉,至今保存在我的心臟里,停留在我的腦海中;他們的笑臉,在此后二十年的時光里,在炎與涼的世界中,仍然在傳遞著暖意。我愿意將那張笑臉帶到天堂里去,讓天上的人們知道,曾有過一個這樣暖的塵世。
木公橋集市有著三家面館,這些面館沒有招牌,而它們都有著一個名字:人間。